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的時間,從保羅和傑斯那裡能夠獲得的信息基本都已經被榨乾。
讓陳念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居然真的絲毫都不在意自己的身死。
在他們的身上有一種近乎病態的執著和迷信,難怪李想會說「他們是激進版的我們」。
辦公室里,李想坐在陳念的對面,講述著那個組織的詳情。
「總結起來,這個組織的終極目標有兩個。」
「第一個,促進人類進化。」
「第二個,推動人口質量優化。」
「他們認為,人口質量優化是人類進化的必然前提,其基本原理與進化論高度契合。」
「按照他們的理論,現代社會是一個加速版的原始叢林,各個物種聚集在這個叢林中,要麼被淘汰、要麼就淘汰別人。」
「就像進化論一樣,大部分的人類亞種都只能作為最終的『智人』的食物,為智人提供養分,以便這種走在正確路線上的人種能最終占據主流。」
「但同時,他們又認為,由於科技進步和生產力高度發展的影響,這個原始叢林的運轉速率正在逐漸下降。」
「這是一個很明顯的趨勢-——正如我們所說的一樣,核聚變誕生以後,越來越多的人類可以被供養,人類的生存底線不斷提高,很可能發展到最後,一個人類『亞種』想要被自然淘汰,就變成了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對於這一點,他們列舉的是黑人數量增長這個例子」
「總而言之,他們想要做的,就是以某種特殊手段,在生產力不斷發展的前提下,重新將『現代叢林』的淘汰機制啟動,以便在最短的時間內篩選出真正能夠代表人類未來的種群,並繼續推動這個種群的壯大」
「等一會兒。」
陳念打斷了李想的話,敏銳地指出了這套理論中的漏洞。
「首先,他們認為現代社會是一個大型叢林,那麼就意味著,這套淘汰機制應該是建立在自然選擇的前提下的。」
「但現在你又說,他們要篩選出『能夠代表人類未來的種群』,這一點難道不矛盾嗎?」
「他們怎麼判斷哪個種群能代表人類未來?如果一個種群能達到這個要求的話,又怎麼會需要他們去篩選和推動?」
李想搖了搖頭,臉上帶著些無奈的笑意。
「我當時也是這麼反駁他們的-——但他們的邏輯高度自洽。」
「你知道,在漫長的歷史上,最終進化成我們的智人,他們的種群數量最低曾經下降到不足千人。」
「那可以說是人類最危險的時刻,雖然最終我們挺過來了,但實際上,按照很多學者的觀點,如果在那個階段,再出現哪怕一次『部落級』的滅絕,整個人類種群都將不復存在。」
「而造成部落級滅絕的因素,很可能小到只是一頭髮瘋的野獸。」
「所以,他們認為,人類的優質種群必須得到優先保護。」
「你等等,我知道伱要問什麼。」
看著陳念欲言又止的神態,李想抬手暫時制止了他,隨後繼續說道:
「你肯定要問,他們怎麼能判斷出哪個種群是優質種群,對吧?」
「答案是,他們不判斷。」
「他們只排除他們眼中的劣等種群,並努力去摧毀劣等種群建立的秩序.也就是保羅和傑斯正在做的事情。」
「沒錯,他們認為美國是典型的劣等種群建立的國家。」
「為什麼?」
陳念疑惑地問道。
「按道理來說,美國截止目前來講,仍然是這個世界上紙面實力最強的國家,哪怕他們確實在衰落的路上,但要落到世界第二,恐怕也還需要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
「就這樣的國家,怎麼會被判定成劣等種族?」
「這不符合西方常見的價值觀吧?」
「我什麼時候說了他們是西方價值觀了?在他們眼裡,他們所秉持的是『物種價值觀』。」
李想斟酌了片刻,最終說出了這個具有代表性的詞語。
「其實我們也不能完全確定他們講美利堅民族判定為劣等民族的標準,因為這並不屬於下層執行人員能接觸到的範圍。」
「以保羅和傑斯為例,他們做那些事情,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出於情緒化的理由,比如仇恨、憤怒、不甘等等。」
「但他們都提到了一點,就是『對抗而非合作』的戰略,會成為判斷標準之一。」
「在組織高層看來,合作帶來的收益天然高於對抗,而如果一個組織選擇了對抗,那就意味著他們在遠期判斷上存在生理性的缺陷——嗯,這裡,傑斯用了一個例子。」
「朝三暮四的猴子,對,他們就是這麼評判現在的美國政府的.」
聽到這話,陳念不由得點了點頭。
「難以想像.這套邏輯真的是極為完備,我甚至感覺我快要被說服了。」
「但問題是,人種判斷是絕對不符合當前社會的普世價值觀的。」
「這也是他們的判斷標準之一——我要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客觀上來講,人種差異是絕對存在的。」
李想沉重地嘆了口氣,隨後繼續說道:
「狗和狗之間都存在種群差異,人和人之間怎麼會沒有?」
「正如他們所說的,現代社會之所以對人種差異避之不及,很大的原因是生產力發展掩蓋了人種差異所帶來的『效率差異』。」
「沒有任何一個種群敢百分之百保證自己就是最優秀的那一個,所以為了避免某一天被淘汰,大家就只能優先建立一個共識:不以人種優劣定勝負。」
「這樣的共識在極大程度上促進了人類社會的穩定性,也是過去幾百年時間裡,人類做出的最正確的選擇之一。」
「正式這樣的共識為我們贏得了長期的發展時間,大大降低了戰爭發生的頻次,但這真的對嗎?」
「這就是他們提出的問題。」
「他們的論點就在於,這樣掩蓋衝突的共識,其實是在對抗進化,從遠期來看,是會極大地拖慢人類發展的速度的。」
「極致的功利主義。」
陳念立刻總結出了這個組織的關鍵思想。
「沒錯,極致中的極致的功利主義,按照他們的理論,如果有一天,殺掉世界上50%的人,能換來51%的額外發展進度的話,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動手。」
「而相反的,如果讓所有人或者才是最優解的話,他們也會不擇手段地讓所有人活下來。」
「很離譜。」
陳念深深吸了口氣。
「我怎麼感覺他們不像是真真切切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反倒是像.遊戲玩家一樣?」
「你玩過P社系列嗎?他們的思路跟P社玩家真的很像.」
「不擇手段換取利益最大化,道德不存在,法律不存在,唯一存在的只有終極的利益。」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組織會達到這種境界我覺得這是個思路。」
陳念頓了頓,繼續說道:
「普通的富豪、政客是不可能以這種思路去看待世界的,他們必然來自於某個寬泛意義上的『頂點』。」
「我認為,你們應該從這個角度去做做篩查,說不定很快就能把人找出來。」「已經在做了。」
李想點頭回答道。
「不過,現在的關鍵問題反倒不是這個組織本身了,而是這個組織的出現,所揭露出來的一些問題。」
「社會的土壤已經在發生改變,而我們顯然還沒有做好準備。」
「倒也不用想那麼遠。」
陳念搖頭否認。
「我們做沒做好準備都不重要,其實我們是不是他們所說的最優種群也不重要-——反正最核心的技術在我們這裡,他們能怎麼辦?」
「他們不會以為,聚變和常溫超導,就已經是我們的極限了吧?」
「那倒也是。」
李想贊同地點了點頭,隨後說道:
「我們還是太局限於這件事情本身了,其實跳出來想一想.還真沒什麼大不了的。」
「總之,還是先把眼前的問題處理好吧。」
「不管這個組織到底有多大的影響力、到底還打算干點什麼,我們終究還是得先把他們找出來。」
「這也算我們情報部門的本職工作了對了,還有一件事情,我必須要通知你。」
「什麼事情?」
陳念問道。
「在未來一段時間裡,你的安全保障措施要收緊了。」
「這個過程可能會持續一兩個月-——當然,長的話也可能持續幾個月。」
「但總之,還是以你的安全為第一位。」
「明白。」
陳念沒有多說,而是直接點頭同意。
事實上,從這個組織的「底色」開始暴露的時候,他就已經猜到自己的安保措施要升級了。
畢竟,從某種意義上講,自己有可能是那個「掩蓋了進化真相」的罪魁禍首啊。
如果對方發現了這一點,會忍著不對自己動手?
怎麼可能該謹慎的時候,還是要謹慎的。
自己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可不能在這種時候出師未捷啊
塞席爾。
光頭男和草帽男又一次坐在了海邊的躺椅上,只不過這一次,他們的表情就不再那麼輕鬆了。
「保羅和傑斯都被抓住了.我應該是說他們謹慎還是不謹慎呢?」
「這麼長的事件,組織跟他們已經完成了絕對的切割,現在的我們是絕對安全的,從這一點上來講,他們很謹慎。」
「可問題是,他們根本就不應該被抓住的」
草帽男的語氣有些遺憾,一旁的光頭男一邊喝著冰鎮的可樂,一邊開口說道:
「那你還想怎麼樣?這次抓人的是華夏,可不IA。」
「華夏人可不存在什麼部門之間的衝突,也沒有相互制約的枷鎖,在這種重大事件上,只要他們決定了要做,就基本不可能做不到的。」
「他們掌握的可是真正的『國家級』的力量,我們應該慶幸,拉斯拉凱拉的事情結束得早,痕跡抹除得夠乾淨,要不然,現在我們的處境會更加危險。」
「不管怎麼樣,保羅和傑斯必須被放棄了.不過,或許這對他們來說反而是一個好解決?」
「他們一直想看看真正的未來是什麼樣子,而華夏,大概是最接近他們期望的那個地方吧?」
聽到光頭的話,草帽男嗯了一聲。
沉默了幾秒,他才繼續問道:
「他們應該不會死吧?」
「肯定不會,華夏人有什麼必要殺他們?」
「誰知道呢?」
「.放心,我對他們太了解了。他們跟我們一樣,都是功利主義者。」
「只不過,他們藏得比我們還要更深再說了,保羅和傑斯的生死,對我們有任何影響嗎?這可不像是你會問出來的問題啊。」
光頭用審視的目光看向草帽男,在這一刻,他有些懷疑草帽男是不是在軟弱、在遲疑,但當他看到那雙眼睛的時候,他卻突然發現,對方的眼睛裡,完全沒有這一類的情緒。
「我只是在擔心,如果他們死了,就意味著我們的運作體系被強行破壞了,以後基層的運作,會變得更加困難。」
「.也是。所以我們還是得想個辦法,至少把他們撈出來。」
「這對我們的聲望將是一個重大提升.怎麼樣,試一試?」
「怎麼試?」
草帽男瞬間來了興趣。
「我們的關係已經動用了,但效果很差-——他們又不吃這一套,對他們施壓一點用都沒有。」
「但想要營救,就至少得保證他們倆出現在美國本土,你還有別的辦法嗎?」
光頭男的眉頭皺了起來,思索片刻之後,他開口說道:
「不一定需要在美國本土。」
「我們可以用他們不得不接受的代價去交換。」
「比如,有關星火的秘密。」
草帽男翻了個白眼。
「我們有這玩意兒?」
「那就去找啊!對星火的調查已經持續很長時間了,雖然沒有實質性的進展,但至少,方向還是有一些的。」
「在未來一段時間,我們把主要精力投放在這方面,我就不信沒有突破。」
「那你試試吧——不要動用我的資源。」
草帽男乾脆地說道:
「我不想讓整個組織毀於一旦,這種死線還是不要觸碰為好。」
「你什麼時候動手提前跟我說一聲,我好儘快完成切割。」
「.放心,我會告訴你的。」
光頭無奈地說道。
他和草帽男的角色常常互換,有時候他代表激進的一面,有時候他又代表著保守。
不過,這倒也是這個組織能長期存在的關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