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雞飛狗跳的生活

  市電鍍廠的職工宿舍樓,是建於六十年代的老式筒子樓,經過四十年的風吹雨打,紅磚牆已經被風雨侵蝕得斑駁。

  樓梯間鐵欄杆扶手也是鏽跡斑斑,很多連接件都已經鬆脫,讓人懷疑身子靠上去,扶手就會整個垮落下去。

  樓道里陰暗狹窄、潮濕悶熱,僅有兩隻亮著的白熾燈,也是蒙了厚厚一層油灰。

  蚊蠅在過道里飛舞。

  市電鍍廠是諸多市屬國營廠里效益最差的,職工住房問題猶為困難。

  很多職工結婚生子,都還擠在職工宿舍樓里,沒有機會搬到稍微寬敞一些的公房裡去。

  單間宿舍的空間有限,擠進一家老小想轉身都難,沒有獨立的廚房、衛生間,就將直接將小煤球爐擺放在過道里,架起案板當廚房做飯炒菜。

  過道牆壁早就被熏得油膩烏黑;各家雜物堆放也都千方百計的尋找空間擺放。

  此時正值各家各戶生火做飯的時間,原本還頗為寬敞的過道,此時就算是側著身子也擠不過去,周軒只能不斷的跟人打招呼:「借過,借過!」

  與電鍍廠的職工宿舍樓相比,周軒都覺得他與邵芝華結婚,能在學院家屬區分到一套四十多平方的小公寓,是極其幸運了。

  走到張叔毅他家門口,沒等周軒抬手敲門,裡面就傳來女人尖銳的喝斥聲:

  「在領導面前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整天抱著這書啃有個屁用?我上了十二小時的班,骨頭都要累散架了,你也不說把家裡收拾一下!蓉蓉有沒有放學,你都不關心一下!你現在才想起來,你現在去託兒班接個鬼啊?別去了,蓉蓉到我媽家裡去了。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嫁給你這個沒用的男人,啥啥不行!」

  周軒朝蕭良尷尬一笑:「這就是普通人雞飛狗跳的生活,小蕭總以前肯定接觸不到吧。」

  蕭良笑了笑,抬手敲門。

  隨著敲門聲,門裡的喝斥聲戛然而止。

  片晌後一個三十歲不到、面容秀麗卻難掩憔悴的女人打開門探出頭來,疑惑的看了蕭良這張陌生的面孔兩眼,覺得小伙子還挺帥的,接著才看到周軒,驚訝問道:「周軒,你怎麼有空跑我們家來了?」

  門後就一個單間,除了一張掛著尼龍蚊帳的鋼絲床、一張靠牆壁的舊衣櫥——衣櫥還斷了一條腿,拿塊磚頭墊著,裡面的衣服、被褥塞滿,都要溢出來;一張靠窗戶的書桌兼餐桌擺滿書跟餐具,不大的房間裡被雜物堆得滿滿當當的。

  最醒目的還是一摞摞拿繩子捆著的書,房間裡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

  張叔毅穿著大褲衩、背心,悠然坐在書桌後,也看不出被老婆怒斥有什麼不痛快的,轉頭看到周軒也很驚訝,問道:「你小子怎麼跑過來了?」

  周軒與張叔毅還是經常聚的,但因為張叔毅家裡實在太狹窄,想著一塊喝酒,都會提前打電話到電鍍廠,又或者走到職工宿舍樓下,扯一嗓子直接喊張叔毅下去會合。

  「嫂子又在收拾老張呢,他今天什麼地方惹你不開心了?」周軒跟張叔毅的寒暄道。

  「今天真是叫他給氣死了。難得他下午有空,讓他去學校接蓉蓉,他竟然看書把這事完全給記了。我都給他氣出心臟病來了。」女人一邊數落,一邊讓出空間讓周軒領著蕭良往裡坐。

  「我過來找老張吃飯,再順便介紹個朋友給他認識。」周軒見屋裡實在沒有落腳的地方,就在門口直接招呼張叔毅出去說話。

  張叔毅麻利的穿了一件襯衫,女人卻沒有阻攔,還是暗地裡摸出兩張五十元錢塞給自家男人。

  蕭良看到這一幕,跟女人說道:「嫂子一起過去吧。」

  「走吧,老周都不是外人。」張叔毅大大咧咧的跟妻子說道。

  蕭良目前將化工系青年教師以及近兩年剛畢業或正在讀的研究生所寫的論文都瀏覽了一遍,又通過孫楚辭、邵芝華、周軒他們的介紹,目前也就確認張叔毅、沈奕兩人在研究領域的潛力比較大。

  沈奕是化工系的青年教師,連講師|助理研究員暫時還沒有評上,目前是工學院化工系內部進行工作調整,直接將他安排到實驗室的籌建工作中。

  張叔毅卻是市電鍍廠的工程師,需要從市電鍍廠辭職,或至少申請停薪留職,才能跳出來。

  周軒原本要將張叔毅這事包在他身上,想著抽空過來找張叔毅說一聲就行。

  不過,蕭良將張叔毅挖過去,不是放在別人的手下使用,是直接給自己找研究助理,不能吝嗇親自跑一趟。

  當然,要是感觀並不好,蕭良也就不提他直接用人這事,會將張叔毅扔到團隊裡,另外再找合適的研究助理——因此,見面之前,他也沒有讓周軒給張叔毅通氣。

  這棟筒子樓里住的都是市電鍍廠的普通青年職工,很多都成家了,卻被迫擠在狹窄的陋室里,大概都聽到張叔毅剛被他妻子厲聲喝斥,這時候看到他們四人從過道擠著出去,都拿這事笑他:「張工看書又忘了去接蓉蓉,挨老婆訓了?」

  「你說你讀這麼多書有什麼用,還不是跟我們一起擠這破樓里?也沒見你跟著廠領導吃香的喝辣的去,也沒見你給咱們廠帶來什麼效益啊,倒害得自己家裡快揭不開鍋了………」

  張叔毅脾氣卻是溫和,對左鄰右舍談不上有什麼惡意的調侃也是不惱,還笑罵著回應一兩句。

  才六月中旬,外面的天氣不算太炎熱,正值黃昏時分涼風習習,但宿舍樓里太狹窄悶熱了,蕭良走下樓,才不多會兒工夫,襯衫都叫汗水給浸濕了。

  張叔毅從秣陵理工大學畢業進入市電鍍廠,就算得不到提拔,卻也是幹部身份,但工作接近十年,還跟妻子、女兒擠在狹窄的職工單身宿舍里,主要也是剛進廠時太年輕氣盛,工作中處處圖表現,卻不知道哪裡得罪了領導。

  早幾年張叔毅在廠里沒有爭取到分房的機會,等他成長為廠里的技術骨幹,市電鍍廠的效益卻一落千丈,連給職工發放工資都困難,沒有能力籌資、集資建房,能拿出來騰換的公房就更加緊缺。

  兩年前,張叔毅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換房的機會,但他思慮再三,決定將那套大不了多少的一室戶讓給別人,換了到工學院讀在職研究生的推薦機會。

  然而在這個做飛彈不如賣茶葉蛋的年代,張叔毅的這種行為,無疑又成為普通職工群眾取笑的對象。

  他妻子在如此狹窄的空間艱難生存,難免會滋生很大的怨氣。

  張叔毅技術高,偷偷在外接些私活補貼家用,解決不了住房問題,收入卻也不算低。

  他為人爽快,走到職工宿舍樓外面,找了一家看上去還算不錯的餐廳坐進去,點了幾樣炒菜、一件啤酒。

  張叔毅見蕭良酒喝很少,還專門找他問很多電化學研究上的問題,還以為是工學院化工系剛招進去、還有些靦腆老實的年輕教師,一邊跟周軒吹啤酒瓶、長吁短嘆聊人生苦短,一邊很隨意的跟蕭良聊技術上的事,還勸蕭良:

  「蕭老師你剛進工學院,聽哥一句勸,真別考慮走學術這條路。太難,條件太有限,做不出什麼東西來。你得學你周哥,轉行政。哪怕前面得當好些年的孫子伺候人,但年頭熬得足夠長,級別總能一步步熬上去,不愁沒有做大爺的時候。我進電鍍廠,選了技術崗,沒有選行政崗,就吃了大虧!」

  「自己沒本事,不要怨路子沒走對。」張叔毅妻子對丈夫沒有好臉色,嗆聲道。

  「現在東洲電鍍廠挺多的,你技術這麼好,為什麼不直接跳出去?」蕭良笑著問道,「你哪怕到家小廠當廠長、車間主任,也比熬在市電鍍廠強啊。」

  蕭良他們是靠著餐館大堂的牆壁而坐,沒等張叔毅回答這個問題,旁邊包廂的門打開來,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站包廂門口,說道:「我說怎麼聽著像你跟文霞的聲音,原來真是你們啊。你們跟周軒也來這裡吃飯了啊?」

  「哥,你跟誰在這裡吃飯?」

  張叔毅的妻子韋文霞,探頭朝包廂里看了一眼,隨之臉色有些陰鬱的轉回頭來。

  「陳廠長、張主任他們,周軒也認識的,湊一桌喝唄。」

  韋文聰也不顧周軒有意推辭,就熱絡的走出來,拉周軒進包廂,招呼服務員將外面這桌的酒菜都端到包廂里去,記到廠里的帳上。

  蕭良太年輕,韋文聰就以為他是周軒的跟班,就沒有考慮他的意見。

  張叔毅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便,站起來招呼周軒:「沒想到還能蹭一頓公款吃喝,咱也別客氣了!」

  蕭良聽周軒介紹過張叔毅岳父家的情況。

  張叔毅的岳父是市電鍍廠的老技工,妻兄韋文聰高中畢業也進了市電鍍廠工作,開始也只是普通工人,卻比張叔毅開竅早,仗著幾分姿色,追求市電鍍廠一個老領導的女兒成功得手,這幾年也提了干。

  韋文聰目前是市電鍍廠廠辦綜合科副科長。

  不要看市電鍍廠效益一塌糊塗,但提了干,勉強算是廠中層領導,在街巷市井間,韋文聰就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

  韋文聰他的妻子幹部家庭出身,有點傲氣,挺瞧不起張叔毅一家,這些年鬧出不少矛盾,但韋文聰對妹妹、妹婿還是不錯的。

  張叔毅暫時放棄換房,選擇報考工學院的在職研究生,也是韋文聰在背後出力。

  對蕭良來說,很多事是輕而易舉的,但對普通人來說,一個在職研究生的推薦名額,就是緊缺資源。

  目前在職研究生主要還是定向委培性質,需要原工作單位參與簽署三方協議,拿到文憑後也需要回原單位工作;原工作單位也會承擔學費。

  蕭良拿起餐桌上的煙、打火機塞手提包里,跟著走到包廂門口,除了兩個肥頭大耳的中年人外,卻意外看到大堂哥蕭嘉、二堂哥蕭意也坐在包廂裡面。

  蕭良不知道市電鍍廠有什麼項目或者資源值得兩個堂兄費力鑽營,愣怔了一下,但這時候他已經站到包廂門口,退出去也不合適,就拉了一把椅子坐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