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在廣播提醒之後,船身晃動得更加明顯起來。

  從圓形的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海浪在外面不停地起伏翻滾,茫茫的大海之中,這艘船就像是一片小小的樹葉,被海水推動著晃來晃去。

  一時間船艙里都安靜了下來,剛才還在閒聊著的乘客們都變了臉色,努力抓住身邊的什麼東西,想要維持身體的平衡。

  陸司語輕咳了起來,用手抓緊了沙發的扶手邊緣,指節都緊得有些泛白。

  宋文倒是沒有什麼感覺,起身走到窗邊,往遠處看了看,一望無際的大海之中,一座小島已經遠遠出現,從開始的只有一個小點,逐漸變大。

  那是一座山形小島,上面布滿了綠色的植被,海灘上鋪滿了細軟的白沙。遠遠地,就可以看到一些海鳥在海島的附近凌空盤旋著。

  那正是他們的目的地,南鯊島。

  沒有高樓大廈,沒有高架橋樑,甚至連人都很稀少。那裡保留了一些難以見到的自然風光,和城市鄉村都不相同,像是遠離了城市的一片淨土,世外桃源,人間伊甸。

  宋文看了一會,又坐回了陸司語的旁邊,低聲問他:「沒事吧?」

  船身在左搖右擺著,像是遊樂場裡面的海盜船,陸司語閉著眼睛搖搖頭,額頭上出了冷汗,五臟六腑被晃得難受,胃裡面翻騰起來,他顧不上理宋文,感覺一張口就要吐出來。

  宋文坐在一旁,陸司語就抓住了宋文的手臂,這時候完全顧不上裝不熟了,完全把他當成了扶手牢牢拉住。宋文拍了拍他,以示安慰。

  陸司語現在還在可以承受的範圍內,身體在靠著意志全力支撐著,不過要是再時間久上一點,就難說了。

  還好沒過多久,外面就傳來一聲輕響,然後船停了下來。

  剛才還有一段距離的小島,如今已經近在眼前。

  有船工招呼:「到了到了,你們抓緊時間,快點下船!」他們還要趕著返航,在颱風來臨前,回到新川港口。

  遊客們一個一個都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去拿自己的行李。

  宋文背好了自己的包,看看旁邊放著個三腳架的登山包,知道是陸司語的,直接拎了起來。

  這一眾人有點狼狽地被船員們火急火燎地趕著下了船,簡直可以說是被丟出了船去,可是到了港口上,那船卻像是不急了,就停在一旁,也不見返航。

  艾米衝著遊船有些生氣地豎了個中指,「剛才催命似的,現在倒是不急了。」

  一旦雙腳找了地,稍微休息了片刻,那些暈船的人慢慢都緩了過來。

  這是一處小港口,現在有颱風臨近,沒有什麼遊客到來,工作人員也就偷了懶,船道旁空無一人。

  眾人下了船,在棧道邊整理裝備,海風吹著,雖然風很大,但是沒有在船上時感覺到得那麼誇張。

  在碼頭上,可以聽到一聲一聲此起彼伏的海鳥叫聲。

  站在島上首先感受到的,就是海上的空氣特別新鮮,這個小島保留了很多的原始風貌,許多植被都是天然生長,加上常年的海風,居住環境十分親近自然。

  江姜打開了手機看了看颱風的最新消息,地圖上,一個巨大的白色圓盤正在臨近,距離他們所在的小島,現在還有一小段的距離。

  她提醒大家:「距離颱風過來,還有大約五個小時。」

  這五個小時是個約數,一般來說再過三個小時左右,臨近颱風的邊緣,就要開始下雨了。

  蘇老師道:「我們趁著颱風還沒來,儘快到幸福旅社去吧。別一會下起雨,被攔在半道上。」幸福旅社的位置,在海島的一處小山崖上,需要走一段路。

  聽了蘇老師的話,只有那對情侶積極響應,背起了包。

  陸司語拿出杯子喝了幾口帶著的溫水,總算是緩了過來,和宋文交換了下眼色。

  到了這裡,他再也等不了了,急於想去見吳虹悠,詢問當年的事情真相。

  宋文對他們道:「那個,我想先去島上逛一下,等會颱風前,我再去旅館。」

  陸司語道:「我準備趁著颱風前,看看能不能抓拍一組照片。」

  江姜也挽著邱藍道:「老師,我們想去海邊看看,就一小會,會注意安全。」颱風將近,她們一個是好奇,看著到處都新鮮,一個是有些擔心那些海鳥。

  蘇老師有點替他們擔心,但是這些人都是成年人,多說也無用,他只能叮囑兩個學生道:「那好吧,你們一定要小心,有風雨就趕快回來。兩個人千萬不要走散。」

  七個人分了三組,陸司語和宋文要去島中心,江姜和邱藍要去海邊,蘇老師以及那對情侶要去旅館,於是眾人就在港口處分道揚鑣。

  陸司語從宋文手裡拿過行李,一路走在前面,等到走出了眾人的視線,宋文就緊跑了幾步,追上了他,然後又把他背上的包搶了過來。

  陸司語沒說什麼,也就由著他了。他一路走在前面,雖然是步行,速度卻很快,宋文在後面需要疾走著才能夠追上他。

  南鯊島不大,從港口走了十幾分鐘,就到了住宅區,這裡一共也就幾條主要的街道,百來的人口。

  颱風將來未到,天空中透著一種灰黃色,水汽蘊藏在空氣之中,這裡的濕度明顯比內陸要大上很多。海風有些凜冽,陸司語從來沒有到過這邊,覺得風吹得皮膚疼,一路上都努力把臉往領子裡面埋去。

  街道上,有一些攤位,店鋪,農家樂,有的賣的是旅遊紀念品,還有的賣的是海貨,幾家賣旅遊品的店子早已關門,其他的也在準備收攤。

  海島上的人家都在給窗戶貼上膠帶,還有人給屋頂進行加固,他們用有些奇怪的目光注視著這兩位年輕人從街道上穿行而過。之前的遊客已於中午全部出發,他們顯然是沒有想到,還有遊客會在颱風天上島。

  陸司語一直走到了幾處民居前,有點迷路。他們要找的是清舟路27號,可是到了這一邊,就沒有了路牌。

  宋文打開地圖看了看,也沒有信息,只能拉了個村民問了一聲。

  剛提到了張紅橋這個名字,對方就皺眉道:「張紅橋?這人已經死了啊……」

  死了?

  陸司語聽到了這句話,臉色驟然發白,指尖冰涼,好像渾身的血液都被抽空了似的,他的腦中一時混亂,下意識發問:「她是怎麼死的?」

  村民回想了一下道:「就是病死的,好像是去年吧,就葬在村子外頭了。」然後他有些警惕地看向他們,「你們找她有事嗎?」

  宋文見陸司語整個人消沉了下來,知道他是怕斷了線索,上前一步繼續道:「我們是兄弟兩個,來這裡尋人的,家裡的老人一直說起我家在島上有這麼個遠親,這麼多年早就斷了聯繫,老人卻一定叫我們來看看。那她家裡還有什麼人沒?」

  村民這才不再懷疑,回答他道:「有個表姐還在,她表姐姓李,叫做李明美,她們家就在路的盡頭,那家洗衣店就是。」

  宋文道了一聲謝,等那村民離去,他拉了一下陸司語道:「走吧,既然都到這裡了,我們過去看看。」

  陸司語嗯了一聲,他也知道自己太心急了,從許長纓身死到現在,他一直都在追著這一條線索,一時聽到張紅橋死了的消息,有些接受不了,現在他冷靜下來,明白宋文說的才是對的。

  都已經到了這裡,無論能夠找到多少線索,盡人事,安天命。

  兩個人順著那條路又走了兩分鐘,終於看到了一個洗衣店的小門臉。

  宋文拉了他一下,指著路邊的一個人道:「可能是那個人。」

  陸司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有個乾瘦的女人,正站在幾個掛杆前,收著門前晾曬著的床單,現在到了這裡,陸司語不免有些緊張。

  宋文走近了,試探著叫了一聲:「你好,請問是李明美嗎?」

  女人聽到了聲音,回過頭,表情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們。

  陸司語也看著面前的女人,眼前的人皮膚干黑,眼白髮黃,滿臉溝壑,頭上的頭髮儘是銀髮,看起來應該有六十多歲。

  陸司語又問:「請問,張紅橋過去是住在這裡嗎?」

  「是啊,不過,她去年年初就病死了……她沒有什麼親戚,也沒有什麼朋友,你們是……」李明美說著看向面前的兩人,她說話有些口音,手上粗糙,有很多被洗滌劑腐蝕的痕跡,她的個子並不低,可是有點駝背,站在那裡顯得乾枯瘦小。

  在沒有見到這個女人之前,只是聽村民說了,陸司語的心裡還有一絲的希望,而現在,那點最後的希望就碎在了他的胸口。

  陸司語的眼圈頓時紅了,一時覺得呼吸有些不暢,吳虹悠是他能夠找到的,最接近十九年前真相的人了,為了這個真相,犧牲了那麼多的人,花了那麼長的時間。為了這一天,他歷盡了波折和磨難。可是為什麼,還是要和這真相擦肩而過?

  三人站在院子裡,各色的床單還掛在一旁的繩子上,被風吹著,飄在空中。

  宋文知道,線索若是斷了,對陸司語的打擊會有多大,他這時候沒有再隱藏身份,取出自己的證件:「我們是南城市局的刑警。我想問一下,你和張紅橋的關係是……」

  女人捋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我是她的遠房表姐。」

  宋文又問:「張紅橋是否是一直住在島上?她還沒有用過別的名字?」

  女人遲疑了一下,又看了一遍陸司語和宋文,才開口說:「她是十幾年前來投奔我的,是我媽媽表妹的女兒,以前她是南城的,姓吳,叫做吳虹悠。」

  宋文繼續問:「那她有沒有和你說過一些她的經歷?」

  李明美低下頭,收攏了手裡的床單,猶豫了一下道:「她……沒有和我說過太多,我只是知道她遇到了什麼事,害怕躲到了島上來,她擔驚受怕了一輩子,就連最後生病都不敢出島去看病。」

  聽起來,經歷也對上了,那位叫做張紅橋的女人,應該就是他們要找的吳虹悠,只可惜,他們來晚了一步。這裡是海島,管理不嚴,那女人就在這裡一躲數年。

  「你們和我進來吧。」李明美收了剩下的幾個床單,抱著進了屋。陸司語和宋文跟著女人進來。

  這是一間老舊的民宅,被開作了一家點簡陋的洗衣房,外屋裡放了幾台陳舊的機器,有一台洗衣機,一台乾衣機。此時那洗衣機還開著,在牆邊嗡嗡作響。

  裡屋的東西不多,非常簡樸。

  宋文習慣性地打量著屋子裡,這明顯是一位獨居老婦的房間,毛巾,口杯,拖鞋等很多東西都只有一份,沒有一絲其他人的痕跡。

  李明美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然後搓了搓有著薄繭的雙手。

  屋子裡僅有兩把椅子,陸司語和宋文坐了,李明美就坐在了一張用木板搭成的雙人床上。

  宋文先要了李明美的身份證查驗了,身份證是前幾年辦的,因為已經上了年紀,是長期有效的。

  然後李明美從床底下抽出了一個箱子,對兩位警察道:「我表妹生前留下的所有東西都在這裡了,她在本子上寫了一些東西,我也不識字,就保留了下來,你們看看,其中有沒有你們想要的東西吧。」

  陸司語的眼圈紅著,接過了女人遞過來的小箱子。

  裡面有兩個發圈,一個破舊的娃娃,幾件不太值錢的老舊首飾,還有一個本子。

  本子應該已經放了很長時間了,封皮的紙皺皺的,裡面的紙張也已經發黃,聞起來有一些發霉的味道。

  陸司語雙手顫抖著翻開那本子,紙上寫了很多字,密密麻麻的。

  陸司語抿了唇,仔細看了起來,老天並沒有擊碎他最後的一絲希望。本子上記錄的正是他一直以來尋找的真相。

  看來張紅橋在死前,把她經歷過的事情都完整地記錄了下來。

  宋文也低頭湊了過來,兩個人一起看著。

  讀著上面的文字,陸司語好像站在了滿是迷霧的十字路口,與十九年前的吳虹悠遙遙相望。

  過了那麼多年,女人在他的記憶里,已經模糊不清了,只記得是一個容貌艷麗,身材豐滿的女子。這個女人是他的仇人之一,看她寫下當年的事情,陸司語自然而然就回憶起了那樁慘案。他覺得胸口被什麼絞住了,連帶著胃裡也疼了起來……

  「當年的事情,作為秘密,在我的心裡裝了那麼多年,我從未和別人說起過。我甚至覺得,我可能會帶著那些秘密進入墳墓。」

  「隨著時間流逝,我躲到島上來已經十幾年了。每一天,我都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我的身體越來越不好,頭髮一把一把地掉,也不敢去看病,我的生命開始倒計時。」

  「最近,我一直在做噩夢,夢裡會夢到龍進榮,夢到餌子,夢到安奎,夢到那對夫婦……那些是死在別墅裡面的人,死在十幾年以前的人,我有一種預感,我就要去見他們了。在我死去以前,我還是決定,把這些記錄下來。」

  「當年那些事……太過離奇了。事情的開始,要從我和龍進榮的相識說起……」

  「那一年,我在南城的一家舞廳裡面以跳舞,賣酒為生。我的歲數大了,比不過那些年輕的小姑娘,可是我的性子潑辣,還是有一些男人喜歡我,願意照顧我的生意。」

  「那時候的我,時常在想著,這樣的生活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我也希望自己能夠脫離苦海,可是沒有一技之長,天真的我,甚至還幻想著能夠找到真愛。」

  「有一天,舞廳里有位有錢的老男人一直纏著我,那個老男人有名的兇殘,稍不如意就會打人的那種,舞廳里的小姑娘都怕他。」

  「我不想搭理他,可是又不敢得罪他,老男人得寸進尺,非逼著我喝酒。這個時候,有個男人衝出來,給了那老男人一酒瓶子,把我救了下來。那個男人,是當時舞廳的保安,他的名字叫做龍進榮。就在當時,我覺得自己愛上了他……」

  「後來,那個人就是南城史上通緝金額最高的悍匪,也就是519案的主犯,龍進榮……」

  「也許在別人的眼裡,覺得這個人十惡不赦,可是當年,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雖然不是一個好人,但是還算是一個講義氣的男人,每天他都想著,要怎麼給自己的老爹治病。他雖然兇惡,但是從來不打老人,也不打女人。他為了給他爹看病,花光了所有的錢,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在用我給他的錢為生,住在我租下的房間裡。」

  「我們每天酗酒,纏綿,做著一日暴富的發財夢。」

  「如果沒有遇到那個男人,他也許只是一個混混,混跡街頭。而我也許會有平庸的一生,玩夠了,就找個老實的男人嫁了。」

  「可是一切,都因為那個人的出現改變了。」

  小小蝴蝶震動著翅膀,直至今日,形成了一場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