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殭屍黃龍一班人商量停當以後的第二天,黃龍為首,率領華山派下一班死黨,加上虎面喇嘛的徒弟,像銅頭刁四,雙尾蠍張三之類,共有十幾名匪黨,扮作峨嵋進香的香客,分坐兩隻雙桅長行船,連船上的水手,都是清一色的同黨,先行出發,從成都順流而下,和活殭屍約定,沿江在彭山青神兩處碼頭停泊,彼此可以會面聯絡。
原來活殭屍已把那件寶物玉三星,視為自己囊中之物,經當眾聲明用不著別人幫助,自己帶了兩個得意徒弟,還是為了楊家這檔事,替黃龍這般人虛張聲勢的,如果為了玉三星,原是穩穩地手到擒來,根本連兩個徒弟都是多餘。
黃龍一聽這樣口氣,只好各行其事,希望他馬到成功,不要誤了楊家這檔事便得。所以黃龍這班人開船以後,活殭屍和兩個徒弟,另備了一隻快船,泊在碼頭上,並沒開船。
活殭屍自己高臥艙內,令兩個徒弟在碼頭上時時留意沿碼頭的船隻,和下船的主兒,瞧見了什麼時,隨時稟報。
到了黃龍一班人先開船以後的第二天,日色過午,從城內抬來一乘轎子,轎上捎著一個薄薄的行李卷,轎後跟著一個十六七歲的青衣書僮,在碼頭上歇下轎子,從轎內走出一個四十開外的紳士,自己伸手從轎內提出一隻兩尺見方的朱漆小箱子,書僮扛著那個小行李卷,跟著紳士下了一隻新油漆的下江快船。主僕一下船,一個船老大跳上岸去,匆匆的去辦沿途吃喝的東西。活殭屍兩個徒弟看在眼裡,一個下船稟報,一個忙跟在上岸船老大的背後,想法一兜搭,探出下船的一主一仆,不是本地人,是赴重慶去的,船是包定的,不搭另客,馬上就要開船。問這人幹什麼,姓什麼?船老大卻說不清。兩個徒弟,先後下船去和活殭屍說。
活殭屍自己上岸去,假作閒遊,走近那隻船頭,向船內打量,只覺艙內坐著的紳土,身形頗為魁梧,書僮是一個精瘦的小孩子,眉目之間,卻透著精靈,那隻朱漆箱子擱在桌上,那紳士兩手扶著箱子,很仔細的四面察看,隱隱地聽他向書僮說:「上上下下非十二分當心不可,萬一裡面東西有點磕撞破損,世間上大約沒法找尋修補這寶貝的巧匠了。」這話鑽在活殭屍耳內,暗暗點頭,肚裡暗說:「準是那活兒!」
活殭屍暗喜之下,認清子船隻,慢慢-踱著,預備回自己船去。忽見岸上又抬來了一乘滑竿,在碼頭上停下來,跳下一個土頭土腦的買賣人,雙手抱著一隻朱紅描金箱子,跑到碼頭上,神色慌張,東看西瞧,嘴上自言自語的喊著:「這孩子真該死,叫他在碼頭上等著,偏又跑得不知去同。」一面嘟嚷,一面沿著碼頭,找尋船隻,從活殭屍身邊跑過,活殭屍兩隻怪眼,向他手上箱子盯了幾眼,嚇得他緊緊的抱著箱子便跑,好像要搶他似的,嘴上卻向岸下一排船隻喊著:「仇兒!仇兒!」活殭屍一聽他喊「仇兒!」立時吃了一驚,仇兒不是鐵拐婆婆的孫子嗎?在活殭屍念頭急轉當口,自己坐船隔壁,一隻船上,從中艙橫窗內,鑽出一個頭來,喊道:「在這兒,在這兒。」岸上抱著箱子的買賣人,立時面色一寬,卻戰戰兢兢的從一塊跳板上,走下船去,在船頭上向後艄船老大問了一句:「我們什麼時候可到重慶?」船老大回答:「下水船雖然比上水快得多,可是岷江這條江面,水勢太急,晚上更不易行駛,出門人不要貪快,還是穩當的好。」買賣人問不出所以然來,一低頭鑽進艙里去了。
這當口,把岸上的活殭屍愣住了,親眼看到的兩隻船上,都是一個大人,一個小人,都有一隻朱漆箱子,一般的到重慶,情形都像那話兒,可是寶物只有一件,到底是哪一隻船上是對呢?照說隔壁這隻船內,明明聽他喊著「仇兒」,似乎應該這隻船上,才是貨真價實。但是天下也許有同名的,可惜探出頭來的仇兒,沒有看清,這人一進艙去,四面又關得實騰騰的,情形真有點可疑,一時委決不下,下了自己的船,暫不進艙,立在船頭上,望那面船上打量打量,又向隔壁艙上聽聽動靜,亂轉主意。艙內兩個徒弟也瞧得有點奇怪,到後艄去,向隔壁船上的船老大兜搭,偏碰著這個老大是個懶憊人物,熱氣換冷氣,反說:「出門人老打聽人家幹麼?吃我們這碗飯的,最忌這個。」兩個徒弟受了一頓搶白,換了平時,早已拳腳齊上,這時卻不敢魯莽,怕壞了師傅的大事。
活殭屍立在船頭上,滿肚皮搜索主意當口,忽見那面船上的船老大,從街上買辦回來,提了一大筐東西下船去,一忽兒,船上的水手們,起錨點篙,動手開船。活殭屍心裡急得了不得,一瞧隔壁這隻船上,自從土頭土腦的買賣人進艙以後,聲音全無,後艄幾個船老大,很自在地攢在一塊兒,抽早煙,擺龍門陣,(川語聊天之意)不像要開船的光景。活殭屍暗想,那隻船且讓他開出江去,晚上不會行駛,沿江碼頭,總得停泊,我們船上的船老大,是自己人,快慢隨意,先釘住了隔壁的船再說,這隻船上有仇兒,更得注意。無奈隔壁的船很奇怪,隔了多時,依然沒有開船的動靜,眼看日影慢慢西沉,船內聲息毫無,好像坐船的主兒,在船內睡覺一般,活殭屍恨不得跳進艙去,把那朱漆描金箱子弄開來,瞧一瞧箱內是不是寶物,無奈青天白日,碼頭上下,人來人往,只好看著干著急。
直到一輪紅日,掛在遠遠的西山腳下,江面上反映著萬道金蛇,猛聽得隔壁船上有了響動,兩面船窗都打開了,活殭屍和兩個徒弟,忙偷眼瞧時,只見中艙內那個土頭土腦的買賣人,似乎剛睡醒起來,睡眼惺忪的還打著呵欠,忽又向後艙喊著:「壽兒!壽兒!」活殭屍聽得又是一驚,剛才聽這人在岸上,大喊「仇兒」,此刻喊的聲音,不像「仇兒」,變成「壽兒」,雖然仇壽兩宇的發音相近,但是喉舌尖團之間,卻有點分別。那人喊了幾聲壽兒以後,一個二十上下的雄壯少年,從後艙提著一壺開水,替那人面前,沏了一杯茶。活殭屍一見這個少年,心裡便起了疙瘩,鐵拐婆婆孫子仇兒的形相,早已聽人說過,是個十六七歲的瘦孩子,和這少年的年齡,長相差得遠,倒是那隻已經開走的船上書僮,年紀長相,十九相合,自己昏了頭,聽了風便是雨,在這不相干的船上,白耽誤了許多功夫;可是事情真怪,怎的這隻船上的情形,和開走的船上,一般的只有一主一仆,一般的只有一隻朱漆箱子,一般的把一隻箱子視同性命,不同之處,不過這船上的朱漆箱子外帶描金的罷了。
活殭屍認為自己看走了眼,不便和徒弟們直說出來,正想吩咐徒弟們立即開船,還沒有張嘴,忽又聽得那船上主僕說起話來。那個喊作壽兒的少年說道:「老闆,你把這隻箱子,看得好像性命一般,老說裡面是寶貝,既然是寶貝,不會藏在家裡,為什麼老遠的帶往下江去,萬一路上有個失閃,豈不丟了你命根子麼?」這一句話,又把活殭屍耳朵拉住了,急向下面聽時,那個土頭土腦的老闆,發怒道:「你這小子,出門跑道,連句好話都不會說,專說喪氣話。」忽又哈哈笑道:「說也不要緊,別的寶貝,怕偷怕搶。我這寶貝,不識貨的人,是看不上眼的。不信,我叫你開開眼。」說罷,從身邊摸出一個鑰匙來,把桌上朱漆描金箱子的銅鎖通開,揭開箱蓋,露出箱內的寶貝。那邊艙內箱蓋一揭,這邊艙內活殭屍和徒弟們的三顆腦袋,不由得伸長脖子,從船窗里探了出去,六道眼光齊注箱內時,哪裡是什麼寶貝,滿滿的裝著一箱子的四川道地藥品,還聽得那個老闆指著箱內說:「這是牛黃,那是馬寶,這是透油紫桂,那是千年茯苓,這批貨到了下江,利市百倍,足夠一年澆里,不是寶貝是什麼!」活殭屍聽得氣不打一處來,回頭大唾,跺著腳吩咐趕快開船。船離開碼頭時,明明聽得那船上主僕大笑之聲,活殭屍正在自己罵自己,瞎了眼,活見鬼,心煩氣結,一時沒有理會。等得離開了成都一段路,到了江面空闊處所,江風拂面,心神一清,猛地省悟。那船上的一主一仆,其中有詐,哪會有這樣湊巧的事,在同一時間和地點,發現了情形相同的兩撥客人!最可疑的,自己常聽人說起川南三俠的長相,賈俠余飛的長相,正和那船上土頭土腦的老闆相同,聽說余飛是販賣藥材出身,所以一箱子裝的都是藥材。啊喲!不好,姓余的明明是一派做作,明明是故意靠著我的船隻,有意戲耍我,明明已看出我要向玉三星下手了,特意在我面前,弄出這套詭計,牽住了我們船隻,讓那帶著玉三星的船,逃出我眼目之下,飛駛而去,這樣,更可斷定先開走的船上,藏著貨真價實的玉三星了,從姓余的把戲上,又可推測帶著玉三星的紳士,和他們有關,也許川南三俠,沒法得到這件寶物,也不願我們得去,特意暗中搗亂,也未可知。哼!哼!我活殭屍不伸手則已,既然伸手,非得到手才罷,那隻船既然走的是這條江面,不怕他逃上天去。
他自己一陣暗鼓搗,一個勁兒吩咐徒弟,沿途留意新油的那隻坐船,不管白天黑夜,順流而下,凡是沿江停泊船隻的大小碼頭,務必加意留神。
活殭屍不分晝夜,兼程而進,當天更盡時分,已到彭山,船靠碼頭時,岸下只寥寥的幾隻貨船泊著,另有一隻小船,鑽出一個人來,向活殭屍船上一遞江湖切口,活殭屍知是黃龍留下的手下人,叫過來一問,得知黃龍這般人的兩隻大船,因為順風順水,貪趕路程,深夜江行,又不礙眼,彭山並沒停下,直放青神,青神下面,便是嘉定,大約在青神停泊了。活殭屍並沒十分注意黃龍的事,忙問這人:「有沒有瞧見一隻新油漆的坐船,船內只一主一僮,在這兒停泊沒有?」那人思索了一回,點著頭說:「有這麼一隻船,起更時分,到了彭山,泊了沒有頓飯時光,船客催著開船,趕到青神再靠岸。照說一般客船上的船老大,不管上水下水,岷江一帶,向來不肯深夜趕路,這船也奇怪,居然船老大聽客人的話,有這麼大膽。」
活殭屍一聽,便知那船無疑,命這人留在自己船上,立時開船,向青神進發。從彭山到青神,也有百把里路,趕到青神時,已是第二天的近中午時分了,船上的船老大,一夜沒好生睡覺,已鬧得精疲力盡,船靠青神碼頭,預備下錨時,活殭屍走上船頭,一眼便看到並排靠岸第五隻客船,正是成都碼頭先開走的那隻新油快船,那個四十開外的魁梧紳土,也正立在船頭上,背著手四面閒瞧,可是船頭船尾的幾個船老大,已在起錨點篙,從兩隻船縫裡倒退出去,顯然是要開走了。活殭屍又是一喜一驚,喜的是畢竟追上了這隻船,驚的是自己的船,剛靠岸,它卻開走了,好像知道自己不懷好意似的,這一次,可不能叫它逃出眼底去了。一伸手把船老大拋下去的鐵錨,提了起來,忙不及吩咐兩個徒弟,幫著水手們,開船追蹤,也來不及再留神黃龍這般人的船隻,是否靠在青神碼頭。
這一次追了個首尾相隨,走的是一條江面,又是大白天,自然不怕前面的船逃出手去,可喜的前面快船,這樣順風順水,不防他竟沒掛帆,自己的船,預防落後,特意揚起風帆,船似奔馬,反而越過了前面快船,急駛而下。活殭屍心裡一琢磨,這樣也好,在下站嘉定城外等著它,追得緊,反而令人起疑,大白天江面上來往船隻很多,也不便下手。
從青神到嘉定,比較近一點,快近日落時分,已到嘉定,瞧見黃龍等兩隻進香雙桅船,泊在嘉定城一二里外沿江山腳下,人已上岸,船上只留著一兩個手下,瞧見活殭屍的船到來,暗地一打招呼。活殭屍覺得從成都趕到嘉定,尚未得手,不願叫黃龍一班人知道,這幾年自己在江湖上絕少露面,也不怕被人瞧出破綻,索性直靠城外碼頭,今晚得手以後,再和他們見面,也還不遲。他有了這樣主意,便把船上風帆落下,駛過黃龍等坐船,逼近嘉定城外的碼頭上停泊了。
停泊了不大工夫,遠遠瞧見那隻新油快船,揚帆而來,活殭屍心裡暗笑,開船不掛帆,半路里又掛了起來,大約半路改主意,要在日落以前趕到嘉定的緣故,這一來,倒像追我來了,思想之間,那船上已落下風帆,漸漸駛近,向碼頭靠攏,巧不過,竟貼著活殭屍坐船定篙拋錨子。活殭屍心裡暗喜,步上船頭,假作閒眺,暗地留神那船內時,那個四十開外的紳士,從船內走上船頭,後面跟著那個十六七歲的精瘦書僮,提著那隻朱漆箱子,似乎要上岸,因為上岸的幾塊挑板,搭在活殭屍隔壁一隻大貨船上,主僕一先一後跨上活僵戶船頭,從他身邊擦過。活殭屍心裡一緊,暗想事情要糟,怎地他們在嘉定上岸,還得盯上他們,看他到那兒落腳才對,念頭剛起,前面的紳士,已跨上貸船船頭,後面的書僮,右手提著朱漆箱子,左肩上扛著一個小行李卷,一腳已經跨上貨船的船舷,不知怎麼一個失神,書僮後腳一滑,嘴上一聲驚喊,身子向前一栽,肩上的行李卷,滾落船頭,手上的朱漆箱子,竟從兩邊船舷的空檔里掉下江去,噗咚一聲水響,連活殭屍也驚得「啊喲」一聲出了口。那紳士驚得轉過身來,亂蹦亂跳,直喊「要命要命!」那書僮倏地跳起身來,順手在活殭屍船舷內,抽出一支長篙,篙頭上原附著倒鐵鉤,那書僮不慌不忙,手腳靈便,竹篙一下,便鉤起一隻水淋淋的朱漆箱子來。立在貨船上的紳士,喊著:「你快瞧瞧,裡面進水沒有?」
原來這隻箱子,並沒加鎖,書僮蹲著身子,便在活殭屍的腳邊,把朱漆箱子揭開箱蓋,把箱內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整理了一下。向紳士笑道:「還好,只上面一層,略微沾了一點水漬。」那紳士向活殭屍看了一眼,笑罵道:「你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兀是失神落魄地不當心,幾乎嚇掉了我的魂,你瞧著這箱子不稀罕,人家可當作寶貝哩!」
說罷,一聲冷笑,催著書僮,把箱子蓋上,提著箱子,扛上行李卷,跟著紳士上了岸,在人叢中一擠,便不見了。
這一幕活刷,只把船頭上的活殭屍,弄得目瞪口呆,定在那兒做聲不得。原來他一心一意,認定這隻船上的朱漆箱子,準是貨真價值的玉三星了,書僮在他們面前開箱時,他還暗罵混帳,在碼頭上萬目睽睽之下,竟把這樣寶物抖露出來,哪知道他兩眼直注箱內,只見書僮把箱內東西,一件件翻騰時,那裡是什寶物,竟是一箱子破爛帳本。
果然,這一箱帳本,在有用的人眼內,也可以當作寶物似的貴重,但在活殭屍眼內,只氣得他兩眼翻白,真像殭屍一般,僵在那兒了,連他帶來的兩個得意徒弟,也覺這一次自己師傅丟人丟大了。
師徒三人氣糊了心,一時沒做理會處,其中一個徒弟,一眼瞥見活殭屍腳邊,擱著一封信,以為那書僮翻騰箱內帳冊時,掉出來的,抬起來一瞧,只見信皮上寫著,「拉薩宮大喇嘛親拆」。不覺驚喊了一聲,「噫!」活殭屍低頭一瞧,劈手奪過信來,一步跳進艙內,拆開一瞧,只見信內寫道:
「尊駕遠來不易,今晚且請休息養神,明晚三更,在大佛岩上,恭侯賜教。川南三俠全拜啟」
這寥寥幾句話,在活殭屍眼內,每個字都像一支支穿心箭,箭箭中的,他被人鬧得迷迷糊糊的心竅,也被這幾支穿心箭穿通了。前後仔細一琢磨,恍然里鑽出大悟來:非但成都碼頭先後開出兩隻客船,故布疑陣,有意戲耍,便是派人探聽玉三星下落,和自己親耳聽到鐵腳板七寶和尚說的一套鬼話,都落入人家計算之中,人家步步為營,自己步步上當,這樣看來,非但自己舉動,人家看得清清楚楚,大約連黃龍這班人的行蹤,也逃不過人家耳目,現在事已至此,成了騎虎難下之勢,只有憑自己一身功夫,和他們比劃下來再說,也許還可挽回一點臉面。他這樣已把得寶念頭丟開,貪念一去,神智便清,明白自己行蹤已露,船舶在眾目昭彰之下,多有不便,忙又把船退出碼頭,駛一二里外,和黃龍的船隻,泊在一處。恰好黃龍業已回船,正要派人去清活殭屍商量要事,兩人一見面,大約黃龍已經明白他被人戲弄,得寶之念成了畫餅,絕口不提,免得掃他面子,從自己懷裡,取出一封川南三俠的信來,請活殭屍過目。活殭屍一瞧,信內的話,和自己得到的一封,大同小異,也是約在明晚三更,在大佛岩候教的話。活殭屍並想提起自己也有這麼一封,卻說道:「事已如此,除出到時赴約,並無別法,不過你們想乘楊家舉辦喜慶下手的原意,已不能用,川南三俠既然趕到,楊家定然有了防備了。」黃龍皺著眉說道:「我們上岸去,到城內楊家探道,楊家正在內外張燈結彩,轎馬盈門,打聽出明日是結婚正日,定然還要熱鬧,想不到一個武舉,有這樣勢力,越熱鬧越易下手。可恨邛崍派三個對頭,明明已知我們來意,故意不先不後,下了明帖,約在明晚三更比劃,我們如果怕事不去,從此江湖上便難抬頭,如果堂皇赴約,我們便沒法再到楊家去,楊家小子和雪衣娘,便可高枕無憂地洞房花燭了。
我偏不中他詭計,無論如何,也得攪楊家一下好看的。」活殭屍道:「難道你明晚不預備赴約嗎?這可泄氣,你們華山派以後還能在江湖道上立足麼?你們不去,我既然和你們同來了,我一個人也得會會他們。」黃龍苦笑道:「不是這個意思,明晚大佛岩上,便是擺下了刀山火海,我們也得闖一陣子。不瞞你說,我們船隻,一到彭山,便有道上同源通知我們,岷江一帶,邛崍派羽黨甚多,勸我們多邀幫手,因此搖天動老弟,特意在彭山登陸,已邀了水陸兩路的出色同道,這幾位同道,和鐵腳板七寶和尚結過梁子,情願助我們一臂之力,所以我們人手,並不單薄,為什麼不敢赴約?不過我們幾位重要人物,在按時赴約之際,除出幾位留守我們船隻以外,另派我們手下幾個能竄高縱矮的,仍然摸進楊家去,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去的人不用去找尋楊小子雪衣娘,只要偷進楊宅,不論什麼地方,到處縱火,順手殺人,而且得手即退,攪得楊家天翻地覆便得。川南三俠,勢必在大佛岩等候我們,絕不防我們有這一手,我們幾位重要人物,依時赴約,把這檔事,還可假裝不知,我們也可稍出惡氣,總算不虛此行了。」活殭屍點頭道:「這樣雙管齊下,倒是辦法,我派兩個徒弟,幫著他們上楊家去好了。」黃龍大喜,滿嘴稱謝。其實,活殭屍得不著寶貝,此刻又起貪心,想叫兩個徒弟同到楊家,渾水摸魚,得點楊家什麼了。
照說黃龍活殭屍行蹤顯露,處處受制以後,還想雙管齊下。主意未嘗不毒,無奈人家棋高一著。鐵腳板又是岷江一帶邛崍派的掌門人,沿江碼頭,都有他的手下,黃龍等一舉一動,那能逃過人家耳目,所以在楊家洞房花燭之夜,川南三俠,成竹在胸,照常在楊家後花園參預喜宴,到了二更將盡,三俠才離開楊家,直赴大佛岩,等侯黃龍那般到來。可是在楊家前後,另有布置,又暗地通個消息與虞錦雯,叫她照計行事,而且請她在楊展雪衣娘面前休要說出來,虞錦雯明白三俠主意,她只囑咐小苹獨臂婆加意當心,並沒說出所以然來。侍候義母楊老太太安睡以後,悄悄出房,到楊家練功夫所在,撿了一張打百步開外的鐵胎彈弓,背在身上,系上彈囊,背上寶劍,在屋面上前後巡視。楊家層層院落占地甚廣,前門臨街,後門地勢較僻,卻夾著一片池塘,左右兩面,並沒臨空,都緊毗鄰家,卻有風火高牆,牆內還有夾弄更道。虞錦雯一看,只有靠後門的花園,賊人易於進身,將近三更,便隱身花園高處,待了頓飯功夫,忽聽得後門外池塘邊,有人喝了一聲:「下去!」便聽得噗咚一聲水響,似乎有人跌下池塘去了,半晌,又聽得一個童子嗓音,笑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擂台上會過面的銅頭刁四,像你這種雞毛蒜皮,還來現世,去你媽的!」罵聲未絕,便聽得啊喲一聲,又是一個,噗咚掉下水去了。虞錦雯心想,鐵腳板真厲害,用不著我動手,早已在屋外埋伏上人了。正想飛身而起,趕到後門一帶牆上,瞧噍外面埋伏的是誰,忽見左面夾牆上,現出兩條黑影,身手頗頗矯捷,一伏身,向內院縱去。虞錦雯雙足一踮,一個黃鶯織柳,便越過一層屋脊,褪下彈弓,隱身暗處,一瞧那兩個賊人,似乎看得楊家屋宇太多,聚在一起商量下手地方,其中一個,右臂一晃,手上發出火星,原來拿著火摺子,虞錦雯暗喊「不好!這人要放火。」彈弓一響,聯珠迸發,那面兩個賊人,雖然也閃開了幾個飛彈,無奈虞錦雯手法高妙,彈飛如雨,兩人身上業已中了幾顆,身子站立不住,只好忍著痛跳過夾牆,從鄰居屋上逃跑了。虞錦雯趕過去一看,兩賊業已落荒而逃,不知去向,她不敢大意,飛一般從左面又繞到右面,在長的一道夾牆上,展開身法,一路巡查,趟到前廳幾層屋面上,並無動靜,從前院又返回來,到了後面新郎新娘洞房所在。從側屋望見樓內燭光微透,茜窗靜掩,內外寂寂無聲,心想樓內兩位夢甜神安,還不知有不少好朋友,替他們前後守夜,抵擋群賊哩!
川南三俠果然熱心為友,洞房內兩位,也真得人緣。虞錦雯對著洞房靜掩的樓房,不禁痴痴地立了半晌,一顆心也不知想到哪兒去了,驀地芳心一驚,暗啐道:「我發的什麼痴,我為什麼來的呢?」正想轉身,忽聽得後園,似乎有人驚喊了一聲。一點足,向後園飛馳,到了水榭近處,一眼瞥見一株柳樹蔭下,閃出一個人來,卻是獨臂婆婆,手上拿著吹箭筒,虞錦雯飄身而下,一打招呼,獨臂婆婆悄悄喊一聲:「虞小姐,你來得正好,剛才一個賊人,從那座假山上,竄了下來,被我在暗處一箭吹個正著,不過是側面,只中在賊人面頰上,那賊驚喊了一聲,帶著箭,縱上假山,逃出牆外去了,我們開了後門,到外面瞧瞧去,也許還有餘黨。」一言未畢,相近假山背後,閃出一個瘦小玲瓏,十六七歲年紀,一身黑衣黑帕,腰圍亮銀的九節練子搶的孩子來,向虞錦雯笑道:「兩位可以不必出去了,來的五六個小賊,沒有什麼了不得,我和摩天翮道長,早已把他們一齊趕回去了,我們現在要到大佛岩去,特地進來通知一聲,賊人不會再來的了。」說畢,一轉身,便縱上了假山,虞錦雯忙問:「你是誰?還有你說的那位道長,怎地沒有露面?」假山上的孩子笑道:「丐俠鐵腳板和七寶和尚再三吩咐我們,不要多言多語,今晚大佛岩事了,明天橫豎要見面的,您大約便是虞小姐,丐俠還囑咐我,務必轉告虞小姐,今晚的事,新郎新娘面前千萬一字不提,明天他們要向新郎新娘討酒吃呢!」說罷,便跳牆出去了。原來這孩子,便是鐵拐婆婆孫子仇兒,他在成都,也替川南三俠做了不少事。余飛把青牛閣道長摩天翮拉到邛崍派門下,按照定下的計劃,叫摩天翮帶著仇兒,假扮一主一仆,帶著一箱子破爛舊帳本,余飛自己帶著一個邛崍派門下,也扮作一主一仆,帶著一箱子藥材,在成都碼頭,先後下船,先開船的是摩天翮和仇兒,後開船的是余飛,這都是川南三俠商量好的把戲,把活殭屍折騰得不亦樂乎。其實兩隻船上都沒帶著玉三星,在活殭屍開船追蹤以後,鐵腳板七寶和尚才帶著真正的玉三星,另備一隻快船,穩達嘉定,送進楊家,作為川南三俠的特殊賀禮了。
大佛岩在嘉定南門外,與烏尤山並肩聳峙,峭壁千尋,下臨江渚,岩上石佛數十丈,俯瞰江流,為嘉定第一名勝。
這天晚上,三更敲過,黃龍活殭屍為首,率領七八個著名同黨,走上大佛岩。黃龍立在高處,還向城內東張西望,滿想派去同黨得手,幾把火把楊家燒個精光,黃龍看得嘉定小小一座城池,宛在腳下,可是望了半天,也瞧不見城內半點火光,痴心妄想,還以為楊家一場大喜事,這時上下人等也許尚未入睡,派去的人,尚未動手,心裡想著,步步登高,已到了大佛石的岩頂。涼月當空,秋風襲體,大石佛背後,靜蕩蕩的一片廣坪,月色平鋪,如披銀霜,四圍松濤謖謖,和岩腳江流急湍之聲,隱隱互答,如奏異樂,卻沒見川南三俠的影子,黃龍便怒喊道:「我們應約而來,他們卻一個不露面,這還算人物嗎?」話猶未畢,猛聽得空中哈哈大笑,這笑聲很奇特,宛似有聲無人,從雲端里被天風送下來一般,雖然聲高音小,兩面山谷卻起了回音,眾人急抬頭看時,找了半天,才見大石佛的左肩上,並排立著三個小小黑影。因為這尊大石佛,太高太大,上下數十丈,從下面望到石佛肩上,站著的三條人影,便像小孩子一般,黃龍等驚愕之下,卻見石佛肩上三條人影,霍地分開,順著石佛身後雕鑿出來的衣領摺痕之間,星移電掣般,飛瀉而下,晃眼之間,已到大佛下身邊座之上,離下面還有三四丈高下,三人微一停身,倏又雙臂一抖,飛縱而起,活似三隻怪鳥,舞空而下,難得的三人動作如一,輕飄飄地落到廣坪上,依然三人並肩而立,眾人定睛看時,這三人正是川南三俠,一個也不短。
在黃龍一般人心目中,以為岷江一帶是邛崍派的勢力範圍,大佛岩上,不知有多少邛崍派下的人物,擺成威嚴陣勢,等候他們。來的時候,完全是充硬漢,跳油鍋的拼命主意,不料依然只有三個首腦。這三個人中,只有丐俠鐵腳板,拿著坐臥不離,哭喪捧似的短拐,僧俠七寶和尚和賈俠余飛兩手空空,好像不帶寸鐵,回頭瞧瞧自己帶來的人,個個背刀帶劍,其中只有活殭屍赤手空拳。暗想這三個怪物,真是狂妄極倫,算他本領高強,也擋不住我們人多勢眾,黃龍心頭起伏之際,對面三俠飛落當場,向他們拱手為禮,立在三人中間的鐵腳板向黃龍呵呵笑道:「貴人不踏賤地,想不到諸位善心大發,到峨嵋進香,路過這小地方,也上來玩玩,」說到這兒,又向活殭屍拱拱手道:「難得,難得,這位大約便是拉薩宮首座,鼎鼎大名的活殭屍了,活佛一般的身份,居然也光臨賤地,更是難得,總算湊巧,我們三塊臭料,不先不後,迎接著諸位大駕,雖然有心無力,總得表示一點東道的敬意,諸位平日山珍海味吃膩了,此刻請諸位換換口味,我們這位狗肉和尚,是專-狗腿的名手,撈了幾隻不化錢的黃狗花狗,-得稀爛,趁著今天城內楊家辦喜事,又偷得幾瓶陳酒,東西不算什麼,無非表示我們一點小意思,難得諸位遠道賞光,真使我們受寵若驚了!」黃龍活殭屍這般人,以為鐵腳板素性滑稽,隨口取笑,眼面前除出川南三俠,那來的狗腿陳酒,活殭屍和三俠初次見面,更看不起叫化似的鐵腳板,邋遢不堪的七寶和尚,土頭土腦的余飛,便冷笑道:「三位不必客氣,咱們不吃偷來的東西,這樣空口說空話,白廢唾沫,還不如直捷了當,說出真意來,倒有商量。」活殭屍剛閉嘴,便聽得七寶和尚自言自語的說:「偷得著倒也罷了,便怕白廢許多日子心機,沒法到手,還得丟大人。」這話別人還不以為意,惟獨活殭屍聽在耳內,實在啞巴吃黃連,心裡明白。鐵腳板卻已大笑道:「我們非但不是空口空話,而且也不是虛情假意,諸位不信往上瞧!」
說著向那尊大石佛腦袋一指,笑說道:「這尊石佛,非但是嘉定獨一無二的名勝,大約四川省內,也沒有這般高大的第二尊石佛了。石佛頭上可以擺好幾桌酒席,不用說諸位十幾個人,便是再多幾倍,也容納得下。上面又涼爽,又望得遠,景象無邊。我們一番敬意,所以在佛頭上早預備下狗腿陳酒,而且恭候多時了。」
將酒勸人無惡意,鐵腳板在石佛頭上請客,說的句句都是極和平,極殷勤的話,但是黃龍活殭屍這般人,卻不敢領情。不用說石佛頭上,只有幾條狗腿,幾瓶好酒,便是上面擺滿了燕窩魚翅,龍髓凰精,也沒法領這份人情。
他們一鼓作氣,到了大佛岩頂,已經是被人擠得沒法兒,才提心弔膽的赴約,現在再要請他們爬上幾十丈高的石佛頭上去坐席喝酒,仰著腦袋望上去,石佛的頭,便像在雲端里一般,被風吹雨淋光滑滑的石佛頭上,不論上面有多大地方,不論各人身上功夫,上得去,上不去,筵無好筵,會無好會,還不知川南三俠存著什麼心?在上面埋伏著什麼毒著兒?鴻門宴好闖,這石佛頭上的狗腿,卻沒法領情。
鐵腳板這一下,便把黃龍這班人唬住了,所以活殭屍起頭說了「咱們不吃偷來的東西」,倒合了此刻黃龍的心思,鐵腳板一說出狗腿席擺在石佛腦袋上,黃龍馬上接口道:「三位盛情,咱們心領,明人不必細說,三位也不必故弄玄虛,既然亮面,定有賜教,彼時豹子岡擂台上,我黃龍和幾位同道,本想光明正大的向三位求教,不意尊駕們花樣百出,巧言退場,弄得一無結果。江湖同道,知道我黃龍一片苦心的,尚無話說,不知道的,誰不罵乘機取巧,有始無終,算什麼人物呢?」黃龍話還未完,七寶和尚破袖一展,指著黃龍呵呵大笑道:「好一個光明正大的黃擂主,不說遠的說近的,諸位偷偷摸摸趕到此地,存著什麼主意?如果真箇光明正大的峨嵋進香,我們絕不露面,絕不攔阻諸位雅興,無奈你們做的事,是正大光明的反面,孔子門前不賣百家姓,諸位回頭回到船上去,便知你們派去偷雞摸狗的幾位朋友,嘗著什麼滋味了!」黃龍聽得暗暗吃驚,明知自己這一步棋,又落了空,派去的幾個人,功夫有限,只要楊家有了防備,便難得手,能夠逃回去,還算好的,其實這是黃龍單面的想法,他沒有料到從中作梗的人,根本不願驚動楊家,趕走完事,否則派去的人,一個也回不來了。黃龍被七寶和尚幾句話,點破心病,吃驚之下,還想答話,猛聽得身後有人厲聲喝道:「動嘴皮子,當不了什麼事,是漢子,功夫上見高低!」人隨聲出,一個鐵塔似的黑大漢,越眾而來,黃龍一看是雷九霄的盟友,綽號傻金剛,一身橫肉,力大無窮,本來是雷九霄代邀助擂的人物,到得晚一步,擂台瓦解兵消,雷九霄被矮純陽劍廢雙臂,在黃龍家中養傷,氣得傻金剛跳腳大罵,想找矮純陽代友報仇。黃龍見他是個猛將,請他同道嘉定,隨眾赴會,這時聽著雙方唇槍舌劍,心頭火發,一躍而出,雙手叉腰,站在三俠面前,瞪著一對大環眼,氣勢虎虎,向三人喝問道:「你們三人裡面,有矮純陽沒有?我傻金剛要會會他。」七寶和尚看得這位猛漢,好像要吃人一般,暗暗好笑,便向他說道:「你認識矮純陽麼?」傻金剛向七寶和尚看了又看,搖頭道:「我聽說矮純陽是道士,你卻是和尚,不對。」七寶和尚笑道:「你再瞧瞧我們三人,哪一個是道士呢?」傻金剛心想:對呀,我這一問太傻了。他最怕人家說一個傻字,偏偏人家背後都稱他傻金剛,如果有人當面稱他金剛,使樂得張著嘴傻笑,如果在他面前,不留神加上一個傻字,他不問親疏,立時翻臉拼命,這時並沒有人,說出傻字,他自己卻想到問得太傻了,自己想著傻,也一樣發怒,不過這怒氣,想在七寶和尚身上發泄,立時豎著兩道掃帚眉,瞪圓了一隻怪眼,晃著一對醋缽似的拳頭,便要和七寶和尚放對。七寶和尚大笑道:「我的傻哥,你要打架,不用忙,可是還得動動嘴皮子,問個清楚。」傻金剛一聽當面叫他傻哥,這可真急了,一聲大吼,腳下一上步,夠上步位,左臂一晃,右臂一個慣心搬攔捶,潑風似地向七寶和尚當胸擂去,傻金剛人雖猛濁,功夫卻不弱,拳帶風聲,勢疾勁足,如果被他捶上,准得躺倒,不意傻金剛一舉搗去,猛覺眼前一黑,鼻子裡聞著一陣狗肉香和酒氣,自己的身子,卻跟著自己拳頭,直衝了過去,幸而平時馬步功夫,下得堅實,慌不及腳下一拿樁,站住身子,轉身看時,那個醃-和尚沒事人似的,站在一邊,笑嘻嘻的瞅著他。傻金剛怒極,一聲狂喊,又要趕去,忽聽得黃龍在那兒向他招手,喊著:「金剛回來,大家說明了,再較量不遲。」傻金剛一看自己同來一班人,一個個都在那兒束腰活腿,抽劍拔刀,耀武揚威的預備動手,黃龍活殭屍卻和一個叫化似的人,指指點點地在那兒說話。一面向他招手,傻金剛指著七寶和尚喝道:「回頭和你算帳!」說罷,回到那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