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找到陳顏秋屍體的第五天,張從雲被帶到了南城市局的審訊室。閱讀他也是本案第一位出現的嫌疑人。

  宋文隔著觀察室的玻璃窗望著眼前的老人,審訊室的燈光下,他繃著臉,臉上的皺紋溝壑更加明顯,讓人看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麼。

  今天宋文讓傅臨江和老賈先進去問詢,比起他和看起來斯文的陸司語,傅臨江顯得更像是普通人認知中的警察,老賈也因為歲數大,顯得不那麼好說話,他希望能夠給老人一些威壓。

  這場審問並不順利,自從審問開始,到現在已經兩個多小時,老人提供的信息非常有限。傅臨江問出的許多問題,他都沉默不語,問得急了,就說不知道。

  中場休息,老賈出來倒水時道:「宋隊,這個老頭,就是仗著歲數大,裝聾作啞呢。問什麼都說不知道。」

  陸司語咬著指甲,看著眼前還是白色的記錄冊,從早上到現在,他也沒有記錄下來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朱曉敲了敲門,進入審訊室:「宋隊,你讓我查了在陳顏秋死亡那段時間裡張從雲的行蹤。然後我發現了這個。」他遞給宋文一張列印紙,上面是張從雲去老家過年的來回車票。

  宋文打開看了看,是和張麗麗還有孫女一起回去的:「信息核對過了嗎?」

  朱曉點頭道:「核對過了,那段時間,他都在老家,我去打了親屬的電話核實,張從雲的老家在利州,來回需要十幾個小時火車,能夠確認那段時間,他沒有離開過。」

  陳顏秋的屍體變成了乾屍,警方也只能根據林修然驗屍的結果,以及傅臨江尋訪旅館老闆的結果,劃出一個大約的時間區域,證明他就是在這段時間內遇害的。

  現在,張從雲的出行信息正好涵蓋了這段時間。這個發現也就是說,張從雲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證明他不是殺害陳顏秋的兇手,或者至少不是直接兇手。

  老賈也走過來看了下那些信息:「我有個點沒有想清楚,既然他不是兇手,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為什麼我們審了他那么半天,他自己不說呢?這不是浪費彼此的時間嗎?」

  陸司語想了想,看向審訊室里低頭不語的張從雲道:「他不用這一點來為自己辯白,可能因為他不知道陳顏秋的具體死亡時間。」

  老賈道:「那這麼說,這老頭真的不是兇手?」

  「我查了他們的資料,張從雲曾經有一個夭折的兒子,陳顏秋也早年喪父,也許這兩個人在微妙的交流過程中,產生了共情。」陸司語說著話擺弄著手裡的筆輕聲道,「我們能夠質疑這種關係的奇怪,覺得他的行為可疑,可如果沒有直接證據,我們無法從法律或者是職業的角度來說什麼。」

  朱曉問:「也就是說,如果張從雲和陳顏秋的交流過程和陳顏秋的死亡沒有直接關係的話,即便張從雲身上再有疑點,我們也不能因此扣留他過長時間?」

  宋文點頭,「如果張從雲不是兇手,扣留幾個小時就已經是極限了。」說到這裡,他微微皺眉道:「我還有些事想不通,他之前為什麼要說謊?」

  從本心裡,宋文不想輕易放走張從雲,他總覺得這個人身上還有解釋不清的疑點。

  作為案件相關人,證人證言中,經常會摻雜著謊言,辨別謊言也是他們的日常工作之一。

  但是人們撒謊,總是有其原因的。

  有的人,膽小,怕事,被人叮囑了,或者是威脅了。事情未必牽連到他們,他們以為絕口不提或者是說個慌就不會有禍端上身;有的人說謊,是在隱藏信息,保護家人,保護親屬,或者是抱有其他的目的性;還有一種情況最為可氣,可是也很常見,那些人不因為什麼,就是不告訴你。似乎給別人的工作帶來麻煩,他們就可以得到愉悅。他們純粹是仇視警察,帶著恨意,不希望案件偵破。

  張從雲的情況,又是屬於哪一種?他的顧慮,他隱瞞真相的原因,又是什麼呢?

  宋文想了想,站起身攔住了要回審訊室的老賈,「這次還是我親自來問吧。」

  老賈點了點頭,樂得清閒,宋文便接了那燙手山芋,轉身出去,推開了審訊室的門。

  張從雲看到他進來,抬起頭來看向他。審訊室里一時安靜了,只聽到排風扇發出的嗡嗡聲。

  「我知道你可能不是殺害陳顏秋的兇手,但是……」宋文把一疊從如意賓館附近調取的監控照片擺在了桌子上:「人證物證都有,你現在還想說,你不認識陳顏秋嗎?」

  張從雲靜靜地坐在那裡,低頭看了看桌子上的幾張照片,終於開口道:「之前的照片不太清楚,我年歲大,記性不好,忘記了。」

  審訊室的燈光從頂面上照下來,他的眼皮下垂著,在他的眼睛下緣鍍上了一片陰影。他不如之前在家裡時那麼脾氣暴躁,卻依然從話語中就可以聽出來不願配合。

  宋文坐在了傅臨江的旁邊,「我們現在只是在查陳顏秋死因,你是他死前曾經接觸過的人,是知道他還曾經活著的人,如果你不是兇手,我希望你能夠提供給我們相關的線索。讓我們能夠偵破這個案子。」這樣的開場足夠坦誠,宋文幾乎亮了所有的牌,他頓了一頓問,「你是什麼時候認識他的?」

  這一次,張從雲沉默了片刻,回答他道:「是車禍以後。」

  觀察室里,眾人鬆了一口氣,陸司語也終於開始了記錄,只要張從雲願意配合,就能夠問出一些信息。

  「……他是不是以張瑞的身份接近的你?」

  「不。」張叢雲搖頭否定了這一點,「我知道他和我老婆的車禍有關係。我也知道,他不是真正撞死我老婆的人。」

  「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他和我說的。」張從雲的聲音冷靜而沙啞,仿佛不帶有感情,「在我老婆死了以後,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里的人說,能夠告訴我我老婆車禍的相關隱情。我去了,這個人就出現了。」張從雲說到這裡,指了指桌面上的照片,「然後我就見到了那個年輕人,他告訴了我整個車禍的過程。他是在一個群里,接到的這個任務,他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然後呢?」宋文追問。

  「最初我是憎恨他的,恨不得把他打一頓,或者是殺了。因為他的存在,撞死我老婆的真正兇手,沒有得到懲罰,我現在都不知道,那是哪個王八蛋撞死了人。我老婆的死,更不應該作為他掙錢的方式。」張從雲說到這裡,靠在了椅背上,「他說他願意賠償給我,我沒有要。我質問過他兇手是誰。可是他和我一樣,對整件事情並不知道多少。然後我還沒打他,他就自己暈過去了。我沒辦法,就把他帶到了附近的診所去。」

  「所以,你就這麼,原諒他了?「

  張從雲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我知道他病得挺嚴重的,病死是早晚的事,我能怎樣呢?我的老伴已經死了,我也得到了賠償。我不能永遠陷在那場車禍里,我還有自己的生活。」

  傅臨江問:「知道了當時的車禍有人頂罪,你為什麼不報警?」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去過?」張從雲看向傅臨江,冷笑著說,「我當時就找了交通局那邊,說那場車禍有問題,你知道那邊的人問我什麼。」他頓了一下,繼續說,「他們沒有問我是從哪裡知道的,有什麼證據,而是問我是不是賠償金不夠多。」

  這樣的結果,的確是讓人心寒。

  宋文繼續問:「你帶著陳顏秋去診所看病,好像不止去了一次。」

  「第二次是因為他在小旅館裡發了病,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打電話給我,求我在他死前原諒他,否則他死都不會安心。我有點同情他,對於頂包的事情,他開始也並不知情,而且……他還是個孩子,比我女兒還年紀小一些。我總不能見死不救。」

  「你家的那個南城塔的模型是哪裡來的?」

  張從雲抬起頭來看著宋文:「警官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我們並沒有多麼親近,我給他買了藥以後,看他終於好了起來,那天我和他說,我老伴到死也沒有登上南城塔,我拒絕了他金錢上的彌補,他就想要買一個賠給我。」話說到這裡,張從雲的眼神終於動了一下,「事實上,到昨天,你們找我,我才知道他已經死了。他的死,和我沒有關係。」

  宋文問:「上次我們去你的家裡,你為什麼對我們說謊。」

  「因為我不想再讓這些事,擾亂我的生活。而且,我有點害怕……」

  宋文追問:「你怕什麼?」

  「一個你認識的人,說過話,一起吃過飯的人,忽然有人告訴你他死了,而且死得不清不楚,也不知道是誰殺了他,這難道不讓人害怕嗎?人的本能反應,都會說這件事和自己無關吧?」張從雲抬起頭來看向他們,「而且,你們這些警察啊。難道不該先去找找誰是撞死我老婆的兇手嗎?」

  宋文直視著他道:「案子到了我手裡,就會查清楚的。你妻子的死,陳顏秋的死,我都會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呵。」老人看著他們,似是不信宋文的話,發出一聲冷笑。宋文沒有說話,卻理解他的心灰意冷,案子發生在半年以前,那時候,他也許曾經寄希望於警方能夠給他答案。

  「你現在說的,是真的嗎?」傅臨江有些不相信他。

  張從雲微微抬起了頭:「是不是我的回答讓你們不滿意?你們可以對我嚴刑拷打,讓我承認我是殺了他的兇手。」

  「你還知道一些什麼?」傅臨江繼續問。

  「我的故事,已經講完了,其他的,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了。」張從雲閉上了雙眼,過了片刻又睜開,「你們能不能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

  宋文猶豫了一下,告訴他:「在去年的年尾,快要過春節的時候,他被刀刺入胸口,死後被發現在了一間化工廠里。」

  張從雲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什麼。

  扣留六個小時後,張從雲簽字後,被准許離開。

  陸司語送他出去。現在是夏天,白天,他卻穿了上衣長褲。出了市局的門,張從雲一路走到對面的汽車站,然後坐下,他的背佝僂著,身體蜷縮在一起,風吹著他的頭髮,銀絲多於黑髮,只有這時候,才讓人真切地感覺到,他只是一個死了妻子的老人。

  隔著往來的車流,張從雲抬頭看向送他出來的陸司語,兩人的目光相交了一秒。那瞬間,他的眼神滿是滄桑疲憊,在那其後,卻有一種固執尖銳如劍。

  陸司語還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卻被幾輛行駛來的車遮擋了視線,等那些車離開,對面的站台已經空無一人。

  同一時間的南城市局內,宋文剛整理好東西從審訊室的觀察間出來,朱曉就走過來道:「宋隊,我剛才看到,許隊那邊的調職名單,好像把陸司語的名字寫上去了……」

  這許長纓是無論如何繞不過去了,宋文起身道:「你們繼續查案子,我去專案組那邊溝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