第二十四章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楊展經過這次會試,憑空得了一匹追風烏雲驄寶馬,在御校場一顯身手,業已名震京都。

  他帶著這匹追風烏雲驄回到寥府,依然深居簡出,只靜靜等候著泥金捷報。

  照說憑楊展在御校場獨顯奇能,例行的應考各場,也場場出色,藝壓當場,似乎可以爭魁奪元?哪知道本領出眾,敵不過炙手可熱的權門豪監,這種禍國之蟲,罰誓想不到為國遠材,只知道樹黨營私,位置親信,把夾袋中人物,硬給排在三鼎甲內。泥金捷報送到廖府,楊展中在三鼎甲後的第三名武進士。既然中式,照例要赴部習儀,唱名陛見,然後謁座師,拜同年,種種繁文縟節,忙了不少天數,才清淨下來。算計離家日子,已將近三個多月了,他先打發兩個跟來的長隨,動身回川,向家中報喜,安慰一下慈母嬌妻的盼望,備了一封詳信,報告武闈經過,不久即返,領到兵部憑照,即可返川,歸程有仇兒跟隨即可,故先打發兩個長隨回家的話。

  這次武科,在一般昏庸大僚,無非照例行事,但在深居九重的崇禎皇帝,他卻每天愁著大局日非,人才消乏,對於這科中式的武進士,頗希望他們年少氣銳,戮刀疆場,個個變成保國干城的忠武之臣。特地傳旨兵部:「本科武試,除前列鼎甲。另有議敘奏報外,鼎甲以次在十名內者,一律恩賞參將職銜,十名以次者,一律恩賞游擊職銜,即仰該部量才錄用,分發效力,其有奇材異能,器識兼到者,得由該部另行據實保奏,候旨施行。」這一道旨,總算是個異數,以前武科中式的,鑽頭覓縫,不知哪一年才能得到一官半職,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楊展是第三名進士,便得了欽賞參將的前程。雖然是個空銜,又得經過兵部帶領引見,望闕謝恩的儀式。這當口,廖侍郎從這道旨意上,想了個主意,授意西席劉道貞,擬了一個保舉楊展的奏摺,折內大意是說:「楊展祖籍川南,文武兼資,蔚為鄉望,當此流寇竄擾,將及西蜀,該參將忠心為國,志願毀家抒難,精練鄉勇,捍衛一方……」這幾句話,非常針對時局,這時縱橫晉陝的李自成張獻忠等各大股兵馬,屢敗官軍,逼近潼關,而且分股進展,似已由商洛分向荊紫關蜀河口,蔓延及豫楚兩省邊境,伊洛隕襄等地,業已風聲鶴淚,一夕數驚。另一股從陝南侵入漢中,大有趨褒斜,侵入西蜀之勢,如果荊襄不守,溯江面上,川省亦危。所以廖侍郎這一保奏,雖然替自己門生避重就輕,別具用意,卻也切合時宜。奏上,居然得邀欽賞,立奉硃批諭旨:「楊展忠純可嘉,仰該部轉諭川督,准許該參將在籍舉辦團練,有事之日,准其建立靖寇將軍旗號,以彰忠義。」旨下,廖侍郎很得意,覺得這一著棋,沒有落空,楊展憑空又得個靖寇將軍的虛銜,也覺出於意外,頗有錦上添花之妙,於是又得忙著引見謝恩及赴部領取憑照等照例的官樣文章,又得破費不少日子的光陰。

  這當口,和楊展同年的一班新科武進士,他們哪識得廖侍郎保舉,別有苦心,只覺楊展走了先著,得了甜頭,瞧得心熱眼紅,大家揣摩風氣,覺得這時皇帝老子,急來抱佛腳,急於收攬人才,不惜破格升賞,這種空頭將軍,大可照方抓藥的得個榮銜。立向兵部鑽頭覓縫辦保舉,似手個個都變成奇材異能,器識兼到之士,都想藉此衣錦榮歸,以辦團練為名,在本鄉本土,作威作福了。新進少年,便存這種想頭,天下焉得不糟?明室焉得不亡?

  楊展向兵部領得憑照以後,在京已無別事,便覺歸心如箭,和廖侍郎劉道貞商量起程回川。湊巧警報紛傳,潼關已是十分危急,襄陽一帶,已見張獻忠大股部隊。楊展更得急速離京,如再遲延,潼關一破,他們沖關而出,黃河南岸,便難安渡。倘再襄陽有失,進川的下流阻斷,那才要命。時局這樣緊急,廖侍郎雖然依依惜別,也不敢耽誤門生的行程,而且結伴回川,不止楊展主僕數人,還有劉道貞三姑娘曹勛三人。劉道貞此次結伴返鄉,雖然居停廖侍郎一力竄掇,勸他避亂返鄉,其中還有一段風流蘊藉的佳話,也可說是奇緣巧合。因為三姑娘大仇報復以後,楊展在廖府深居簡出,接著又忙於會試,三姑娘方面,一切都由劉道貞照料,楊展本心就想做個月老,替三姑娘謀個終身有托,不想事情湊巧,雙方天天謀面,情愫易通,三姑娘感激劉道貞策劃復仇,委身於這位磊落不群的佳婿,已是心滿意足。在劉道貞風流倜儻,得此風塵奇女,藉此鯤弦黨續,偕隱山林,亦屬名士風流。經楊展從中一撮合,便訂了百年之好。客中雖未能青廬交拜,好在彼此都非尋常兒女,為同行便利起見,大可脫略形跡,已無異鶼鶼鰈鰈了。只有廖侍郎未知細情,只知同楊展進京有位義妹,和劉道貞結為秦晉罷了。

  一個身有武功,已經成名的人物,對於自己用的兵刃,以及擅長的暗器,當然愛逾性命,刻刻當心。楊展雖是出身富貴,和江湖人物不同,但是從小受巫山雙蝶的薰陶,當然也有這樣習慣。他從那晚九奶奶香巢事了以後,先送三姑娘回安身之處,然後長衣罩體,暗藏自己寶劍和一袋金錢鏢,同曹勛悄悄迴轉廖府。心裡才覺平安無事,可以坦然高臥,休養一夜的勞神,那天未就枕之先,把瑩雪劍擱在枕邊,那袋金錢鏢,照例要倒出袋來,清數一下。他一數金錢鏢還有十九枚,屈指一算,一點不錯,從家中動身時,雪衣娘替他裝了二十四枚金錢鏢,一路平安無事,並沒動他,直到沙河鎮,暗制撬門行刺的賊黨,發了兩枚,最近在花太歲身上,中眼、中腕、中腰,發了三枚,二十四枚發了五枚,當然只剩十九枚了。數清以後,隨手在床欄上一掛。以後深居簡出,接著進關應試,一直沒有動它。

  到了諸事就緒,預備離京的前幾天,自己檢點行裝,把床欄上掛的鏢袋,照例得數一數,再掛在身邊,預備路上萬一用它時,心裡有個數。不料他這次過數時,金錢鏢卻只剩十八枚了,明明以前數過是十九枚,怎會缺一枚呢?自己進關應試,或者有事外出,房門雖未加鎖,自己帶來的一長隨,和廖宅下人們,絕不敢進來動這鏢袋,懂得門道的仇兒,又不在身邊,這一枚金錢鏢,怎樣失去呢?而且僅僅失去一枚,事情未免可疑了。雖然可疑,並沒和人說起這樁事,因為離京在即,諸事匆忙,也就擱過一邊。

  到了楊展和劉道貞、三姑娘、曹勛主人,決定結伴起程日子的前夜,廖侍郎在內宅替門生和西席餞行。席間廖侍郎提起:「楊展到京這幾個月內,從京城到保定,從保定到黃河口岸,直到河南一帶路上,游兵散勇,到處滋事,而且太行山一帶盜匪充斥,行旅戎途,已和你們來時的景況大不相同,你們雖然身有武藝,結伴同行,總是格外謹慎的好。今天皇上發出內幣二十萬兩,是犒賞把守潼關督師孫傅廷部下的,督解是欽派的內監,由兵部另派一名參將率領百名兵士護運,但是我卻非常擔心,怕的是,沿途不穩,要出毛病。這批銀兩如果到不了潼關,孫督師這支兵馬便難維持軍心了。」言罷,嘆息不已,大家依依惜別的,直談到起更以後,才分別歸寢。楊展回到小花廳自己臥室,一進門,便看到書桌上燭台底下,壓著一個紅簽大信封,過去一瞧,信皮紅簽上,寫著:「楊相公親拆。」卻沒寫寄信人的姓名。

  拿在手上,掂著有點沉沉的,似乎裡面裝著東西,心裡不由得一動,忙拆開信封,便聽得信內鏗鏘有聲,往外一倒,先骨碌碌滾出四枚金錢鏢來。自己暗器,當然一望而知,頓時大吃一驚,連喊「奇怪!」忙不及回身把房門一關,再回到桌上,把信封內幾張信箋取出來,仔細瞧時,只見上面寫著許多事出意外的話:「前刑部總捕金眼雕虞二麻子,川籍,六扇門中之傑出人物也。年老退役,恩養於某監之門,九門六班快手,多為其弟子行。近以九奶奶香巢一案,情況迷離,諸捕束手,不得不求教於退隱之師門。虞二不愧斫輪老手,略一研討,便得線索,蓋九奶奶及侍女們所述,是晚不速之客,品貌氣度,語多川音,及八指屍身,連中要害之三枚金錢鏢,最為矚目,藉此可以推測其人之身份籍貫,及武功造詣。又以各省武舉,薈萃京門,武闈題名,不難探索,應考者川籍無多,高中者舍君莫屬,此猶臆測,未得佐證,於是虞二老當益壯,乘君夜出,潛入寓齊,竊得一枚金錢,與屍身所得,合若符契,案乃迎刃而解,而君等危矣……」

  楊展看到這兒,背脊冒著冷汗,暗喊:「壞了!壞了!」原來這種金錢鏢,和市上通用的制錢不同,有大有小,按照各人所練功夫和腕力取準的尺寸份量,叫巧匠加工打造出來的,當然可以作為案犯的有力證物,有了這樣證物,楊展已落入法網之中,一人落網,牽及全局,像三姑娘曹勛仇兒等,便難置身事外,連並未知情的廖侍郎,都有隱藏兇手的處分了,楊展如何不急?一看下面還有許多話,忙又看下去:「然虞二非老悖,彼等遇棘手之案,固有明破暗不破,暗破明不破之神通。所謂明破暗不破者,大抵張冠李戴,以假冒真,以大化小,甚至元兇自購頂替,與彼等勾結,蒙蔽有司,藉以塞責,所謂暗破明不破者,明知案犯,而犯非常人,株連者眾,一經彰明,即彼等之身家性命,亦難安全,此等案件,彼等亦有閃展騰挪,假作痴聾之手段,香巢之案,跡類於是。

  蓋君系新貴,本領非常,居停又系顯宦,而死者一為比匪為奸,因眾痛恨之惡僧,一為禍國權監之妖妾,遭池魚之殃者,亦均非正人,且審度案情,跡近復仇,下手非一人,元兇誰屬,尚成疑問,京城非外省州縣可比,稍一魯莽,立興大獄,利害相權,不如緘口。然曹監既慟寵姬,又失心腹,追比責限,頗為兇橫,事難頂替,策無兩全,竟使七十退役之老翁,傍徨斗室,自悔多事,無異居爐上矣……」

  他瞧到這兒,長長的吁了口氣,似乎還有轉機,難得這位老退役虞二麻子,居然識得大體,不過虞二為了難,事情還在兩可,再說這封信是誰寫的呢?誰有這樣好心,特地暗暗送封信來通知我,還把案內唯一證物送還呢?心裡一轉,急急的再看下去:

  「虞二系余舊交,適余卷游東塞,悄然來京,下榻虞處,虞二密談此事,且求決策。余不禁驚喜交並,且復失笑,即告以君之品德及出處,並代劃策,謀寢其事,而老朽亦施故技,夜入曹邸,示驚權監,鎩其驕炎。另由虞二暗施手段,以類似金錢,掉換原證,痕跡既泯,即換他人,亦難探索。用將尊鏢四枚,隨函附繳,從此當可高枕無憂。此即香巢一案,暗破明成,先張後弛之內幕……」

  楊展不由得驚喊著:「這是誰?這是誰?對我這份恩情太大了!」嘴上喊著,兩眼跟著信內的字,一字都不敢放鬆,叨叨不絕念下去了:「然余頗有所疑,虞二亦欲暗究真相,君千里應試,竟輕身涉險,為人復仇,於冠蓋雲集之地,似非智者所宜出?且彼姝之子,亦具身手,薄游香巢,形同挾邪,此女又屬何人?種種疑竇,未便面質,遂使龍鍾二朽,雞鳴狗盜,作無事之忙,伺隙潛蹤,多方偵索,始明底蘊,於此益佩君之俠肝義膽,非常人所能企及。然國勢危矣,道遠多梗,君其速返,以慰倚閭,蜀險可守,君宜與川南三俠,速起圖之,余亦欲騁其朽骨,潛入晉陝,一覘揭竿而起者,究系如何人物?或亦有助於君等也。虞二亦有心人,業已暗識英姿,自謂老眼無花,君必鷹揚虎食,建立非常之業。然君知虞二麻子究為何如人乎?蓋即老朽義女錦雯之伯父行也。錦雯幼孤露,虞二挈以付余,余近又挈以付君之萱幃,人生聚合,洵有前緣,尚冀成全終始,使孤寄者,得追隨賢伉儷,以收同濟之美。此函入君手,余芒鞋竹杖,已先君等出京,將越太行而登華岳矣。」

  信尾並沒具名,但楊展看完了這封長信,便知是一去無蹤的鹿杖翁所寫,不禁又驚又喜。

  驚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可見天下事百密難免一疏。喜的是幸虧機緣湊巧,鹿杖翁趕來彌縫其事,此老對我真可算得知己之感,恩情如許,叫我如何報答?他信尾提到雯姊,音在弦外,「追隨」「同濟」之語,更形露骨,又叫我這樣安排才好呢!

  第二天清早,楊展仇兒主僕,劉道貞三姑娘夫婦和曹勛五人,結伴登程,離京返川,五人都騎著馬,除楊展一匹追風烏雲驄以外,其餘四匹馬,都是化重價選好的長行腳程,因為路途不靖,各人在馬鞍上,只捎著一點簡單行李。劉道貞雖然是個文人,平時卻也喜歡馳騁,騎術並沒外行。三姑娘做了一個藍布套,把鐵琵琶套上背在身後,臉上卻蒙著擋風沙的黑紗,一半還顧忌著香窟兇案那檔事,總得謹慎一點。楊展肚裡有數,有虞二麻子從中維持,不致再出毛病,不過鹿老前輩,神龍見首不見尾,自己又匆匆出京,沒法和虞二麻子周旋一下,似乎禮教稍差。但鹿老前輩信內,說他恩養某監門下,大約也是八指禪師一流人物,這種人不見也罷。不過回家去,在虞錦雯面上,有點欠缺,路上想起來,總有點不安似的。這檔事,他沒在劉道貞面前說出來,三姑娘更是蒙在鼓裡。

  楊展進京,是在仲春時節,這時出京,已到了仲夏,而且轉眼就要進入伏暑了。北地雖然不比南方,在白天當頭火傘似的太陽,射在長途奔馳的旅客們身上,也是汗流夾背,人馬都不好受,所以楊展一行人,都趕著早晚涼爽當口,多趕幾程,近日中時,便找地方打尖,沒有打尖處所,尋個樹林或山腳陰涼處所,避避當午的毒日頭。上路時,每人都頂著蒲編寬沿的遮陽涼帽,隨身兵刃,都捎在鞍後,楊展除一口瑩雪劍,一袋金錢鏢以外,卻多了一張心愛的弓,兩壺箭,弓是鐵胎蛟筋的六石硬弓,箭是真真的鵰翎三脊狼牙箭,這弓箭是他預備考武闈,在京花了重價,從一個破落戶的武職世家物色到的,四川不易得到這樣好弓箭,才一齊掛在鞍後。他胯下追風烏雲驄,是他到京第一得意事,比中武進士還得意。說也奇怪,名馬靈性,畢竟不同,天生的和楊展有緣,凶獰得像野龍一般的馬,一到楊展手上,不到一個月功夫,居然被他調理得非常服貼,騎上去徐疾由心,絕不再發獰性。一路和別馬同槽,也極少撩蹶子發野性了。可是生人休想近它的身,連仇兒每天替它餵料溜蹄,還得不斷拍著它鬃毛,敷衍它一陣子。

  他們一女四男,離了京城,曉行夜宿,過了清苑正定,漸漸走近河北河南兩省邊界上。

  便覺得道上情形,有點和來時不同。這條邯鄲古道上,來往商旅,和運載貨物的車輛騾馱,越來越少,以前沿途的幾處熱鬧市鎮,也顯著有點荒涼之色,路上走的,年青婦女,更是難得碰到。一路只見荷槍披甲,雜亂無章的軍士,和不三不四,橫眉豎目的無賴少年,強賒強買,結群逞凶。沿途所見所聞,儘是這種蠻不講理的事。細一打聽,才知這幾月內,孫督師起初在潼關打了一次勝仗,殺了大股敵軍的頭兒闖王高迎祥,獻首京師,全軍志驕氣盈,鬧得烏煙瘴氣。不料被小闖王李自成這支兵馬,迸力猛攻,官軍立時吃了幾次敗仗,忙不及緊緊守住潼關。孫督師的大營,也從潼關退到了洛陽。

  偏在這當口,官軍糧餉接不上,好幾萬兵馬,軍心立時不穩起來,有許多軍營,便向商民們無理羅叱,做出許多暗無天日的事來,嚇得這一帶有聲家的老百姓們,紛紛逃竄。

  萬一潼關不守,孫督師的大營潰散,還不知鬧得如何的天翻地復哩。楊展這一行人,幸而帶著兵部憑照,曹勛外表又長得威武,倒像是位奉令公幹的軍官,這種地方,倒可唬一氣,楊展的英俊,劉道貞的倜儻,在沿途游兵散勇的眼內,倒顯不出什麼來。但是一路過去,大家謹慎一點,還不致生出什麼枝節。

  這天過了內邱邢台,到了沙河鎮,日色已經平西。楊展一般人,滿心想到進京時寄宿的鴻升老店,不意進入鎮內,走近鴻升老店門口,一看店門口,戳著一對氣死風的六號官銜燈籠,店門口兩旁站著帶刀執鞭的一群衣甲鮮明的禁衛軍,正在呼喝著驅逐閒人。鎮上那位巡檢,滿身大汗,衣衫俱透,在店門口腳不點地的跑進跑出,不知巴結什麼差事。劉道貞一眼瞧見店門口左邊牆上,新貼著長長的一張大紅紙,上面寫著:「奉旨督運餉銀,兼督練禁衛武健營司禮監掌印太監王行轅。」便向楊展笑著說:「瞧這情形,這座鴻升老店,已被這位內大臣整個占住,餉銀重地,我們也犯不著惹火燒身,只好另找宿處的了。」三姑娘在馬上悄悄說:「跟我來,南頭還有一家三義店。」說罷,一拎韁繩,一馬當先走下去了,大家跟著她向南走去。

  楊展留神兩旁店鋪,只疏疏落落開著幾家酒飯鋪,一派的慘澹景象,和來時路過情形,大不相同。

  大家到了鎮南盡頭處,三姑娘在一家破牆口的木柵門外,勒住馬,翩然跳下鞍來,大家跟著一齊下馬。一瞧兩面白灰牆上,刷著沙河三義店幾個大字。大家牽了馬,進了木柵門,裡面是一片空場,對面一排十幾間灰頂平房,中間空蕩蕩的,大約是個過道,過道後身,似乎還有一層院落,可是內外靜靜的沒有人影,只空場上幾株高柳,深綠色馬尾似的柳絲,被晚風吹得飄來飄去,簌簌作響。三姑娘嘴上咦了一聲,指著空地說道:「這家也是老字號,專接南北來往客商,兼營堆棧生意的,現在一片空地,毫無堆貨,連鬼影兒都不見一個,難道這樣老店,也歇業了?」正說著,過道後身,腳步聲響,有兩個漢子,從過道暗處走了出來。到了空地上,瞧見了楊展等幾個人,忽然腳步放慢,四隻賊溜溜的眼珠,瞧了又瞧,尤其在三姑娘面上,不錯眼珠地盯著。因為這當口,三姑娘遮臉的黑紗,已經去掉了。楊展瞧這兩人,凶眉凶目,一身紫花布的短打扮,包頭綁腿,滿身透著驕橫之氣,看不出是幹什麼的。這兩人剛一出現,過道上又踅出一個店伙模樣的小老頭兒,一見三姑娘,直眨眼,忽地指著她,驚喊道:「你……不是三姑娘麼?幾個月不露面,你發福了,今天那陣風把你吹來的?三姑娘!現在沙河鎮,可不是從前沙河鎮了,但是你來得正好,鴻升客棧內,北京下來的欽差們,正在四處找彈彈唱唱的,你……」他說到此處,忽然吃驚似的縮住了口,先向楊展等人打量了幾眼,又向那兩個漢子溜了一眼。三姑娘笑著說:「快嘴老王!你倒還認得我,三姑娘現在不幹這營生了,廢話少說,我們剛從北京到此,替我們弄幾間乾淨的屋子是正經,再說,這麼大熱天,我們的牲口,也受不了委屈!」老王沒口的應示道:「有……有……別的不像從前了,客房有的是,前面這一排房子,被來往的將爺們,鬧得一塌胡塗,不像屋子,攔牲口倒合適,諸位跟我來,後院有的是屋子,當真,我先去招呼柜上一聲……」嘴上說著,人已翻身向過道奔進去了,那兩個漢子,本來往外走的,此刻竟站在一旁聽快嘴老王的話,一面不斷向三姑娘打量。老王一轉身,兩人竟也翻身進了過道,拉著老王,不知打聽什麼。

  仇兒悄悄說:「這兩人路道不正,半是吃橫樑子的,我們當心一點。」曹勛兩服一鼓,冷笑道:「老子拳頭正在發癢,不捶他一個半死才怪。」

  半晌,快嘴老王向著柜上的先生,和另外一個夥計迎了出來,那兩個漢子卻不見了影子。

  柜上先生搖著一柄破蒲扇,立在過道口,滿臉堆歡的向三姑娘點點頭,又向楊展拱拱手說:「諸位從京城下來,這麼大熱天,定然乏了,快往裡請。」快嘴老王和另一個夥計,便來牽牲口。仇兒忙拉著追風烏雲驄說:「這匹馬近它不得,我自己牽著,看情形前面沒住人,牲口擱在外面,也不放心。」快嘴老王說:「正是,後面有攔牲口的地方,槽頭草料都有。」

  於是人和馬一齊進了過道,到了後面一層院落。後院也是一排十幾間平屋,比較前面整齊一點,各屋子都掛著席帘子,左右兩面搭著攔牲口的棚子,中間一片空地,比前面小得多,左首幾間屋子,似乎住著人,葦簾幌動,有人在那兒探頭,靠左馬棚內,也拴著幾匹長行牲口。

  柜上先生把楊展一行人,讓在右首幾間屋子內。楊展定了三間屋子,一間讓劉道貞三姑娘合住,兩間是通間,由楊展曹勛仇兒三人合住。仇兒把五匹牲口,攔在右邊馬棚內,指揮夥計把馬上東西,送進屋內,然後自己替那烏雲驄卸鞍、溜韁、上水、餵料,其餘幾匹,交店夥計服伺去。

  大家在屋子裡擦了臉,快嘴老王替眾人沏了一大壺茶,悄悄地向大家說:「這樣兵荒馬亂的年頭,規矩良善的老百姓,算遭了劫,遠的不說說近的,這沙河鎮上便關閉了十幾家店鋪,年輕一點的堂客,逃得一個不剩,諸位大約是往南方去的,依我說,諸位悄悄地在這兒住一宿,明天一早奔前程,比什麼都強,當真,時候不早,也該用晚飯時候了,諸位愛吃什麼?我到鎮上飯鋪里叫去,遲一忽兒,飯鋪關了門,便沒有可吃的了。本店大廚房的司務們因為住店的客人,越來越少,都歇了業,躲回老家去,我們掌柜也嚇得腳底揩了油,前面的櫃房,挪在後院來了,柜上只剩了一位管帳先生,和我們幾個沒腳蟹,對付支持著這座三義店,我這一說,諸位當然滿明白了。」這位夥計,不愧得個快嘴的外號,一進門,盡聽他一個人說的,嘴上鞭炮一般,說得沒了沒結。正說著,三姑娘從隔壁房裡,洗完了臉,裊裊婷婷走了過來,向夥計問道:「左首幾間屋內,住著什麼人?我一人在屋內洗脖子,幾個混帳東西.竟趴在我窗外偷瞧,我沒好氣罵他們,便踅過來了。」

  曹勛一聽,便要往外蹦,劉道貞忙把他拉住了。快嘴老王雙手亂搖,一轉身,推開一點門口葦帘子,探出頭去瞧了一瞧,才轉身向三姑娘扮了個鬼臉,壓著聲說:「說也可憐,這麼一座老字號的三義店,諸位不來,便只那左面兩間屋的客人,那兩屋的客人,看著好像是一事,他們自己楞說不一事,瞧不透是幹什麼的。剛才我在前進過道外,多說了一句話,那兩人趕著直打聽,被我用話堵回去了。

  這種人八成是邪魔外道,諸位貴客,好鞋不沾臭泥,三姑娘!你眼界是寬的,大約也瞧出一點來,出門人將就點,圖個平安,現在這一帶,什麼路道都有,諸位吃喝完了,早點安息,明天早點趕路是正經。」說罷,便踅了出去,替他們張羅飯菜去了。

  掌燈時,大家吃喝剛畢,睡覺還早一點,天氣又熱,屋內悶不過,大家掇個杌子,坐在房門口院子裡乘涼。那頭緊靠馬棚,也有幾個不三不四的漢子,圍著一張破矮桌,一面喝茶,一面獷聲獷氣在那兒聊天。因為長長的一排平屋,乘涼的院地,也是狹長形,兩面相隔,也有五六丈距離,說話聲音高一點,可以聽個大概,聽出那邊幾個漢子,滿嘴夾雜著江湖切口,有時向這邊鬼頭鬼腦望望,便交頭接耳,嘁嘁喳喳,說個不停,情形頗為可疑。

  劉道貞曹勛對於江湖黑話,一竅不通。楊展毫沒把這種人放在心上,根本沒注意,仇兒卻是此道中家學淵源,可惜南北路數各別,口音不同,明知是黑話,卻聽不出什麼來。只有三姑娘是保鏢的世家,從小久歷江湖,懂得一點門道,但是那幾個漢子,雖然說著江湖切口,大約看出這邊幾位,有點來頭,說的話,也是半藏半吐,她也只聽得一星半點。憑這一星半點,她已蛾眉時縐,犯了心思,卻沒和大家說,只暗地把仇兒調到一邊,悄悄囑咐了幾句。

  起更以後,大家進屋睡覺。劉道貞卻見三姑娘好像預備上路一般,把一方黑帕包在頭上,裝一筒袖箭,縛在左袖內,又取了一柄解腕尖刀,帶著皮鞘子,拽在腰巾上,卻沒動那鐵琵琶。劉道貞說:「你這是為什麼?道上累了一天,還不躺下來息息。」三姑娘嫣然一笑,悄聲說:「你不用大驚小怪,你睡你的,這種年頭,出門人不能不當心,兩個人裡邊,有一個醒著,究竟好得多。」劉道貞明白關於江湖上的事,得事事請教賢內助,她這樣舉動,定有所為,自己也不敢高臥了,聽聽隔壁,那位曹大哥,早已鼻息如雷,聲振屋瓦了。三姑娘一看丈夫也不打算睡覺,嬌嗔著道:「你這是成心搗亂,你這文弱身體,經得住熬夜嗎?明天摳了眼,失神落魄地在馬鞍上打咽盹,不跌下馬來才怪呢,快替我睡去,我和衣陪著你睡,還不成嗎!」劉道貞聽著嬌妻這番輕憐蜜愛的話,那敢違拗,只好解履上炕了。三姑娘噗的一口,把燈吹滅,輕輕把門虛掩上,側耳聽了聽院子裡,寂寂無聲,那邊幾個漢子,已不在院內聊天了。

  沙河鎮雖然兵荒馬亂,鬧得大不景氣,可是街上敲更的,查夜的,卻比往常顯得緊張。

  這是因為那面鴻升老店是欽差行轅,裡面卸著三軍命脈的二十萬兩餉銀的緣故。

  在街上二更敲過,仇兒在屋內,一聽自己主人似乎睡得挺香,那位曹爺更是睡得仰面八叉,人事不知。仇兒人小身輕,輕功又出色,猴兒一般跳下炕來,身上原是結束好的,把一杯茶水,向門臼一潑,毫無聲息的把門微微推開,閃著身出去,把門帶好,向門外暗處一縮身。打量院內,寂無人影,天上白灰灰的陣雲,遮蔽了月光,似乎要下雨一般,他先踅到劉道貞夫婦的窗下,向窗格上輕輕彈了一下。三姑娘立時從門縫裡閃了出來,在仇兒耳邊,悄說道:「你替我巡風,卻不要離開這兩間屋子,尤其是我們這位劉大爺,非得有人照護著他不可。」她囑咐完了,毫不遲疑,刷地竄上了近身的馬棚,由馬棚一接腳,到了店房的屋頂。

  這屋頂從右到左,都是灰泥平頂,其平如砥,長長的一排平屋,房上好像一條通道,她像燕子般,向左面盡頭幾間屋上掠了過去,腳下聲響毫無。將到盡頭幾間屋上,伏身貼耳一聽,聽出盡頭第二間屋內,有人說話。她早已算定主意,一撤身,向屋後一瞧,是塊廢地,圈著一道土牆,靠左有幾間破屋子,大約是廚房之類,看情形沒有住人。她知道這一排客房,都是一樣格局,每間屋內後身,都有一尺半見方的小窗,打量好後窗尺寸,立時珠簾倒卷。

  頭下腳上,兩腳扣住屋檐,像蛇一般卷下身去,兩手在牆上破磚縫裡微一借力,貼近了窗口。因是夏天,窗開著,透著涼風,她怕被屋內人瞧見,暫不探頭,把耳朵貼在窗口邊,靜著心聽他們說什麼。原來她在院內乘涼時,聽出右面幾間屋內,住的幾個客人,滿嘴黑話,有幾句落在耳內,很是可疑,明知仇兒輕功,比自己高,可是他不懂他們的江湖切口,才決心自己探他們一下,暗地預囑仇兒替她巡風。不料她這一下真用上了,而且偷聽出可驚的事來了。

  她聽得屋內有個蒼老的口音,笑道:「我把你們帶出來,是替瓢把子來辦大事的,不是陪你們來偷偷摸摸,幹這風流勾當的,你是這幾天找不著臭娘們,憋著一腦門的色勁兒了,還有那位憨頭兒韓老四,瞧見人家一匹好馬,也想伸手,不錯,馬是寶馬,不過憑我眼光看來,那邊住著的幾個人,絕不是省油燈,連那雌兒,也有門道,有其馬,必有其主,尤其騎這馬的主人,定非等閒人物,我勸你們安靜點,不要誤了瓢把子的正事。如果把煮熟的鴨子,給弄飛了,瓢把子的厲害,你們當然明白,你們有幾條命不?」又有一人說道:「范老當家的話不錯,鴻升客棧內二十萬兩銀鞘,是洛陽孫老頭兒的命根子,我們只要把這批餉銀拾下來,孫老頭兒手下十幾座營頭,馬上得軍心渙散,守不住潼關。小闖王一進潼關,我們瓢把子便是第一件大功,那時節,我們瓢把子和范老當家幾位出頭露臉的一干,最少也得占他十幾個州縣,從這兒到黃河口岸,穩穩的是咱們天下了。娘兒們算什麼,那時愛這麼樂便這麼樂了。」三姑娘聽得吃了一驚,這般人簡直是小闖王的內應,忽聽得一個尖嗓門的嚷道:「好了,好了!我無非逗著說玩話,並沒有真箇做出來,范當家訓了我一頓不算,你也編排起我來了。」蒼老口音的冷笑道:「我才不犯著訓你哩,我比你們多吃幾擔鹽,說的是正理,你愛聽不聽?當真,隔壁韓老四和兩面狼,出去了半天,怎地還沒回來?

  我叫他們去探一探押餉銀的官軍有幾支火槍,這點屁事,也得費這麼大的功夫,年輕的哥兒們,真沒法說……」屋內正說著,忽聽得那面馬棚內,蹄聲騰踔,唿咧咧長嘶,同時勃騰……叭噠……幾聲怪響。三姑娘一聽馬棚要出事,又聽出追風烏雲驄的怒嘶,更惦著她丈夫的安危,一縮身,翻上屋檐,一想不對,馬棚出了事,院子裡定然有人,屋上走不得,哧的又縱下了後牆根,沿著牆腳,飛一般向右邊奔去,到了自己房後,才竄上屋去,一伏身,向院內一瞧,立時放了心。原來她丈夫劉道貞,很平安地立在院子裡,和曹勛說話。仇兒牽著追風烏雲驄,正走回馬柵里去。

  楊展沒露面,院子依然靜靜的,沒有外人羼在裡面。那面屋內的匪人,竟一個沒探頭,剛才明明聽得馬棚一陣騷動,此刻竟像自己聽錯了,不明白什麼一回事。一聳身,縱下屋去。

  劉道貞忙趕到她身邊,悄悄說:「你悄沒聲一溜,幾乎把我急死,你上哪兒去了?」三姑娘微微一陣媚笑,並沒答話,卻向仇兒招手。仇兒過來,低低的一說所以然,她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