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那時情形,好像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但是我對於那隻船內的情形,確實連正眼都沒瞧一下,惟獨對於戴五落水時,掉在船頭上那隻朱漆箱子,我一時好奇,要瞧一瞧箱內究竟什麼東西,順手牽羊,把它提上岸去,回到西面山腳下自己船上,且不忙著開箱,立時開船,連夜趕到岳陽。我為什麼要到岳陽去呢?因為那時我和半面嬌已成了露水夫妻,半面嬌出身繩伎,後來不跑碼頭,在岳陽城內落籍,依然是賣笑生涯,自從和我結識以後,才閉門謝客,屬身於我。那晚我趕到她家裡,才取出箱子一看,箱內還有錦盒,很嚴密地裝著一尊玉三星,我也懂得一點古玩一類的東西,認出確是稀世之寶,便囑半面嬌好好地收藏起,這樣過了一年多光陰,我已把君山腳下戴五和禿尾魚鷹一檔事,早已置之腦後。
在我和半面嬌孽緣不解當口,我自身卻發生了一樁事,我有一個拜把盟兄,在北道上發了跡,居然做到總兵,跟著皮島大帥毛文龍,坐擁貔貅,化外稱雄,把我也舉薦上去,派了幾名材官,直訪到岳陽,定要我前去效力。我不該一時雄心勃發,答應同往。臨走時,答應半面嬌日後迎她同享富貴,還叮囑她,千萬保藏那件玉三星,這件寶物,便是兩人見面的信物,那時我無非愛惜這件寶物,才這麼一說。
兩人離別以後,千山萬水地奔到皮島,確也得到一官半職,不意好事多磨,毛文龍和熊督師不睦,毛文龍命傷熊督師之手,凡屬毛帥帳下的大小將弁,人人自危,各自星散。我盟兄忠心為主,同為熊督師所殺,我報仇不成,幾乎傷命,隱跡黃冠,才慢慢地溜進山海關,一步步逃回長江。這一折騰,光陰似箭,已過了五六年,我回到岳陽趕到半面嬌家裡時,塵海滄桑,房屋換主,半面嬌已走得不知去向。細一打聽,才知半面嬌在我走後,仍然高張艷幟,跟著華山派小神龍黃龍到四川去了。我並沒有怨恨她薄情,卻惦記著那玉三星寶物,身不由己趕到四川。因為我從皮島變裝逃進關內,只剩了一個光身子,做過官的人,再要伸手做沒本錢買賣,不是不敢做,是怕人恥笑,那件寶物,卻是無價之寶,正用得著,於是一路探訪,到了成都。先在這兒青牛閣落腳,把道路探熟以後,乘夜偷進豹子岡黃龍家中,暗地和半面嬌又會了面,半面嬌哭哭啼啼,反怨我一去多年無消息,她跟黃龍進川,情出無奈,那件玉三星仍然秘密收藏,預備和我有重見之日時,作為破鏡重圓的信物。她咬定牙關,要逃出黃家,跟我遠走高飛,我想起從前情義,又昏了頭,一時不好意思向她索回玉三星,反而勸她暫時忍耐,等待機會,因為黃龍人傑地靈,手下黨羽不少,我單身孤客,獨龍難斗地頭蛇,一時不便亂來,這樣,我才在青牛閣存下身來。半面嬌背著黃龍,明去暗來,兩人又結了孽緣,直到最近黃龍和虎面喇嘛擺設擂台,存心和邛崍派爭奪碼頭,請了不少助拳腳色,其中有幾個遠地趕來的凶淫大盜,其中一個綽號小喪門的,聽說已命喪邛崍派之手,有一個是甘蜀毗境摩天嶺寨主禿鷹。半面嬌從黃龍口中,探出禿鷹原是洞庭湖水盜,在內地被仇人搜索,存不住身,才投奔甘蜀邊界的摩天嶺。幾年下來,練就了一身軟硬功夫,做了寨主,半面嬌疑心到禿鷹,便是當年洞庭湖的禿尾魚鷹,做了山大王,改稱禿鷹了,也許怕厲害仇人尋他,特意改成禿鷹,也未可知,因為當年君山腳下一檔事,我對半面嬌說過,也許半面嬌嘴巴不慎,從前露出一點口風,江湖上才知道戴五死於一件寶物上,戴老前輩起初打聽出的一點風聲,大約起因於此。
最近她暗地到青牛閣通知我,還說禿鷹受黃龍供養,把他當作一尊人物,禿鷹卻作威作藹,而且色膽包天,在半面嬌跟前,風言風語,醜態百出,存心不良。我得知禿鷹消息以後,暗暗到豹子岡擂台下,偷瞧了一次,雖然瞧出禿鷹身影,似和當年禿尾魚鷹有點相象,因為事隔多年,當年君山腳下一檔事,是在月光之下,並未十分認清,這時卻難斷言真相。
直到最近這幾天,黃龍被邛崍派幾位能人,戲弄了一場,有點存身不住,全家離開豹子岡,隱身別處。
半面嬌想在這時,乘機和我雙雙遠走高飛,先把秘藏的玉三星私下運出,交我徒弟帶回。不料那萬惡禿鷹,對於半面嬌一舉一動,隨時留神,她暗地常到青牛閣的舉動,也許早落在禿鷹眼內,那晚暗暗跟著我徒弟,來到青牛閣,大約已知道我是當年漁翁得利的人,舊恨新妒,一齊攻心,今晚又暗藏樓內,預備暗下毒手。不料陰差陽錯,戴老前輩把我當作殺死戴五的仇人,他在暗中聽得明白,大約也知道鐵拐婆婆的厲害,一聽我要說出仇人是誰,忙不及發出暗器,想把我殺死滅口。哪知道天網恢恢,余大俠暗中救了我性命,幫我捉賊,才把他嚇跑了,這樣一來,我才斷定現在的禿鷹,準是當年的禿尾魚鷹了,他隨意行兇,害死我徒弟,又把尚未走遠的半面嬌戳殺,可見這萬惡凶賊,業已人性毫無。我料定這些年他占山為王,目中無人,自以為本領高強,黨羽眾多,而且玉三星尚未到手,我摩天翮還活在世上,他決不放手,也許在黃龍面前,還要搬弄是非,糾合黨羽,和我們周旋,我們也應該立時下手,小道從今晚起,立誓不和他兩立了。」
鐵拐婆婆祖孫兩人聽了摩天翮講明前因後果,才如夢方醒,明白了自己兒子是被禿鷹所害,而且仇人近在咫尺,當面錯過,自己誤把摩天翮當作仇人,胡亂一攪,害了人家連傷兩命,幾乎連摩天翮也毀了,想不到自己到老,還做了這樣丟人的事。鐵拐婆婆越想越難受,嘴上「瞎」了一聲,倏地站起,把鐵拐放在一邊,向摩天翮福了幾福,嘆口氣說:「道長,今晚怨我老婆子荒唐,我老婆子也活膩了,讓我把那萬惡凶賊碎屍萬段以後,今晚的事,我定有法子,教道長順過這口氣來。」摩天翮正想張嘴,余飛已搶著開口道:「老前輩痛子心切,情出無奈,今晚的誤會,誰也得原諒誰,現在要緊的,不要叫禿鷹逃出手去。看情形禿鷹還在黃龍家中落腳,不過黃龍業已離開豹子岡。隱身在什麼地方,一時不易查明,我們幾位同道,也正在探查他們蹤跡,這時想找尋禿鷹下落,還得費點手腳呢。」
摩天翮道:「不要緊,半面嬌早和我透出他們的底細了,事不宜遲,我們就此前往……。」余飛點著頭,向床上半面嬌屍首,掃了一眼,說道:「青牛閣留著一具男屍,一具女屍,實在不妥,她身上中的是禿鷹的飛魚刺,依我之見,不如乘便把她背到黃龍隱藏之所,教黃龍明白明白,他女人是他好朋友下的毒手,先讓他們來個窩裡翻。」摩天翮把背上寶劍一順,咬著牙,說了一句「也好!」奔到床前,向床上死人又說了句:「生有處,死有地,我送你回黃家去!」說畢,用床薄被,把屍首一卷,扛在肩上,向余飛鐵拐婆婆說道:「諸位跟我走,今晚好歹要和仇人見個起落。」說罷,當先扛著半面嬌屍首,搶下樓去。
時已快到四更,天上皓月猶明,街上沉寂如死,摩天翮抗著半面嬌屍首,當先飛馳,鐵拐婆婆、仇兒、余飛三人,在後跟著,出了北門,走了將近十里路程,過了漢司馬相如留傳古蹟的駟馬橋,長長的一條河堤,夾堤儘是槐柳,綠陰如幄,風露淒迷,走盡長堤,又過了一座石橋,向左一拐,穿進一片棗林,露出一帶上蓋玻璃瓦的黃牆,牆內琳宮梵宇,氣象崇宏,大家認識,這是成都有名的敕建西藏黃教拉薩宮,拉薩兩字是藏語,翻譯出來,便是「聖地」的意思。原來這座拉薩宮,還是洪武初年,明太祖一統中國,西藏活佛達賴,由藏入川,朝貢明廷,明太祖替他在成都敕建行宮,以示懷柔之意,後來這座拉薩宮,便由一群喇嘛,盤據在內,日久弊生,由藏入川的黃教喇嘛,把這座拉薩宮,當作行樂窩,種種不法的事,便層出不窮,成都居民,恨如切骨,主持拉薩宮的大喇嘛,出名的叫作活殭屍,凡是川藏邊界水旱各路大盜,和他都有點來往,豹子岡主持擂台,被獨臂婆一口吹箭,射瞎雙眼的虎面喇嘛,也是活殭屍的死黨。
摩天翮扛著半面嬌屍首,走近拉薩宮黃牆,向後面跟進棗林的余飛鐵拐婆婆一做手勢,大家會意,已到地頭。
余飛更暗暗吃驚,想不到黃龍這般人,躲在拉薩宮內,真是物以類聚,聽人說過,活殭屍出名的一個難纏人物,黃龍既然和他同黨,華山邛崍兩派之爭,不久還有一番凶斗,今晚藉此探他一下,倒是一舉兩得。余飛心裡打著主意,腳下已和鐵拐婆婆祖孫兩人,走近牆下,猛見幾丈開外的黃牆上,黑影一閃,一陣風般翻下一個人來,那人也一眼瞧見了這面余飛一般人,嘴上噫了一聲,大袖一展,像一隻灰鶴般,撲了過來,到了余飛跟前,悄悄說道:「果然是你,我的余老闆,想不到你和這裡一般藏鬼,也做了交易。」嘴上說著,眼神已掃到鐵拐婆婆摩天翮兩人身上,神色一動,指著摩天翮肩上的屍首,向余飛耳邊笑道:老闆!你這位夥計扛的什麼道地藥材,千年成形何首烏,也沒有這麼大呀!」余飛笑道:「隔牆有耳,休得取笑,你來,我和你說。」說罷,把這人拉進林去,悄悄地略說經過,兩人一同走來,余飛指著鐵拐婆婆祖孫,和摩天翮介紹見面,才知來人便是川南三俠之一的七寶和尚。
余飛向摩天翮說:「你把扛著的東西,暫時放在牆腳下,我們退到林內去再商量一下。」摩天翮依言辦理,連鐵拐婆婆祖孫,都跟著余飛七寶和尚重行退入一片棗林,離開拉薩宮的圍牆,有好一段路。余飛向摩天翮鐵拐婆婆說道:「我們這位狗肉和尚,今晚也是第一次摸著了黃龍隱跡之所,暗進拉薩宮,探出黃龍虎面喇嘛,江鐵駝,等黨羽,已和活殭屍一般兇徒,勾結一起,川中幾家賊寇,像搖天動之類,都已麇集一起。照拉薩宮一般賊黨口氣,已知鹿杖翁把義女虞錦雯寄身楊家,自己遠離四川,這般賊黨,對於鹿杖翁到底懼怕幾分,現在知道鹿杖翁離川,一發肆無忌憚,非但日夜密謀,要和邛崍派見個高低,連嘉定楊相公和雪衣娘兩位,也恨如切骨。但是今晚你們兩家找的是禿鷹一人,和餘人無涉,也不必牽入邛崍華山兩派的爭鬥上去,可是今晚你們一進拉薩宮,便難分清皂白。
一進去便能手刃仇人,倒也罷了,無奈拉薩宮內正值盜匪聚集當口,你們仇人禿鷹,又是黃龍那般人待如上賓的腳色,一經動手,那般盜匪,定然依仗人多勢眾,替禿鷹賣力,這樣一來,變成打草驚蛇,報仇二字,便沒有把握了。
再說,我們預備把半面嬌屍首送進去,讓黃龍瞧出他女人身上,中的是禿鷹飛魚刺,讓他們先來個窩裡翻麼,如果我們跟著死人一塊兒出現,這筆帳便不易劃到禿鷹身上去了……」余飛話還未完,七寶和尚聽得不耐煩起來,笑道:「我的老闆,你少說幾句吧,說了半天,一句沒有說到骨節上去,老實對你們說,禿鷹這傢伙,詭計多端,外帶見色如命,我們臭要飯對於此人,早已派人盯上了,這色鬼另有落腳處所,只白天到拉薩宮來,和群賊混在一起,上更以後,便到城內一家私門子,找樂處了。這家私門子,離青牛閣不遠,你們今晚舍近就遠,算是白跑一趟,這禿賊老在城內逗留,不是好事,我們也容他不得,你們幾位,包在我手上,明晚此刻,定教你們和仇人對面……」七寶和尚還要說下去,鐵拐婆婆忽地一閃身,低喝「噤聲!」語聲一絕,大家聽出來路靠堤石橋上有人說話的聲音,接著一陣急步抄沙之聲,向林外奔來,大家身形一散,掩藏暗處,向林外偷瞧時,兩個背插兵刃,一身夜行衣靠的人,步履如飛,奔到拉薩宮圍牆處,其中一人,忽地驚喊了一聲,「咦!這是什麼。」林內余飛等便知發現了半面嬌屍首了,又聽得另一人也驚訝萬分地喊道:「不得了,這是我們頭兒的寶貝,定是遭了敵人毒手了,快進去通報吧。」
兩人好像搶功勞一般,誰也不肯留著,一齊翻過牆去了,七寶和尚喝道:「此時不走,等待何時。」他光頭一晃,頭一個竄出林外,身法奇快,已拐過彎去,大家豈肯落後,不大工夫,進了北門,到了文殊院前面一片空地上,大家停下身來,七寶和尚向大家說道:「此刻時已不早,明晚起更時分,大家在准提庵會齊,諸位放心,凡是城內的私門子,都在袍哥們手心上,禿鷹一舉一動,逃不過袍哥們眼目,我這一說,便可明白,現在我們各歸洞府,我說余老闆,臭要飯正在找你,我今晚預備下兩條黃狗腿,-得撲鼻清香,三瓶茅台酒,足喝一天,還不跟佛爺同上西天麼。」余飛哈哈一笑,說道:「你這野和尚,狗腿不離嘴,不怕人家聽得寒蠢麼,話說回來,我今晚也有點難見江東父老,也只好借你野和尚的狗窩蹲一宵了。」說罷,又向摩天翮道:「你回青牛閣,可得當心一點,禿賊和你也是仇上加仇,你回去把你令徒就在園中暫時掩埋一下,事後再買好棺殮罷。」摩天翮連聲應是,鐵拐婆婆卻急急地問道:「七寶和尚既然知道禿賊落腳在這兒近處,何妨見告,我們也可防備一點。」
摩天翮也搶著說:「這話不錯,快請告訴我們吧。」七寶和尚笑道:「我的老婆婆,我知道你們報仇心盛,恨不得立時找著仇人,你們瞧瞧,片時便要天亮,報仇不爭這一晚,你們胡亂摸了進去,一個不巧,把賊人驚走,便後悔莫及了,我說過在我身上,包你們如願,還不成嗎。」七寶和尚這樣一說,鐵拐婆婆和摩天翮不好再說什麼,只可大家分手,約定明晚起更時分,在准提庵相會,七寶和尚臨走時,笑道:「明晚我暗中替你們守住了禿賊,叫我們老闆做你們嚮導便得,如果和尚道士,齊進尼姑庵,這齣戲真夠瞧半天的了。」說罷,哈哈一笑,拉著余飛,拔腿便跑,霎時跑得無影無蹤。
第二天晚上起更時分,余飛至准提庵門口時,黑暗中竄過一人,卻低低說道:「小道在此恭候多時了。」余飛一瞧是摩天翮,暗想他怎地不進庵去,一人在門外相候,難道和鐵拐婆婆還存芥蒂嗎。忽地想起昨夜分手時,七寶和尚打哈哈,隨口說了句和尚道士進尼姑庵的玩笑話,這位道爺聽在心裡,便不好意思進庵了,憑這一點,可見摩天翮還是個愛惜名譽的人,他和半面嬌這段孽緣,也只可說人非草木,孰能忘情了,余飛心裡暗笑,嘴上卻說:「我輩只要居心光明,何必拘泥小節,我們一塊兒進去罷。」
兩人在庵門口一說話,鐵拐婆婆的孫兒,早已蹦出來,開門迎接了。
摩天翮跟著余飛進庵,和鐵拐婆婆見面以後,大家剛在屋內坐定,鐵拐婆婆轉身進了裡屋,提著一隻朱漆箱子出來,擱在外屋桌上,向余飛說道:「這箱內便是大來當庫的玉三星,起初我誤把摩道長當作仇人,才把它取來,現在這件東西已為摩道長所有,我便不能妄取,照說我老婆子應該將原物送回大來當庫,才是正理,但是我老婆子今晚和仇人誓不兩立,誰生誰死,都沒一定,所以當著兩位的面拿出來,聽憑余相公摩道長處置。」鐵拐婆婆話剛說完,摩天翮倏地站起,從身上摸出一張當票,送到余飛面前,慘然說道:「戴老前輩的意思,當然也有道理,但是小道也有一點下情,這件東西,當年小道順手牽羊,不勞而得,萬想不到戴老前輩仇人蹤跡,直到現在才有眉目,如果當年沒有小道隱藏這件寶物,始終在禿鷹手上,也許憑這件寶物,戴老前輩不必耽誤這許多年,這一點小道此刻想起來,很是不安,再說,因為這件寶物,傷了好幾條性命,可見福薄之人,不易享受寶物,何況小道現在皈依三清,出家人更不宜有這樣東西,戴老前輩說得好,與賊誓不兩立,小道今晚也是視死如歸的人,此時與小道到大來當東西的局面,大不相同,小道孽緣牽纏,自種惡因,連悔悟都來不及,何敢還要這種身外之物,昨夜小道這條命,還是余大俠暗中救下來的,權把此物,貢獻我救命恩人,略表寸心,也只有像余大俠這樣仁心俠膽的人,才能守得住這件寶物……。」余飛不等他再說下去,面色一整,高聲說道:「道長休過得意,你既然知道為了這件東西,連傷多命,這樣不祥之物,還好意思送人麼。」語音未絕,窗外有人接口道:「老闆替我收著,你們不要我臭要飯要,我有用處。」說罷,燭影一晃,騰地跳進一人,余飛一瞧,是蓬頭赤腳的丐俠鐵腳板。摩天翮鐵拐婆婆對於鐵腳板聞名已久,不必余飛介紹,一見來人的怪模樣,便可推測八九,都站起來和他寒喧。鐵腳板哈哈笑道:「你們放著正事不辦,為了這件撈什子,你不要、我不收地推來推去,白廢唾沫,我們狗肉和尚替那家私門子的婆娘,做了看家狗,有點等得不耐煩了。」說罷,向余飛耳邊悄悄說了幾句,竟伸手提起桌上朱漆箱子,卻向摩天翮笑道:「你不是願意送我們老闆麼,余老闆面嫩,拉不下臉,我替他收了,你們快去報仇吧。」闊嘴一咧,哈哈一聲怪笑,右臂挾著短拐,左手提著朱漆箱子,竟自拔腳便走,越牆而去。
大家看得這位丐俠鐵腳板突然而來,突然而去,不免有點驚異,余飛卻微微笑著,而且把面前那張當票,也揣在懷裡去了,向鐵拐婆婆摩天翮說道:「你們兩位既然推出這件寶物,我和鐵腳板也不希罕這種東西,他拿去,另有用意,物能尋主,自有應得之人,現在我們就走,領你們找禿鷹去。」鐵拐婆婆摩天翮聞言站起身來,鐵拐婆婆卻向余飛說道:「余相公,老婆子還有一樁事,拜託余相公,我老婆子風燭殘年,有今天沒有明天,我這孫兒,想託庇余相公門下,不論為牛為馬,總比流落江湖好一點。
再說,這孩子如果沒有正人君子督教,也許又走上他父親的一條路,余相公倘然能夠成全他,我老婆子死也瞑目了。」余飛嘴上不免謙遜幾句,心裡暗想這位鐵拐婆婆處處流露與仇人同歸於盡的口氣,其實生薑老的辣。禿鷹未必是她對手,何必懷抱死念,這麼大歲數,還是和當年一般的火爆性,也是江湖上的一個老怪物了。當下對於託付孫兒一節,也只隨便應了一聲,並沒十分注意。
距文殊院兩里多路,相近北城根一處僻靜的地方,叫做青龍巷。樹多屋少高高的垂楊,濃濃的槐樹,密層層的圍住了幾條窄窄的小巷,遮得黑沉沉的,益顯得幽深僻靜。
白天如此,到了更深人靜,巷內家家戶閉人靜,更是岑寂得如同墟墓。便是明月在天,幾條窄窄的小巷內,也被牆頭的樹陰遮得一段暗一段明的,幽陰可怕。
賈俠余飛領著,鐵拐婆婆摩天翮和仇兒,在敲二更當口,到了青龍巷,拐進一條長長的窄巷,余飛立在巷口悄悄和他們說,「那頭第一家門內兩株高大的垂柳,枝梢探出牆來的,便是你們仇人藏身之所。」說猶未畢,巷口一株大槐樹上,枝葉颯颯一響,從樹上旋風似的飄下一人,一看是七寶和尚,摩天翮忙稽首道謝。可笑七寶和尚禮數全無,人家向他稽首,他只淡淡一笑,連和尚應有的合掌和南都懶得做,卻一把拉住余飛,悄悄笑道:「憑這臭賊,何必勞師動眾,他們只管去瓮中捉鱉,我們且喝酒去。」不由分說,拉著余飛便走,忽又回過頭來,向鐵拐婆婆笑道:「那家婆娘,出名的叫作『迷昏人』,成都一般色鬼,都被她迷得由她使喚,乎日窩匪聚賊,無惡不作。你就順手賞她一鐵拐,免得再害人。」說罷,把余飛拉出巷外去了。余飛明白,七寶和尚不願自己混入他們的纏葛帳內,並不真箇要去喝酒,兩人走出巷外,縱上人家屋頂,依然潛入巷內,暗地偷瞧鐵拐婆婆和摩天翮如何下手。
可笑摩天翮鐵拐婆婆二人,一經知道仇人處所,都存著爭先親刃仇人的主意,惟恐對方占了先去,行動之間,便露出這種神色來,反而兩人口頭上起了爭執。可是鐵拐婆婆,身邊卻多個助手,手腳靈活的仇兒,趁兩人在巷口爭執當口,緊了一緊腰裡的亮銀九節練子槍,一下腰,小活猴似地先向巷底跑下去了。到了那一家門口,人小膽大,一縱身,竄上牆頭,向牆內高柳上一接腳,便鑽進隨風飄拂的柳枝內去了。等得摩天翮鐵拐婆婆兩人商定分屋前屋後進身,誰先碰著仇人,誰先下手的,仇兒已蹤影不見,大約已登堂入室了。
原來仇兒從牆頭跳到院內高柳枝幹上,居高臨下打量院內院外情形。瞧出這所房屋也只兩進,前院是一間平房,後院是座兩開間的小樓,左首連接鄰居的屋子,右首是巷外一片草地。草地周圍,雜種著一圈槐柳。仇兒一看前院屋內,燈火全無。後院樓上,似有一線燈光,映在窗紙上,側耳細聽,前院屋內,透出熟睡打呼的聲音。仇兒機警,認定仇人,定在後院樓上。好在院子不大,從柳樹上便可翻上屋檐,越過一層屋脊,到了後院。一瞧下面後院內種著花草,院心還擱著一對鬼臉青的大號金魚瓷缸,他存心先探一探樓下屋內有人沒有,輕輕向下一縱,居然落地無聲。一閃身,躲在金魚缸背後。不料堂屋口的石階上,突然站起一隻大黑狗,領毛直豎,一對亮晶晶的狗眼,直注仇兒藏身之處,喉嚨內呼嚕呼嚕發起威來,大嘴一張,便要汪汪大叫。仇兒心裡一急,從鏢袋掏出一支小鋼鏢,正想抬臂發出,猛見那隻大黑狗大嘴一張,還未出聲,忽地喉內嗚地一聲悶喊,四腳朝天,骨碌碌滾下階來,仇兒趕過去,借著月光一瞧,趕情暗中有人幫助他,不知用什麼暗器,打入狗喉,順嘴流血,業已死掉,黑狗雖然死得快,多少已有點響動,樓上房內有一個嬌聲嬌氣的女人,喚道:「小銀兒,小銀兒,你開出門去瞧瞧,多半阿黑又和隔壁偷魚腥的貓兒打架了,吵得人睡不穩。」便聽樓下一間屋內,一個小女孩的口音,似乎在睡夢裡驚醒過來一般,迷迷忽忽地答道:「娘!我瞧見了,隔壁花家的貓兒,已逃過牆去了。」樓上女人似乎順嘴罵了一句,便不響了,仇兒暗地好笑,這樣卻聽出樓下只睡著一個小女孩,樓上發話的女人,定是七寶和尚所說的私門子了。
仇兒報仇心切,只聽樓上女人說話,卻沒聽出男人的聲音,究竟仇人是否在內,還不敢斷定,急於探個明白,一聳身,跳上金魚缸的缸口,再一踮腳,縱上一道腰牆,由牆上蛇行到樓檐口,然後伏在女人說話的窗口,屏息靜聽,只聽得樓內女子似乎伸了個懶腰,俏罵道:「該死的,今晚怎地變了乏貨,睡得這樣實騰騰的,不知又上那兒偷野食去了。折騰了個夠,到老娘這兒來養精神了。」
女人罵聲未絕,床上一個外路口音的男人,朦朧著說道:「不要鬧,今晚不知怎地,老覺心神不安,提不起興致來。」女人格格一笑,床上一響,又罵道:「挨刀的,瞧你沒人樣的貸,教老娘哪隻眼看得上你。」那男子噗嗤笑道:「你不過和馬王爺一般有什麼希奇呢……」房內剛說到這兒,伏在窗外的仇兒,猛覺一陣疾風到了身邊,一瞧自己祖母來了,鐵拐婆婆一閃身,貼在窗側,竟用鐵拐向窗上輕輕一扣,發話道:「禿尾魚鷹,老朋友到了,請出來吧。」這一聲不要緊,房內的女人,一聲驚喊,床前一點燈光立時熄滅,半晌,後窗吱的一聲,似乎賊人要往後窗脫逃,卻聽得後窗口有人喝一聲:「滾回去!」這聲是摩天翮的口音,樓內一陣急步響動,忽然哈哈狂笑道:「堵住了前後窗戶有什麼用處,明人不做暗事,有膽量的,到外面空地上比劃。」前窗鐵拐婆婆,立時接口道:「好!不怕你逃上天去。」說罷,向仇兒耳邊略一吩咐,一個黃鶯織柳,便飛身到前院屋坡上,仇兒一聳身,攀住了樓頂屋檐,一卷身,翻上樓頂去了。
鐵拐婆婆一撤身,在對屋監視著,居然前後窗戶終沒有打開,樓下堂屋門,卻咯吱一響,竄出一條黑影,在院子裡一踮腳,倏地縱上左邊隔鄰的腰牆,不料腳未站穩,鄰院屋角上,有人喝聲:「不要臉的狗強盜,此路不通,你們到右邊牆外比划去。」這人嘴上喝著,兩顆鐵蓮子,已襲到禿鷹身上,禿鷹在牆上身未站穩,暗器已到,忙趁勢兩臂往後一抖,一個風車筋斗,依然翻落院中,原來他不敢從樓上前後窗現身,故意用話穩住了敵人,自己卻暗地下樓,想乘人不防,從鄰院逃走,不料余飛早在鄰院暗中監視,用了兩顆鐵蓮子,便把禿鷹逼回去了。
禿鷹這時真箇暗暗心驚,想不到來了這麼多的敵人,落在院內,一跺腳,高喝一聲:「老子豈懼怕你們,走!」
這個「走」字一出口,人已上了右面一堵腰牆上,向牆外一瞧,嘿!牆外空地上早已站著一人等他了,禿鷹這時預備一拚,絕不躊躇,縱下牆去,不料腳一沾土,背後一聲冷笑,禿鷹吃了一驚,斜刺里一縱,轉身看時,才知他縱下牆時,一個白髮飄飄的老太婆,也如影隨形的跟蹤而下,禿鷹對於別人,尚不懼怕。惟獨一見這位老太婆,便自膽寒,他在青牛閣,暗中已經見過,而且知道此人是誰,除出這位鐵拐婆婆以外,那面站著的摩天翮,也一個箭步縱了過來,背上一口青鋼劍,業已出鞘,在肘後隱著,禿鷹四面一瞧,並無別人,兩手一松腰口,右臂向外一抖,月光下電閃似地一亮,他手上橫著一柄銀帶般的緬刀,這種緬刀鋒利無比,看著軟軟的,但能使用這種緬刀的人,另有數家,功夫到時,能夠剛柔如意,變化無窮,禿鷹把緬刀掣在手內,刷地向後一退,指著兩人冷笑道:「你們兩人一起上,倒省了我的事……。」摩天翮怒喝一聲「住口!萬惡兇徒,青牛閣連傷二命,此刻俺摩天翮單劍取你狗命。」左手劍訣一起,正要動手,不料鐵拐婆婆白髮根根倒豎,兩眼如燈,一縱身,鐵拐一橫,攔住了摩天翮,厲聲狂喊道:「道長慈悲,成全我老婆子一片苦心,八年積恨吧!」其聲慘厲,連摩天翮聽著,都有點驚心動魄,暗想今晚我和他一爭執,定然便宜了兇徒,反而讓他逃跑了。他心裡一轉,嘆了口氣,只好收劍一退,暫且從旁監視,且看兩人如何結果再說。
鐵拐婆婆一看摩天翮收劍後退,轉身哈哈一陣怪笑,手上鐵拐一橫,一張皺紋層疊的漆黑臉上,嵌著兩點貓頭鷹般怪眼珠,凶光直射禿鷹,一步步逼近過去,禿鷹一見鐵拐婆婆這副怪相,活似凶神惡煞附體一般,想起當年殺死她兒子的光景,不由得汗毛直豎,冷汗直流,不由得一步步往後退。突然鐵拐婆婆厲聲喝道:「惡徒!你當然知道我是誰,我兒子死在你手中,到現在整整八年,狡猾的凶賊,怨我老太婆無能,讓你多活了八年,你定以為有這八年長時光,我老太婆定然死了,哪知道天網恢恢,天留著我老婆子,和你算帳,今晚便是你惡人遭報之日。」鐵拐婆婆話音未絕,一個箭步,已到禿鷹跟前,呼地一聲,一枝鐵拐,帶著風聲橫掃過去。禿鷹自知今晚兇險萬分,除出把當前兩個仇人殺死一個,或者還有逃命希望,兩眼早已註定了鐵拐婆婆手上的鐵拐。這支鐵拐,早年在江湖上,頗為有名,哪敢怠慢。一見拐到,知道拐沉勢疾,不敢硬接。一閃身,身形疾轉,刀花一起,一迎招,猿猴獻果,刀隨身進,向鐵拐婆婆左脅一點,卻是虛招,拐影一起,倏地一撤,一個盤旋,又到了鐵拐婆婆右側。刀光疾閃,順水推舟,橫刀猛截,鐵拐婆婆一看禿鷹使的八掛連環刀招,既溜且滑,一聲猛喝,拐隨身轉,展開多年不用的三十六路仙人拐,把手上一支鐵拐,掄轉如風,迅厲無匹,禿鷹自以為功夫到家,但和鐵拐婆婆一對手,萬不料這位老太婆,招數這麼厲害,自己用盡招術,尋不著敵人半點破綻,身後不遠處所,還立著另外一個仇人。
一面招架,一面不斷的打主意。再不想法逃走,便要難逃公道,心裡轉主意,手上不敢大意,步下卻借著招架之勢,往斜刺里逐步後退,預備離開摩天翮遠一點,容易溜走。這時鐵拐婆婆手上鐵拐,正展開一招指天劃地,藏拐尾,現拐頭,拐頭上仙人指路的一隻鐵指,向禿鷹氣海穴點去,禿鷹忙凹胸吸腹,手上緬刀,貼著鐵拐一封,鐵拐婆婆不待敵人還招,拐頭往上一起,藏拐頭,現拐尾,向敵人兜襠一挑。禿鷹一看不好,乘機腳跟一踮勁,向後倒縱出六七步去,眼光掃著身後並立著兩株大槐樹,立時得計,腳上又一踮勁,哧地又向後倒縱出六七尺去,身子已到樹下,立時刀交左手,右手掏出一支飛魚刺來,那面摩天翮大呼一聲:「兇徒要跑」,業已飛步趕來。鐵拐婆婆斜拖鐵拐,雙足頓處,一鶴沖霄,人已凌空,連人帶拐,泰山壓頂般,向禿鷹當頭砸來。禿鷹想不到鐵拐婆婆還有這樣輕功,來勢太疾,萬難抵擋。右臂一抬,正想發出凶毒的飛魚刺,阻擋敵人,再縱上樹巔,隱身再發暗器,不料右臂一抬,飛魚刺將發未發當口,樹上颯啦一響,一大蓬枝葉兜頭砸下。禿鷹大吃一驚,百忙裡把手上飛魚刺發出,不管中與不中,身子霍地往樹後一退,剛閃避開上面砸下來的東西,腳未立穩,又是嘩啦啦一聲怪響。一條亮銀九節練子槍,銀蛇穿塔,電閃似的向背後襲到。禿鷹身形疾轉,刀交右手,一掄一洗,剛格開練子槍的槍頭,還未看清敵人是誰,耳邊呼地一聲,鐵拐婆婆的鐵拐已當頭砸下。禿鷹一聲驚呼,把頭一甩,緬刀用力往上一架。不料架了一個空,拐頭一抽,橫掃千軍,攔腰一拐,勁足勢疾,揍個正著,禿鷹吭的一聲,整個身子被鐵拐兜起來,橫飛出一丈開外,跌落地上,居然還想掙紮起來。仇兒從樹蔭下飛步趕去,掄圓了九節練子槍,往下拚命一砸。禿鷹腦漿崩裂,頓時氣絕。可笑摩天翮鬧得有力沒處使,趕過來,咬著牙,手起一劍,直貫禿鷹胸窩,總算替情人和徒弟報了仇。鐵拐婆婆卻立在禿鷹死屍身邊,仰頭哈哈狂笑。其聲慘厲,宛如梟鳴猿啼,令人聽著肌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