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走了一會兒,穿進一個鄉村,這地方英侯和安侯都不認識,又是幾個左右轉彎,來到一家店鋪門口。

  這鋪子門面好像很破落,有人留著矮門兒迎接,大家彎腰曲背鑽進這一個矮門。

  燭光下抬頭,牆上壁上櫃檯上全是皮革,馬鞍子皮挺帶,水囊雪輥牛皮靴等等堆得一塌糊塗。

  玉奇笑道:「這個便是我們的行業,我們對外是轉販西北口皮貨,製造皮革,本錢花的不算少,在宛平縣可以說頗有名氣。」

  說著,走到店後,又開了一道門出去。

  眼前是個大院子,亂七八糟的排著許多木架子,水槽,石灰桶一切用具,而且臭氣衝天,沒法稍留。

  英侯安侯不禁都扯出手帕掩住口鼻。

  玉奇笑道:「這地方是又髒又臭,所以那班做公的決不肯進來,他們又怎麼會想到我們的宮殿就在屠獸場後面呢。」

  說時,走進院子北端,繞過一列榆林,靠後便是圍場木柵,眼見走到盡頭了。

  玉奇伸手一推木柵,竟又有一道不容易看出的門。

  出了門是個大土丘,旁邊發現一個地洞,漏出一點黯淡燈光,玉奇領頭率眾拾級而下。

  走完一條隧道,忽然燈火通明,耀眼生花。

  面前是個大廣廳,兩邊建著好幾間房屋,廳上一般也排著几案椅凳,普通應有家俱,四圍站著不少僕人,大家全是土塑木雕,面上沒有一份表情。

  玉奇卻不理他們,轉過廳後是一截石牆,當中開了一個洞。

  穿過去又是一個廳,這個廳可就十分講究了,上面是穹形的屋頂,水磨花磚,砌就各種花紋,地下鋪著很厚的地毯,整個有點像蒙古包樣子,就著廳的大圓形,月牙似的蓋了一彎房子。

  到這裡,梅問姑娘-有禮貌的向英侯鞠躬,又笑著看住安侯點頭說:「請坐,請坐,我不陪啦!」

  說著,她帶著菊冷往左房間走去。

  安侯一雙眼直跟著人家背後送。

  菊冷也回頭對他笑,但屋門口掛著大紅帘子,一下子便把他們兩隔開了。

  玉奇笑道:「安侯,你手中的大包袱是什麼寶貝?我看你倒像當跟班的。」

  安侯搭訕著笑道:「還不過是有備無患,我帶了我們倆的便衣,準備白天好走路。」

  玉奇大笑道:「我這兒來往交易的沒有達官貴客,你可不要打扮得太漂亮,放下寶貝包袱,解掉寶劍鏢囊,洗個手臉,我們痛快喝酒聊天如何?」

  說時便有兩三個丫環,上前接去包袱,忙著送出幾盆洗臉水。

  大家胡亂擦抹梳洗一番,又上玉奇屋裡去更換衣服。

  英侯陶醉於屋裡的考究陳設,摩撫觀賞,愛不忍釋。

  安侯一心都在打扮上,只管攬鏡整襟,顯影自憐。

  玉奇卻笑嘻嘻地站在一邊,靜看他們哥兒倆翩翩風度,彼此一時都忘記了講話。

  忽然小姑娘菊冷穿著一件粉紅色緞子旗袍,小鳥兒似的飛進來叫:「你們怎麼啦,簡直……」

  話是沒講完,眼波流到安侯一張俊臉,和他的淺綠繡著大朵黑色牡丹花的袍子上,怔住了。

  安侯望著小姑娘一身紅,那著迷的神情就更好看。

  玉奇不禁跳起來嚷:「三妹子今天破例穿起紅衣服呢,大姐,大姐我們家裡有什麼喜事嗎?」

  這一嚷嚷得小姑娘滿臉通紅,斜著頭狠狠的瞅了她哥哥一眼,扯翻身挑開門帘子逃了。

  英侯笑過:「小妹妹大約請我們喝酒來的,我可是饞得很。」

  玉奇道:「你真有點像我,不藏私,你也總是會幾杯,今天我們得灌個足。」

  說著,他過去捉了英侯出去。

  廳上當中那張花梨木的大圓桌上高燒一對大紅蠟,放著八個大盤子,裝的還不過醋雞,糟蛋,熏魚,鴨掌一類下酒菜。

  可是排的酒具十分撩人,銀酒壺,鑲金的筷子,白玉酒杯兒,配著五彩盤子委實太好看了。

  英侯站在桌前望了望說:「看了這精緻的酒具,我未飲心先醉。」

  玉奇大笑道:「未飲心先醉,稍嫌言之過早,等會兒你再念吧!」

  旁邊安侯一聽,噗嗤一聲也笑了。

  英侯紅了臉說:「我講的是酒具。」

  玉奇笑道:「別說,別說,誰在四海春樓上題了什麼詩?」

  這一問,英侯越發難為情,他強著笑說:「那也不過仰慕昆仲武藝人才……」

  邊說邊拿眼看住安侯。

  安侯笑道:「你可別扯到我,我就不敢玩文弄墨。」

  玉奇又忍不住縱聲大笑。

  笑聲里,梅問由後面出來了,她雖然頭髮好像梳過了,身上還穿的是藍布大褂,家常風度,白淨淡妝,另有一種宜人風度。

  她略略地一抬手,笑著說:「請坐吧,沒有什麼好吃的,不成敬意。」

  英侯道:「謝謝姐姐啦!」

  梅問笑道:「家常小菜比不得四海春,還得請你多原諒。」

  英侯紅著臉說:「姐姐別見怪,我那首題壁詩酒後塗鴉,實在有點放肆,不過……」

  梅問笑道:「那也沒什麼,你是在捧我們呢,那位松虎男令親很和氣,他太太待人更親熱,他們夫妻倆回去大約是提到我了!」

  英侯道:「可不,恐怕姐姐剛離開四海春,他們也就到我家裡去了,還說是姐姐答應看我們去。

  家母認為不一定,我也想姐姐遠道來京不能無事,未必願意牽泥拖水。所以我約了老三偷偷趕出城……」

  菊冷道:「你怎麼知道我們夜間有所舉動,又怎麼會曉得我們必出彰儀門?」

  英侯道:「那是老三的決算,他比較料事聰明。」

  玉奇大笑道:「這叫做會心,好了,請坐下談吧,你們該講的話總不能少吧。」

  說著,大家坐下,梅問拿酒壺給各人面前都斟滿酒,舉杯敬客,含笑說道:「我們原是一家人,龍老伯跟先父生死訂交,聽家母說過許多片段故事,真是可歌可泣。

  我們兄弟姐妹今夜在此聯歡聚首,梅問願乞三杯酒遙祝龍老伯永遠健康,並感謝老人家替我們辦了不少難辦的事!」

  聽了她的話,桌上沒有一個人再說話,彼此肅然起敬,站起來接連著各幹了三杯酒。

  英侯放下酒杯,要過酒壺也為大家送了一巡說:「英侯、安侯借花獻佛,恭奉一杯為我們遠在新疆的嬸娘祝福!」

  大家也都喝了。

  梅問看著英侯笑道:「我還得拿大杯來敬你,你今天救了我。」

  英侯道:「姐姐要我喝還能不喝,敬可是不敢當。」

  玉奇叫起來道:「十大杯,你那一鏢打得真不錯,我們就都不會使鏢!」

  梅問道:「你還嚷什麼,你要不拋下我,我還會歷那個險!」

  玉奇道:「大姐,我不想你也鬥不過她,告訴你那女人我認得,所以我躲避她。我有點忍……她……她便是藍妮!」

  梅問大驚,坐下去又站起來問:「藍妮?背叛我們母親逃走的藍妮?」

  玉奇道:「英侯,你干十大杯酒,我講一回故事給你聽。」

  就這時候有個丫環已經送來了十個綠玉大杯,而且都倒滿了酒。

  英侯看了看笑說:「我總勉強喝,讓我,慢慢來,姐姐呢?」

  梅問道:「我喝一杯,玉奇和三妹也喝一杯。雖說你救了我,你們可也該罰。」

  英侯伸手替各人面前都分了兩個大杯,笑道:「我也喜歡喝大杯,不過我一人喝沒有意思,這樣吧,每人兩杯,不說敬也不說罰,我們平分秋色。」

  玉奇道:「怎麼講都好,我總不反對。」

  說著他和英侯互幹了兩大杯,梅問陪了一杯,安侯菊冷卻不肯喝。

  英侯急著要聽故事,梅問也讓藍妮這個名字分了心,他們就不理會。

  只聽得玉奇說道:「十七年前,我還沒有出世,家母路過寶雞,在客店裡遇見一個女人叫藍黛,綽號飛天夜叉,她中了人家毒藥鏢,奄奄待斃。

  把唯一的愛女送給家母,她就叫藍妮,家母是愛她,可是她跟我們的奶奶不對勁,藍妮為什麼跟奶奶不對,那就因為我石華龍。

  因為奶奶比較重視我,引起她的嫉妒,我剛有五歲,藍妮已經十三歲了,有一天她竟然背母潛逃,一去無蹤。

  因為想念她,家母害了一場大病,奶奶就給家母弄來了四個女兒,梅問姐姐算是四個女兒中最小的一個,只有她能夠撫育成人,其餘都不幸死了。

  現在的蕙菊蘭三個妹妹,都還是以後又螟蛉的,這其間家母可真是嘗盡了人世間一切艱辛……」

  說到這兒,玉奮好像有點感傷的樣子。

  他頓住話腳,再和英侯各飲了兩杯酒,沉著臉又說:「家母一生顛沛流離,含冤茹恨,講起來都是那般貪官污吏所賜。

  我十三歲到十五歲兩度偷入中原,存心行刺豫王裕興,同時還要找趙岫雲的家人算帳,但都只到太原就都讓奶奶追來抓了回去,所以我不曉得裕興早已伏法。

  這一次我和菊妹妹也不過才來十天,梅姐姐還是隨後趕到的。我們一來就忙著料理這一間皮革店,這個店原是哈薩克一個酋長的產業。

  他叫阿古,是我們師祖勺火頭陀乾兒子,難得他待我們一家人無微不至,幫助我們成家立業,眼前我們也很富足了,財產都由牧畜而來。

  這間房鋪雖說是他的,我們也有一半股東,不過我們不派人經紀罷了。

  為什麼要在京郊開張這樣店,阿古酋長有他的秘密,我們也有我們的企圖,這地方外面看是個土丘,其實是一座古墓,前廳大約是陵,後廳應該是廳。

  阿古酋長當時不知道耗費了多少財力,人力和心計,建設下這隱身的所在,他老人家年紀大了雄心已死,但我們卻還要利用這秘密地窟干一番事業。說事業未免誇大,我們意在鬧帝都為家母吐口冤氣!」

  說著,又嘆氣又喝了兩杯酒,接著說:「大姐見著松虎男夫婦,趕回來告訴我裕興已死,勸我別再生事。

  想我數千里離家背母,備嘗險阻艱難,難道就這樣算了?所以我才決計找小豫王金珠。

  我們到了豫王府,大姐擔任巡風接應,三妹負責放火,我準備殺人,也總是我們太大意了,金珠他還在內廳喝酒,三妹已經放了火,我自然只好下去行刺。

  想不到那小韃子真養著那麼多能人,我跳下屋便讓十三個好手包圍住了,金珠也會舞刀弄棒上前湊熱鬧。

  我是恨透了,一口氣劈倒他們十一個護院,這時候藍妮就由後面出來了,一見面我就認得她,她當然不會曉得就是我,我們狠鬥了三五個回合,我十分驚奇她的武藝,說好聽點不敢戀戰,實際上我是甘拜下風。

  我出來時侯,三妹已經走了,大姐她卻不走,我也以為她能敵得住藍妮,因為她的劍法是勺火大和尚親傳的,比較要好一些兒……」

  梅問笑道:「祖師爺沒教過你嗎?」

  說著,她也呷了一口酒又說:「那時光我是不能走,敵人上了牆追趕,我自然只好接斗,我們在屋上拚了幾個回合,她似很賞識我,拿話勸我投降,又問我跟金珠有什麼冤讎,她自己名兒叫藍瓊。」

  玉奮道:「這是她以後改的名,我決不會認錯了人。」

  菊冷道:「她為什麼會這樣壞,跟我們媽媽過日子不很好嗎?我實在愛惜她的好本領呀!」

  安侯道:「你沒聽說她的媽媽叫飛天夜叉?夜叉的女兒那還能好?她投在豫王府幹什麼呢?還不是姬妾之流,不看她雖然好像長得很美,可是一身賤骨頭。」

  玉奇大笑道:「安侯,你對女人大概總是放不過,剛才在漆黑里就把人家看得仔細了?」

  梅問道:「我總希望英侯那一鏢沒傷了她的筋骨。」

  英侯道:「那恐怕不可能,我的鏢足有六兩重,又是迫得那麼近……」

  說到六兩重,我們龍少爺忽然跳起來嚷:「糟了,她中了我的毒藥鏢!」

  這一嚷,嚷得大家全怔住了。

  英侯接著說:「我們記得發出那枝鏢好像很輕,那真是天意,我就只帶一枝毒藥鏢。」

  邊說邊去屋裡拿出鏢囊來查。

  那是一個很小而又很好看的皮製鏢囊,裡頭剛好只能裝入五枝鏢,倒出來看,可不好好的四枝六兩重的鋼鏢全在,單是不見了那枝四兩重毒鏢,這一下英侯也楞住了。

  玉奮皺緊眉頭說:「你這人怎麼會使用毒藥鏢……」

  英侯飛紅了臉說:「我還不過要來玩的,我有三枝這種鏢,都是別人給的。」

  梅問道:「誰給你的?你跟什麼樣人學的打鏢?」

  英侯道:「是個老鏢客,他叫藍奇,北方一帶有名兒的暗器能手,可是他老人家的毒鏢沒有解藥,據說他也沒用過,他的師父教給他製造毒鏢就沒傳解方,所以他不敢用。」

  玉奇道:「可是你使用它打了一個女人……」

  這一說說得英侯十分不自在,他又呆住了。

  梅問道:「這姓藍的家裡還有什麼人會使用毒鏢的?」

  安侯搶起來說:「藍師父有個小妹妹,自幼兒離家出外的,說是學了一身驚人技能,她就常用毒鏢,而且很有點壞名氣,她,她別就是剛才講的藍黛,飛天夜叉,藍妮的母親?」

  玉奇大叫道:「對呀……媽媽說過夜叉是北京人……這真要說因果了,其母作惡,報及其女!」

  梅問道:「安侯,你們哥兒倆最近還去過藍家嗎,也聽說他們家來了甥女兒嗎?」

  安侯道:「我們常去的,並沒聽說來了什麼親戚。」

  菊冷道:「我就覺得奇怪,夜叉娘家姓藍,人家會稱她藍太太,她的女兒卻又姓藍,她到底有沒有丈夫呢?」

  玉奇道:「糟,一團糟,夜叉的身世還能不糟。藍妮中了毒鏢,如果死了那也好,她總不會學好的,投在金珠脂粉隊裡就更可恨,讓她死掉吧,我們不用管啦!」

  說完,他又拉住英侯拚起酒來,安侯和梅問菊冷一邊談一邊也陪著喝。

  這一頓酒直喝到第二天晌午時光,安侯又醉個一場糊塗。

  英侯和玉奇畢竟大量,醉是有點醉,倒不怎麼丟人。

  菊冷也很醉,她服侍著安侯,竟是毫無避忌。

  只有梅問一個人湛然不亂,她指揮著僕人作事,照料大家上床睡覺,不愧大姐姐身份,其實她還不過比英侯長一歲比玉奇大五個月出生罷了。

  這天下午黃昏里,英侯安侯難捨難分的別了玉奇兄弟姐妹,悄悄的僱車回家。

  可是一家人為著他倆的失蹤都沒有睡過,松勇和虎男夫婦也還留在浣青屋裡沒回去。

  他們回來了,大家是且驚且喜。

  英侯眼看屋裡沒有僕人,便把夜來一番經過,詳細地告訴了媽媽和師父。

  松勇連說幾個好險,接著又說小豫王金珠左腿上挨了一劍,府里重傷的十七八個人,其中有十一個護院教師們,都是好腳色,現在已經吵得滿城風雨。

  官家也派了太監們出來調查,著步軍統領安魯抓人,到處加緊戒嚴,城內一清早就挨戶搜查過了,說英侯兄弟沒經過盤查平安回來總算榮幸。

  英侯說是進城時也碰見很多官兒們,好在都認得,所以沒事。

  浣青怔了半天說道:「我想玉奇姐弟恐怕不一定就肯罷休,不敢說還要鬧出什麼樣驚天動地把戲,他們固然躲得秘密,但輦轂之下的做公人們眼光如炬,誰也不能替他們保險。

  從今天起哥兒們全不准出門,不聽話的便是不孝,昨天不告而出,到底是那一個的主意,給我跪在師父跟前招出來。」

  說到這裡,聲色俱厲,臉泛鐵青。

  英侯跪下去說:「媽,是我拉三弟一同去的……」

  浣青道:「你,我就曉得是你。你近來膽子很壯,你父親一去十幾年,你長大了,眼中就沒有我。我們眼下什麼環境,你們要給一家人招引殺身之禍嗎?」

  英侯俯伏著不敢抬頭。

  安侯最怕浣青,他是嚇壞了楞在一邊。

  玉屏過去推他一下說:「你還不跪下!」

  安侯慌忙也爬倒了。

  浣青說:「我教你們跪在師父面前。」

  哥兒倆趕緊移膝向著松勇。

  松勇伸手扯起安侯,笑道:「你是很有心計的,怎麼跟著哥哥亂跑。」

  剛鬧到這會兒,敬侯和順侯趕來了,他們看見英侯跪著,老遠處就爬了下去。

  浣青說:「沒有你們的事,起來。」

  查老太太氣呼呼地坐在床上說:「打,都要打,師父,乾脆從嚴管教他們一頓,沒有一個好東西,英侯不見得最壞……」

  浣青道:「不干敬順兩個人的事。」

  老太太搶起來說:「什麼,昨天是不是順侯也出去了?」

  松勇笑道:「我說個情吧,都起來,聽媽的話別管閒事,你們要曉得,古代許多行俠仗義的人,他們最著重的還是一個字孝,父母在不許人……好了,你們讀破萬卷書這些話還用我講嗎?」

  浣青道:「都上書房去,明兒起每一天每人要做五篇策論,兩首律詩送給我看,那一個不能完卷,就不要來見我!」

  弟兄們聽了這樣話都覺得有點頭痛,爬起來一窩風出去了。

  順侯落在最後,他回頭望著床上裝鬼臉,偏又讓老太太看見了。

  老人家槌了一下床,喝道:「順侯……」

  順侯早是一溜煙飛逃走了。

  老太太接著笑道:「真了不得,這一籠鴿子簡直無法無天。」

  浣青道:「大媽就把英侯寵壞了,不是您老人家撐他腰子,他也不敢。」

  老太太道:「成,一句話,我從此不管,可是他要花錢你得給他。」

  浣青笑道:「大家聽哪,這還算不管哩!」

  松勇笑道:「英侯天生一片俠腸,好善樂施,急人之急,他花的錢聽說很可觀,大概都是老太太給的吧?」

  老太太道:「可不是?他的媽才一毛不拔呢,錢留著作什麼,行善還不是頂難得的事呀!」

  浣青道:「不講啦,大媽,行善那裡絕對指花錢。我們還得為玉奇姐弟想想,有沒有辦法幫助他們?」

  松勇道:「過兩三天,外面風聲稍為寬一點,我總看他們去。我的意思,打發他們回新疆老家,當然我會用一篇話警告他們。」

  浣青道:「老哥哥去一趟最好,我也要給他們一點兒盤纏,明天送到府上去。」

  松勇笑道:「我想他們應該很有錢,表示一點意思也罷,老太太請歇歇吧,我們也該回去睡覺了,弟妹改天見。」

  說著,他立刻帶著虎男夫婦倆一道兒走了。

  松勇父子走了以後,浣青玉屏等也感覺到疲倦,忙不迭的催著開飯。

  吃過飯後浣青又找婉儀老姨太談了一會話,回來時一家都睡下了。其間只有一個人睡不著三少爺安侯。

  安侯昨夜跟菊冷小姑娘搞得很親熱。

  酒醉時小姑娘在旁服侍他,大概也總有幾分知覺。

  當時小姑娘也很醉,不免衷情流露,款款依依,這使我們三少爺著了迷。

  一夜相思,通宵失眠,第二日他就有點病了。

  可是,他怕浣青,不得不強打精神胡謅了五篇策論兩首律詩。

  既然是胡謅那還能好,浣青一看光火了,著實把他教訓了一頓,想不到第三天他就躺在床上不能起來。

  英侯深知三弟病源,但不敢明白告訴母親,大家總以為不過是感冒風寒罷了,誰部不以為意。

  又挨了一兩天,三少爺竟有點瘋癲的樣子,屋裡無人時,他會哭也會笑,一會兒畫空咄咄,一會兒搗枕撾床。

  英侯嚇慌了,只得跑去告訴婉儀老姨太。

  婉儀頗知醫理,然而這一種叫做心病,最高明的醫術也沒辦法,看看連幾劑藥也無濟於事。

  到底還是浣青出面安慰他,對症下藥,答應明年新春讓他去新疆遊歷,還說寫信給盛畹替他求婚。

  這一說,才算追回了三少爺的靈魂兒,病是漸漸好了。

  這天他在書房裡爬在桌上畫菊花,大朵小朵如絲如辦畫了一大堆墨菊。

  忽然虎男看他來了,人家站在背後看了好半晌,他兀自不曉得。

  虎男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好呀,拿大卷畫情人宵像嗎?我告訴師母去……」

  安侯猛的跳起來問:「虎哥,師父好些天沒來,你知道他老人家去過蘆溝橋嗎?她到底走了沒有?」

  虎男笑道:「她是誰,我不懂。」

  安侯道:「人家愁也愁煞了,急也急死了,你還開玩笑!」

  虎男道:「羞不羞,你愁什麼急又急什麼?」

  安侯道:「哥,別笑我,你還不是過來人,紅姐姐告訴我你迷戀她的時候也只有十六歲,不虧我父親出死力幫你忙,你們一對子有情人還能夠終成眷屬?」

  虎男笑道:「你是向我討債?得,欠債還債,我父子總作成你的好姻緣,告訴你吧,你那未來的太太,他們兄弟姐妹接受了我父親的勸告

  這幾天鞭絲鬢影,恐怕已經趕過了六盤山,出隆德縣,徜徉華家嶺山樑子上了,你還有什麼好愁急的呢!」

  安侯怔一怔說:「師父對玉奇還講了什麼話嗎?」

  虎男笑這:「當然,老人家那能不向你的大舅子示意,而且也還帶去師母給你丈母娘求婚的信,這回事十拿九穩,你放心養病好了。

  這幾天我們沒來看你,你曉得外面吵出多大亂子,你紅姐姐的舅父藍奇老鏢師,一家死於非命,我丈人玉標統也受了重傷。

  不是我父親有先見之明,守在玉家待變,我岳父一家人也得死,這都是英侯那一枝藥鏢招的大禍!」

  聽到這兒,嚇得安侯一疊聲大嚷:「藍妮,藍妮,她沒有死……」

  虎男急忙說:「你這傢伙嚷什麼呢?你紅姐姐來了半天了,你到師母那邊聽她講吧!」

  安侯搶起來拉著虎男向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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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那天晚上,藍妮右膊上中了一鏢,料到中了毒鏢,扭翻身拚命狂逃。

  也是她實在兇狠,居然還能夠越過護城河,竄上城樓,踏遍如鱗萬瓦,由民房屋頂直奔安宜門街東鐵獅子胡同。

  剛剛到達,卻因為過度使力,忽然胸口一陣作惡,頭暈眼花,失足落地,跌個人事不省了。

  凡事總是一個巧字,她跌倒的地方,恰是前康熙年間義勇侯張勇故宅門前。

  這一座舊宅,眼前卻屬於趙岫雲的哥哥砥海所有。

  趙岫雲舉兵叛亂死在龍璧人手中,家人譴謫充配殆盡,砥海僥倖得免株連,僅僅落個參官永不敘用。

  他十分豪富,無官一身輕,樂得享福,他買了這一個有名兒的故宅。

  人,免不了怨毒之心,同胞手足之仇那能冰釋?

  砥海一向外交權貴,內養死士,無非要替岫雲報仇雪恨。

  他跟豫王裕興極有交情,近來又與小王金珠互通聲氣。

  然而龍璧人棄官遠出,一去十餘年,饒他存心險惡,究竟無從下手。

  雖說明知龍潘兩家眷口逗留京居,但他們家小輩的不圖科名不求仕進,也就無可媒孽。

  再來龍夫人浣青仍和隆格王府往來親熱,這又是砥海的最大顧忌。

  所以英侯兄弟得以倖免暗算。

  藍妮那時躺在趙家門外,剛好趙砥海半夜開門送客,客人是個七八十歲高齡的老尼,她乃是趙岫雲的師父,也就是飛天夜叉藍黛的師伯。

  老尼生平不穿鞋襪,她的名字便叫赤腳,脾氣非常古怪,人世間沒有一個人跟她合得來,也沒有一個人是她技擊的敵手。

  她有五個師兄弟,但跟她都沒有感情,尤其藍奇兄妹的師父,小靜和尚,算是老尼最小的師弟。

  他們彼此頂不對勁,甚至互相傾軋破壞。

  然而赤腳偏愛飛天夜叉藍黛,藍黛身死以後,赤腳四出查究仇家,連帶尋訪藍妮。

  那一年藍妮在新疆突然失蹤,便是赤腳把她拐走。

  那時候赤腳還不知道徒兒趙岫雲壞在龍璧人手中,更不曉得華盛畹是什麼人物,她倒是不露痕跡的拐了藍妮了事。

  最近她隱約聽些趙岫雲和火鴿兒萬鈞身死消息,因此遠道來京窮探究竟。

  她是當天下午找到趙砥海。

  砥海自然驚慰萬分,把她當作父母一般看待。

  經過一度長談,赤腳聽信了片面之辭,她不怒也不怨,冷冷地慎重的說:「岫雲諂事偽朝,認賊為君,我並不喜歡他。

  可是人家都曉得是我的徒兒,萬鈞那老頭兒也很討厭,然而還是我的老朋友,他們都不能白死。

  龍璧人能夠劍劈萬鈞,撕殺岫雲,他的勇力可以想見,我還猜不出他是那一路道人物?總而言之他必會氣功必會點穴,我必須找枝寶劍,淬入毒藥才能要他性命。

  再說,我師弟小靜和尚徒弟藍黛,她在潼關遇害,論她一身能耐,不是異樣能人,如何近得她?

  世間真有那麼多我不認識的能人?你說十餘年前龍璧人棄官潛逃,他上那兒去?藍黛莫不是也壞在他手中,這冤讎我焉能不管……」

  說著,她立刻起身告別,說是趕去四川找寶劍淬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