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之前所商量好的,老賈走入審訊室內,把門關上了,密封隔音的門把一切都隔在了外面。
陸司語一直在觀察著林綰綰的細微表情,等老賈坐好,他把審訊室的燈光調暗了一些,開口道:「那我們繼續。」
林綰綰的目光這才收了回來,看向了他,她見過了陸司語幾次,無論是在醫院還是剛才進來把水遞給她,他大部分時間都是默不作聲地,只說過一兩句話,現在陸司語和老賈坐在她的對面,沒想到卻是這小警察主審。
陸司語的開場還算常規:「我想聊聊你和你室友的關係,她們都是怎樣的人?」
這個問題林綰綰已經被問過幾次了,側了頭回答他:「董芳有錢又大方,馬艾靜漂亮,郭嫿學習刻苦,雖然董芳、馬艾靜和郭嫿有些矛盾,但是她們對我都很好。」
陸司語看著她:「可是我覺得,她們都沒有你聰明。」
林綰綰看著他,嘴唇微微一動,沒有說話。
陸司語繼續道:「郭嫿雖然學習成績好,但是也僅限於學習而已,在生活方面,為人處事不夠圓滑,董芳大大咧咧的,做事粗心大意,馬艾靜有點小心眼,難成大器,只有你,在這個宿舍,你的智商也好,情商也好,都是最高的。」說著話他理了理面前的宗卷,把那一張張死亡的照片收了起來。
在這幾句話後,林綰綰那一直面無表情的臉上終於變化了,她的眉梢挑起,看了陸司語一眼,竟是顯出了一絲得意的神情。
隨後,陸司語沒有像剛才幾人一樣,問重複的問題,而是像是朋友聊天一般,給林綰綰出了一道選擇題:「你覺得,學業和朋友,哪個更重要?」
林綰綰一愣,回答他:「學業呃……朋友也很重要。」
陸司語:「你們藥貓的事寢室的其他人知道嗎?」
他把郭嫿藥貓的主語改成了「你們」,林綰綰似乎還沉浸在剛才他對她的恭維里,卻並沒有察覺反駁,點了點頭:「知道,在那之後我告訴了她們,她們說做得很好,只是她們不知道,郭嫿那裡還有沒有用完的藥。」
陸司語:「整個下毒的案件,你除了知道毒藥的來源,其他的與你無關?」
「和我無關。」林綰綰又把整件事簡述了一遍,語速稍稍加快,不過過程中,她的聲音平穩,沒有一絲顫抖。這一切也和她今天一直被審問的內容一致。
觀察室內,幾位刑警對視了一眼,如果她撒謊,郭嫿的醒來會給她帶來很大的壓力,但是她現在沒有露出破綻,至少他們沒有發現破綻。特別是提到了郭嫿的時候,她的表情非常自然。
難道說,下毒的事情真的和林綰綰沒有一點關係?
陸司語沒有急著繼續問問題,他有種感覺,這個女孩在把他們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在她的眼裡,她的那些同學,是無法和她相提並論的,可是為什麼,她不害怕郭嫿醒來戳穿她呢?思考著問題,他坐直了身體,從口袋裡忽然掏出了糖果,那還是他臨時從程小冰那邊借來的。陸司語包開了一顆,放入了自己的嘴巴里。
在審問室里吃東西明顯是不合規矩的,老賈剛想制止他,陸司語卻問林綰綰:「你要吃糖嗎?」
「嗯,是什麼糖?」林綰綰問道,她的一雙眼睛如同小動物一般,自從陸司語掏出糖開始,就一直跟著那顆糖移動著目光,仿佛靈魂都被牽引。
「巧克力。」陸司語拿起了一枚糖果捏在兩根手指之間。
「謝謝。」林綰綰點了一下頭,眼神中有著一絲期待,陸司語就遞給她一顆。
巧克力是包在糖紙之中的,女孩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把糖紙包開。
老賈猜測著,這說不定是陸司語的策略,想要用這一點點的甜頭去取悅收買林綰綰,這手法也太天真了吧?他努力壓著性子,這才沒有打斷陸司語的話。可是他一低頭看向那些案發現場的照片,想到了巧克力,就有些頭皮發麻。
林綰綰卻不介意,她把巧克力用右手的手指捏著,張開了嘴巴,一點一點吃了下去,咖啡色的印記在她的嘴巴里化開,淡定自若,吃完之後她有些意猶未盡地舔了一下指尖,目光看向陸司語。
陸司語也淡然地望著她,然後指了指自己的額角:「你這裡,是被你爸爸打的嗎?」
林綰綰的額頭那裡,有一道淺淺的傷疤,顯然已經過了很久了,她嗯了一聲:「我親爸打的。」
陸司語:「手上的凍瘡呢?」
女孩的手,不像是一般的女孩的那樣光潔,就算是現在已經完全痊癒,還可以看出淡淡的紅色,林綰綰回想了一下,「我過去在很冷的時候洗衣服,就留下了。」
陸司語:「你爹媽很心疼吧?」
林綰綰搖了搖頭:「沒事,早就不痛了。」說完話,她低了頭,用手在疊著剛才的那張糖紙,那是最簡單的手工,跳舞的女孩。疊好了以後,就是一個側面站著的女孩,長長的裙子垂到地面。
老賈的目光一直放在林綰綰的身上,看著那疊紙在她的掌下成形,到現在,他們已經把郭嫿醒來的消息傳遞給了林綰綰,可是這個女孩就像是沒有聽到那個消息一般,依然泰然自若,她的鎮定,讓他更為相信她的無辜。
陸司語整了一下資料,繼續問他:「我看過你的經歷,你從小是在你的父親身邊長大,母親很少出現,隨後十歲,父母離婚把你判給了母親,母親改嫁,才把你帶入了新的家庭。」
林綰綰嗯了一聲。
陸司語:「在你的原生家庭中,是父親對你的影響比較大,還是母親影響比較大?」
林綰綰猶豫了一下,咬了下嘴唇:「父親。」
陸司語:「你親生父親過去經常打你嗎?」
林綰綰低頭嗯了一聲。
陸司語:「你喜歡你的弟弟嗎?」
林綰綰:「畢竟我們有一半的血緣,但是,他小我很多。」
陸司語點點頭,似是理解了,他繼續問:「你是用什麼來選擇打工地點的?」
「這個……自然是簡單,方便,自己感興趣的。」林綰綰道。
陸司語繼續問:「你曾經在寵物店三個月,老闆說你做的不錯,薪資也很高,為什麼你離開,反而介紹了郭嫿過去。」
林綰綰的手指絞動了一下道:「我只是覺得郭嫿比我更需要這份工作,大人們關心的只有錢。你的衣服也不便宜。」然後她眨了眨眼睛問,「我是否可以問一下,現在幾點了?」
聽了她的話,老賈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陸司語卻全然沒有告訴她的意思:「等我問完了會告訴你,不會占用很長的時間。」
林綰綰這才點了點頭。
老賈在一旁有點聽不下去了,小聲對陸司語道:「你問點和案子有關係的。」自從那顆巧克力之後,陸司語的問題就開始離題萬里。
陸司語卻像是沒有聽懂老賈的建議,繼續問她:「你喜歡玩遊戲嗎?」
「什麼遊戲?電腦還是手機?我打的不多……」林綰綰顯然沒有料到會被問這樣的問題。
「人的遊戲。」陸司語補充解釋,「你喜歡嗎?」
林綰綰又出現了遲疑,然後點了一下頭。
陸司語又問:「今天早上的時候,你為什麼上天台?」
林綰綰:「我那時候心裡很亂,我很憋得慌……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站在那裡了。」
陸司語:「如果警方沒有找到你,你會跳下去嗎?」
還不等林綰綰回答,老賈聽到這裡終於忍耐不住,壓低了聲音道:「陸司語,你要問就問案子相關的!」
陸司語微微停頓了一秒,目光鎖在林綰綰的身上,女孩抿了唇,沒有說話。
陸司語卻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的嘴角微微挑起:「你喜歡小動物嗎?」
林綰綰的一雙手開始揪著手裡的糖紙:「自然是喜歡的,否則我不會去寵物店工作。」
陸司語:「那你為什麼會選擇毒死那些貓?」
「那些貓影響到了我的生活……」林綰綰說到這裡忽地反應過來,「而且是郭嫿毒死的,不是我。」
陸司語:「所以你的這種喜歡,搭建在不影響你生活的基礎上?一旦受到了影響,喜歡就不存在了對嗎?」
林綰綰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她的臉上有些不耐煩:「現在幾點了?」這是她第二次詢問時間。
陸司語:「等下我會告訴你。」他的聲音平和而沉靜,仿佛不含有過多的感情,看林綰綰沒有回答,就又跳向了下一題,仿佛他問的這些問題都不重要,只是為了印證心裡的一些想法:「你毒死過那些貓,見到過貓的屍體,那種感覺和你看到人的屍體時一樣嗎?」
林綰綰的臉色忽地煞白,胸口起伏。
陸司語的身體微微前傾,繼續問她:「你之前說過一次謊,你現在還在說謊嗎?」
林綰綰沒有再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看向了老賈,「我問時間,不是因為別的,我早上出來的時候,醫生叮囑了我要吃藥的。你們已經問了我一天了,我沒有說慌,你們去問問郭嫿,所有的一切就都明白了,我在這裡再說下去,回答這些無聊的問題都抵不上她的一句話。如果她醒了的話,是不是這件事情就可以結束了?你們就可以放我出去?」
說到了這裡,林綰綰弓下身,趴在了桌子上,有些難受得喘不上氣來,「我好累啊。」
看著痛苦的女孩,老賈頓時有些慌亂:「你忍忍哈,我去看看那些藥。」
觀察室里,傅臨江這才想起來,早上醫生的確有開了一些藥物,翻了一下看了藥物的說明道:「宋隊,服藥時間過了,是我疏忽了。」他之前全力都放在案子上,這件事早就被忘得一乾二淨。
老賈走到這邊,看了看那堆藥,帶了怒意,一把拿了藥和水,走入審訊室里。
朱曉看向了宋文,徵求他的意見:「宋隊,這……還審嗎?」
宋文嘆了口氣,揉了揉額角道:「今天不審了。」這戲再演下去,就要穿幫了,他看不太懂陸司語的審問方式,但是他可以感受到問到最後林綰綰出現的慌亂,可是他也不能確定,那種不耐煩和緊張是因為長期沒有服藥引起的,還是問題觸及到了她的敏感處。宋文想了想道:「把他們叫出來,換夜班的執勤警察把她帶去休息,我們去小會議室開會。」
宋文到了小會議室里,打開了燈,外面已經一片漆黑,警局裡安靜極了,就剩了他們這一角還在辦公。
陸司語先拿著宗捲走了進來,老賈跟在他的後面,一進入就有些不快道:「陸司語,你剛才過分了哈。」
陸司語就像是沒有聽到那句話,低了頭,坐在了一張椅子上,清俊的臉上毫無表情,他翻開了筆記本,一副準備記錄的樣子。
老賈看他不答覆,哼了一聲道:「林綰綰不怕和郭嫿對口供,而你剛才的那些問題,不是無聊的和案子沒有關係,就是在反覆揭開她的傷疤,還有的,根本就是在污衊!」
宋文沒理老賈,看向了傅臨江和朱曉問:「對於林綰綰,你們怎麼看?」
朱曉道:「我覺得林綰綰沒有問題。這才是個二十歲的女孩,你看剛才她開始回答案情時的反應,根本沒有任何的破綻。她的面部表情坦然,心理素質極佳。在我們的連番問詢下,還一直這麼說,我現在也覺得這事應該不是她做的。」
老賈也在一旁哼了一聲:「我們還說用郭嫿試探他,可我看她是真心期盼郭嫿醒來,洗刷她的冤屈。」
這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陸司語忽然開口糾正道:「她不是期盼,她是不介意……」
宋文看向他,對這個觀點感覺比較新奇:「怎麼說?」
陸司語全沒介意自己站在了大部分人的對立面,對宋文道:「我懷疑林綰綰是控制型人格。」
聽了這話,老賈被氣笑了:「控制型人格?你說她是控制型人格?一個軟的不能再軟的小女孩。她能夠控制得了誰?有錢的董芳?漂亮的馬艾靜?還是學霸的郭嫿?還是能控制你?控制我?你剛才問的那些是什麼狗屁問題?還不讓她吃藥,差點出事你知道嗎?」
「控制型人格也不一定是強硬的,她是在通過詢問時間來打亂節奏,確認主動權……」陸司語還想解釋幾句,卻被朱曉打斷,「不是,陸司語,你說我們要用郭嫿的死詐她,我們按照你說的做了,可是對審問的回答,她一點漏洞也沒有。我們做警察的不是學心理的,說出的話可是要講證據。」
他們對後期林綰綰的反應只當作是被拖延藥物的應激反應,全然不把那些當作破綻。
陸司語習慣性地舔了下嘴唇繼續他的推理道:「如果她不是無辜的,那麼她的不介意,有兩種可能性,要麼是她聰明到看透了是我們設置的陷阱,要麼就是她能夠肯定,就算是郭嫿醒來,也不會說出對她不利的證詞。」他頓了一下補充道,「也可能兩者兼具。」
老賈這次是徹底聽不下去了:「嗨,你這小子抬槓是吧?她要是兇手,那受害人還能幫她說慌?你這是什麼天方夜譚?剛才讓所有人陪你演戲,什麼試探,你就試探出這個結果了是嗎?
傅臨江看老賈說得越來越不像話,皺了眉,叫了一聲:「老賈!」
沒想到這一聲卻讓老賈更來勁了:「副隊我知道你挺喜歡這小白臉的,可是你也聽到了,剛才他進去都問了什麼,問題雜亂無章和本案毫無關聯。他會不會審問啊他?他才當了幾天的警察?他一共見過幾個犯人。到了現在還是咬著林綰綰不放,如果造成了冤假錯案他負責嗎?如果林綰綰因為沒按時吃藥出現了生命危險他負責嗎?」
老賈一直覺得自己是多年的老刑警,就算是職位不高,也應該受新人敬重,可是陸司語一直沒有表現出來,他今天借著這個事情,把心裡的怨氣發泄了出來。可自從他開始大聲說話,陸司語就忽然沉默,讓他的怨氣更盛。
看著這邊都要打起來了,朱曉急忙拉架,「別別,老賈,別生氣。小陸也是想破案。大家目的都是一樣的。」
老賈看向低頭不語的陸司語,「你有沒有考慮過林綰綰受到過怎樣的心理創傷?一個好好的姑娘都快被你們逼得跳樓了,你就是在折磨林綰綰,然後讓我們所有人跟著加班對吧。」
從案發開始,所有人就沒怎麼好好休息過了,老賈這一通話,把對陸司語的戾氣,對林綰綰的同情,發泄在了這裡,其他的人也一時沉默,所有人都覺得身上壓了擔子。
宋文依然沒有放棄對林綰綰的懷疑,可是在剛才對案情的試探中,林綰綰的確毫無破綻。現在,其他人大部分都已經倒了戈,宋文不好明顯偏向陸司語,而且他也想聽聽陸司語的分析和辯解,這才一直沒有說話。
可是自從老賈開始逼問他,陸司語異常沉默,他一直沒有說話,低著頭用筆在本子上劃著名一條一條筆直的線。那線條畫得像是比著尺子一樣直,全然沒有要停的意思,他低垂著眉目,表情沒有變化,把所有人當了空氣,仿佛剛才挑起的事端與他無關一般。
事情到了這裡,再也不能不管,宋文坐直了身體:「老賈,我們作為執法人員,最基本的原則就是公平公正,林綰綰目前還是嫌疑人,你不自覺地把她代入了受害人,產生了同情,那這案子還怎麼查?」
老賈沒想到宋文這麼說,小聲嘀咕道:「怎麼連你也偏向他?」
宋文耳朵尖,明顯聽到了,繼續道:「這不是偏向誰的問題,剛才朱曉說得對,覺得有罪和無罪都沒用,我們要尋找證據。目前為止,這兩位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畫像也不清晰。」
宋文說著話腦海中浮現了剛才林綰綰吃巧克力的畫面,這一案中,幾個人都是被巧克力奪去了性命,她自己也差點身死,換做了其他人,恐怕都會對這種糖果避之不及,甚至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碰。但是剛才……她卻吃得那麼淡然。
宋文繼續道:「老賈和朱曉,既然你們覺得是郭嫿做的,那麼去調查郭嫿,去醫院找郭嫿媽媽,甚至開車去鎮子上看她的父親,匯總空白的犯罪線,還原作案過程,拿出郭嫿具體是兇手的證據。」
然後宋文轉頭看向陸司語,那人還是安安靜靜地低著頭:「明天我和陸司語去趟林綰綰家裡,朱曉給我們定早上八點的火車票,還有,傅臨江帶著物證組再去回一下學校。不要放過每個角落,每個線索。」
距離三天期限,還有最後一天。
自從這個案子開始,南城的天就是一直灰濛濛的,天空中有著烏雲,根本看不到太陽。可是這雨就是差點什麼,怎麼也落不下來。這樣的天氣,搞的到處都是濕悶悶的,伸手摸去,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含了水,連呼吸都覺得有點憋得慌。
陸司語開了一天的除濕和新風,可是到了家裡並沒有讓他感覺好多少,晚上十二點,等他在床上第N次翻了身之後,終於有一會入了睡,夢裡一片紛亂,他也不知道具體夢到了什麼,然後他就被電話吵醒了。
陸司語睜開眼,眼前漆黑一片,他的心跳有片刻失速,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小狼,漆黑里,狗從屋子的角落支起了耳朵,給了他一聲回應。
陸司語這才感覺心跳漸漸恢復了正常,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拿起手機一看,是宋文打來的,時間是半夜三點半,他接了電話,「餵……」
對面的宋文無比清醒,任務下達的簡明扼要:「收拾東西,下樓,我在你樓下等你。」
「怎麼了?又出事了還是……」陸司語迷迷糊糊地問。
「不是,這個案子時間太緊,我想了想明天早上過去的話來不及,剛剛改簽了車票,換成了四點一刻的票,我們現在過去可以節約三個小時,明天中午可以趕回來……」
陸司語這才醒了,掙扎著爬了起來,電話那頭,宋文還在催他:「快下樓,去火車站,要不等下來不及了。」
「你不會開了警車來的吧?」陸司語走到窗前,忽地有點不祥的預感,他用兩根手指撩開了遮光的窗簾,果然看到院子裡不遠處停了輛警車,夜色下閃著紅藍交錯的光。
「不開警車我開什麼?我可沒有凱迪拉克。」然後宋文威脅道,「快點,要不我放警鈴了。」
陸司語微微皺眉看了看,宋文進門肯定是驚動了小區的保安,有幾個保安員在不遠處張望著,看著熱鬧,似乎是覺得這景象太過稀奇,盯著警車比盯著賊還積極。他只能長長地嘆了口氣,半夜有警車等候就夠拉風了,若是警鈴大響地把他拉走,只怕這小區以後就住不得了。
陸司語翻了翻衣櫃穿了件休閒的輕薄連帽衫,匆匆洗臉刷牙後下了樓。走到門口時,他猶豫了一下,拿出幾粒止疼片吞下,最後把藥瓶放在了茶几上。
宋文快等到不耐煩,終於看到陸司語從門口出來,他背著個包,頭髮都沒有梳好,有點炸毛,整個身體都寫滿了一個困字。
陸司語拉開了副駕的位置坐了上去,一雙好看的眼睛直直望著前方一言不發。
「安全帶!」宋文一邊提醒他一邊發動了車,然後看了看一臉不快的小下屬,「陸司語,你是不是對我打擾了你今天睡覺有意見啊。」
陸司語這才側身去扣安全帶,咬牙道:「宋隊,我不是對你今天打擾我睡覺有意見,我對你每天打擾我們睡覺有意見。」
宋文略有歉意地安慰他道:「等下到車上讓你睡個夠。」
陸司語側了頭看向車窗外,不吭聲了。
大馬路上一片空曠,車裡安靜得厲害,宋文為了緩解尷尬,找了個話題道:「唉,昨天的事,老賈對事不對人,你別在意,隊裡因為案子爭執幾句也是常有的事。」
陸司語剛來的時間不長,卻得罪了隊裡最老的刑警,他怕他心裡委屈,陸司語卻大度道:「我不介意,他雖然看起來不太找調,其實是個好人。」說著話眨眨眼睛補充了一句,「就是有點傻。」
老賈雖然看上去不像個警察,嘴巴上又沒有遮攔,但是他本質上還是個有正義感的警察,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但是有時候越是好人就越是容易被人操控,成為傀儡或者棋子。
宋文嘆了口氣:「唉,他們都覺得是郭嫿做的了,我們卻還在懷疑林綰綰……」
陸司語往角落縮了縮,警車的椅子坐著太難受了,簡直就是為了犯人設計的。他小聲地說:「我想睡覺……」
那聲音可憐兮兮的,滿是弱小可憐還無辜,宋文看了看表,「你抓緊了時間,還可以眯會兒。」
陸司語的上下眼皮打著架,好不容易才要睡著,又被宋文晃悠醒:「嘿,嘿,起來,到地方了,下車,你先去進站。」
陸司語這才發現,車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停在了進站口處,感覺自己就和夢遊一般,回頭問宋文:「你呢?「
宋文道:「我去停車場停車,你去了就先進去,別等我。進站時間還有十分鐘左右了,這時間太緊張了。」
陸司語這才迷迷糊糊地點點頭,開門下了車,宋文有點擔心他,看陸司語這架勢仿佛站著就能睡著了,也不知道聽明白了沒。
宋文這一趟有點臨時起意,他改簽的票時間本來就緊張,路上又去接了陸司語,車子駛入火車站的地下車庫,耽擱了一會。停車的時候又找了個車位,等他坐了電梯上來,發現候車廳里幾乎是滿的,也只有車站這地方,一天到晚,永遠都不缺人。
「借過!借過!」宋文一路跑著,來到了檢票口,抬頭一看,那檢票的綠字瞬間蹦成了紅色,距離發車只剩五分鐘,眼看閘門滴滴就要關閉,宋文心裡一起急,握著身份證,兩手一支撐那驗票機,跨欄而過,在工作人員的驚訝中直接躥入門中。
那守門的是個年歲不大的小姑娘,急著喊,「唉唉……危險……」
宋文對她一揮手道:「警察辦案,行個方便。」
那小姑娘還想說什麼,結果宋文就這麼一陣風般跑了進去,攔都攔不住。
宋文一路百米衝刺般找到了站台,跑下去正好車子快要進站,看著趕上了車,他也就不著急了,停了腳步往前走著,現在所在的位置是六車廂,他們買的票是八車廂。
正走著,遠處的工作人員忽然揮手叫道:「那位穿黑衣服的旅客,請退到安全黃線後!」
宋文抬起頭,就看到陸司語站在離他不遠的站台上,這一班車是長途慢車,只是路過,深夜裡,站台上人不多。陸司語孤零零地站在那裡,低著頭,帶著兜帽,愣愣地看著軌道之下。他的目光無比專注,身體微微前傾,眼眸一動不動,像是在看著什麼吸引人的東西。
不遠處,火車終於進站,宋文只覺得身後響起了一陣轟鳴,隨之身側帶過一陣風。
在火車燈光的映照下,不遠處的陸司語整個人顯得單薄極了。那瞬間,宋文的心忽地一揪,陸司語那架勢,好像要縱身一躍跳下站台,來不及細想,宋文叫了陸司語一聲,往前就跑。
陸司語似乎是聽到有人叫他,有點迷茫地抬起頭看了那燈光一眼,夜色中,銀白色的燈光照亮了站台,風吹起了頭髮,他的臉色蒼白著,一雙好看眼睛微紅著,看起來像是剛剛哭過,整個人卻是冰冷而平靜……
宋文先於減速的火車衝到陸司語面前,伸手一拉他,把他整個人往後一拽。
陸司語被他帶離了黃線,拉著轉了半個圈,然後直接被宋文結結實實地抱在了懷裡,兩個人忽然貼得很近,近到他可以感受到宋文的心跳,可以感受到他溫暖的懷抱。呼嘯的火車自兩人的身後嗡地一聲駛過,然後逐漸減速,停了下來。
「宋隊,怎麼了?」陸司語這時才像是醒了,看了看抱著他的宋文,還有點懵,此時他倒是一臉無辜,仿佛剛才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站在站台邊想要跳鐵軌的人不是他。
「你知不知道危險怎麼寫的?站的那麼近,你剛才都被大喇叭點名了你沒聽到嗎?」宋文氣喘吁吁地鬆開了他,他被剛才陸司語的舉動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時候才有工作人員趕了過來問:「唉,沒事吧?」
宋文這才把陸司語放開:「沒事。」
那拿著喇叭的工作人員瞅著這兩個人,一個沖了站,一個看上去要跳軌,要不是現在大半夜人手不夠,真想把他們扣了:「你們這些小年輕啊!剛才站的那位置,一個不留神栽下去命就沒了,太危險了!」
「對不起。」陸司語這才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誠懇抱歉道:「可能我太困走神了,沒注意。」
宋文也急忙亮了警官證:「我們是警察,急著去辦案,所以匆忙了點,多謝提醒,以後一定注意。」
看著他們低頭認錯的樣子,那工作人員氣都氣不起來:「算了,算了,你們做警察的也不容易,大半夜的還要出差,沒出事就好,你們快上車吧,這站就停兩分鐘。」
宋文道了聲謝,伸手推著陸司語往車上走,感覺自己就和帶了個不省心的孩子一般。
這輛車是現存的少數長途車之一,全程要開一天以上,貫通了南北,開到這一站,這車已經連續開了十幾個小時,三個小時以後他們才能到林綰綰的老家——秦城。
一上車,陸司語就皺緊眉頭捂了嘴,車上熱乎乎的,比外面還要悶,整個車廂髒亂差,旅客們睡得東倒西歪。車廂里滿是呼出來的廢氣,鋪面而來的就是一種人味。要不是因為車緩緩開了,陸司語差點逃下車去。
宋文知道他嫌棄,拍了拍他道:「等會就好了。」
陸司語臉色難看地搖了搖頭,閉了眼睛,喉結滾動,拼命往下咽著唾沫:「這味道聞著想吐……」
宋文找了座位放了行李,對他道:「那你去廁所?用我陪你嗎?」
陸司語沖他擺擺手,以示拒絕,自己搖搖晃晃地過去了。
沒過一分鐘,陸司語就回來了,臉色比去的時候還要難看。
宋文問他,「吐完了?」
陸司語捂著嘴,臉色慘白搖搖頭:「廁所太髒了吐不下去,有塑膠袋嗎。」
「我看你還有功夫嫌棄,就還能忍忍,這車上空氣品質雖然不好,但是習慣了就適應了。」宋文說著話,隨手遞給他一個袋子,他原本以為陸司語只是想要個袋子備著,沒想到陸司語抖開袋子把臉埋進去就直接吐了。
宋文真沒想到,這個人嬌氣到了這種程度,一時有點手忙腳亂,看陸司語吐得撕心裂肺,又不知道怎麼幫他好,到最後拍了拍他背,「唉,你沒事吧……」
陸司語感覺吐得整個胃都翻了過來,直到再也嘔不出任何東西,才接過宋文遞過來的水杯漱了漱口把塑膠袋紮上,眼淚汪汪地緩過來一口氣,整張臉又是白了一圈。
看他拎著袋子要起身,宋文有點嫌棄又有點無奈地把袋子接過來:「我幫你扔了吧,回頭你別去廁所那裡又吐了。」
這麼折騰了一翻,好不容易把東西收拾乾淨了。宋文洗過手回到座位,剛準備眯上一會,就看到陸司語捂著胃趴在了桌子上,他的額角上帶著冷汗,臉色白到幾近透明,顯得眼眉黑的如畫,宋文被嚇了一跳:「怎麼了?胃疼?」
宋文一年到頭,病都很少生,基本不知道藥店怎麼走,跟別說隨身帶著了,這火車上要是鬧起腸胃炎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看著陸司語,宋文忽地想起來,小學時他養了幾隻荷蘭豬,其中有一隻母的忽然有一天要生了,偏偏家裡大人卻都不在,那時候他面對著那隻虛弱的荷蘭豬,就如現在這般手足無措,他身上那種不受動物喜歡的體質那時候就有,他想要幫助它,那荷蘭豬就吱吱叫著往前爬,想要躲他,掙扎著流了一窩的血,還好那小東西的生命力頑強,最後自己下了一窩崽兒,可這件事簡直給他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陰影。
此時望向陸司語,宋文的眼裡有著擔憂,還有深深的恐懼……看起來,陸司語可是比那個荷蘭豬可金貴多了,也好看多了。
陸司語完全不知此時在宋文的眼中,他嬌弱得像是只待產的荷蘭豬,睜開眼睛搖了搖頭:「沒事,老毛病了,主要……有點餓……」他胃淺,又有胃病,之前服的藥是止疼的,就是怕半路上犯胃病,沒想到吃多了刺激性強烈,現在吐了反而好受多了。
他現在身體裡有點鈍鈍的痛,不難忍耐,就是胃裡有點空得難受。陸司語在心裡祈禱,希望吃的藥多少吸收了一些,不要影響白天的正事。
宋文看他的指尖蜷了蜷,把衣服拽得更緊,有點心疼:「那怎麼辦?你帶飯了嗎?要不墊補點?」
陸司語有氣無力地抬起眼睫,一雙眼睛看起來楚楚可憐,繼續給他出難題:「吃不下冷的。」
「那我……給你找乘務員買點吃的?」宋文說著話整整衣服,「我去餐車看看。」
現在外面還是一片漆黑的,宋文穿越了幾節車廂,再往前走就是臥鋪了,他問了乘務員才知道,這個點餐車也不提供吃的,他不甘心無功而返,好不容易找到個值班的乘務員,買了一盒方便麵回去。宋文還生怕陸司語嫌棄,沒敢買辣的,也沒敢買酸菜的,買了一盒湯鮮味美的豚骨拉麵。
等宋文去接了開水泡了,端到了座位前的桌子上,掐了三分鐘的點,搖了搖陸司語道:「起來,吃幾口泡麵墊補一下吧。」這麼一番折騰,他覺得自己已經是萬分周到了。
陸司語有氣無力地抬起頭,伸手去抓方便麵的桶身,他的手素白,修長又骨節分明。
「唉,倒的開水,燙!小祖宗,你小心點。」宋文攔了他一下,掰開了叉子遞給他,「還是我來吧。」
陸司語眨眨眼睛,把那叉子用牙齒咬了,叼在嘴裡,宋文幫他把方便麵上面的蓋子撕去,這才推給了他。
陸司語用叉子挑起了一根面,放在嘴巴里,皺了眉頭:「好膩啊……有點油……」
「這可是我千辛萬苦買回來的。」宋文斜眼看著陸司語一根一根地吃方便麵。
陸司語吃了少半盒,喝了兩口湯暖了暖胃就說不舒服不想吃了,把那方便麵推開。宋文忍不住擔憂問:「你能撐到明天早上嗎?這趟車七點多到呢。」
陸司語想了想:「你能幫我買點糖嗎?」他雖然現在不餓了,但是還得防著萬一低血糖。
宋文嘆口氣又是起身,走向車廂的另一端,他忽地想起一首朴樹的歌,「我曾經跨越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這一路穿過各種熟睡的人群,跨過各種岔開的腿,還要留神不要踩了人的腳。
作為一個盡職盡責的保姆,呸,是領導。十分鐘以後,宋文終於回來,遞給了陸司語三根棒棒糖。
「怎麼是……」陸司語對棒棒糖有點驚訝,但是還是接了過來。
「這車開了一路,其他的都沒了,將就一下吧。」宋文勸他。
「沒事,挺好的,我喜歡吃,就是有一段沒吃過了。」陸司語說著話把糖紙包開,用手指轉了一圈,看著晶瑩剔透的糖體。過了片刻,才把糖整個含在了嘴巴里。他一隻手拉著棒棒糖的棍,一口一口舔著,吃得一本滿足。
宋文看他吃著棒棒糖,忽然覺得,自己也有點餓了……他被陸司語來回遛了好幾圈,之前在站台上也跑了很久,這時候只覺得飢腸轆轆,拿起一旁那盒陸司語吃了幾口的方便麵就開始吃。然後他就看到陸司語一臉驚訝地看著他。
「看什麼?我又不嫌棄。」宋文說著用小叉子攪合了一下。
「你剛才應該吃了再去買糖。或者你再買一盒唄,這會都冷了。」陸司語咬著糖,精神了一些,他習慣性舔舔嘴唇,嘴唇也是甜甜的。
宋文看著他舔著嘴唇,吃著棒棒糖,忽地一愣。
看他愣住了,陸司語不明其意,眼神裡帶了點疑惑。
宋文這才低了頭,哼了一聲:「我還不是為了你去的?」
等宋文的方便麵吃完,陸司語的那根棒棒糖也吃完了,美人靠著窗打了個哈欠,顯然是困了。
宋文道:「反正我們短途,三個小時,我上了鬧鈴了,你睡吧,睡著了就不餓了。」
陸司語小聲道:「下次我們還是開車去吧,領導,我不用報銷油錢,也不用你修車,真的。」
宋文習慣性地把袖子擼到了手肘,「下次吧,回程也買好了。」
火車搖搖晃晃地,車燈不太明亮,讓人昏昏欲睡,陸司語靠在座子上,大概是因為車廂里悶到讓人缺氧。宋文說的是個真理,習慣了就好了。不知什麼時候,陸司語竟然就睡著了。
看著陸司語睡了,宋文卻是睡不著了,低著頭看著手機,身邊的人睡著睡著,換了個姿勢,頭枕到了宋文的肩膀上。宋文一側頭,看著睡得香甜的陸司語。
火車裡昏暗的燈光映照下,陸司語的臉上還貼著那創可貼,他的眉眼標誌到了極點,兜帽的領口下,透出一小段鎖骨,喉節處的那顆紅痣,甚至讓人覺得有種冷艷感。也許是呆得時間長了,方便麵的味道也已經散去,宋文已經聞出不這車廂里有什麼難聞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絲絲的若有若無的香氣,不似香水的味道甜膩,透著一股清爽,讓人聯想到剛剛下過雨後泥土的味道,然後他意識到,那味道源自於陸司語。
火車輕微地晃動著,暗夜中有燈光從窗口快速划過,宋文無心看手機了,側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收回了目光,沒過半分鐘,又忍不住再去看了一眼,陸司語伸出舌尖,習慣性地舔了舔嘴唇,過了半分鐘,宋文又忍不住再看了一眼,這一次,和陸司語的眼睛對上了,他的眼睛半開著,像是一灘深水一般。
「……那個……」宋文瞬間有點慌,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麼。
陸司語卻是毫不介意般,仿佛只是夢遊了片刻,合上眼睛又睡了。
宋文又低下頭去看向手機,這一次睡意全無,直到手臂都被靠麻了,宋文才轉頭又看向肩膀上的人。
陸司語在睡夢之中,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著,身子輕輕動了動,宋文便借著換了個姿勢。
天色漸漸明朗了起來,到了早上快七點,火車又到站了,這次是個大站,呼啦啦下去了一群人,然後又上來了一群人,身上夾雜著冷氣。
坐在對面的一家三口中,有個四、五歲的小朋友,這時候被上車的人吵醒了,哇地大哭了起來,這一下驚醒了半個車廂,孩子的母親醒過來,急忙哄著孩子。
「宋隊你不會一直沒睡吧?」陸司語也被吵醒了,支起身子活動了一下脖子,他剛才的兩個小時睡得還挺好,甚至比在家裡床上睡得還要踏實些。
「沒事,我不困。」宋文說著,動了動僵硬的肩膀。
隨著人流,有個文弱的姑娘上了車,那女孩一個人出門,卻拎了一個很大的行李箱,她坐在宋文他們的隔壁,一時拿著箱子有點為難。
宋文起身主動道:「我來吧。」說著話他把那大箱子托舉起來,放在了行李架的空位上。
姑娘對樂於助人的宋文略有歉意,「謝謝你,這箱子沉吧?」
宋文道:「還好,我正好坐久了,運動運動。」兩人說著話,宋文有點驚訝地發現那小孩止住了哭聲,一回頭,發現那孩子正吃著他昨晚買的一根棒棒糖,借著早上的初陽,一旁的陸司語收了往日的冷若冰霜,眉眼帶著微笑,正在逗那個小孩。
宋文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陸司語笑,那人笑起來似乎是冰雪初融一般,顯得更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