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 兩片月(上)

  野火的夢境很漫長,畢竟那是一個有著數千年漫長人生的「上載者」,數千年的生命歷程,積累了無窮盡的素材,建構的夢境也是無比複雜。相比較而言,他抵達太陽系,布局搜索時空「異常」,直至切分「新舊」的關鍵性發展,只算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瞬。

  羅南知道,最後這一截是重中之重,但他沒有刻意去促成這段關鍵情節的循環,而是依然保持超然姿態,任由這巨量的素材,匯入到「載體」的夢境中,隨意拼接組合。

  所以,羅南雖然了解了「野火」的一生,卻不是沿著相對規整的時間順序來認知,依然是紛雜錯落。更別提夢境的時間流速非常扭曲,幾千年的人生歷程貌似彈指一揮,又似永無窮盡,花費了他大量的精力,看到了無數個有意義或無意義的循環,才從搜集的虛實莫辨的信息中,整理出「野火」大致的人生線索。

  與之同步的,是大量的無法索解,又或將解未解的疑惑:

  「破爛神明披風」那邊,也有一個太陽系,與「披風下的三隻貓」是什麼關係?羅南與「夢境」相關的猜測,能否解釋這些?

  「外面」的「太陽系」似乎還沒有進入「諸天神國」的視線,依然在中央星區的管轄範圍外,可這還能堅持多久?

  野火的「金主」,那個似乎在「破神」組織里身居高位的傢伙是誰?李維、屠格與之緊密相關嗎?梁廬所遭遇的背刺,是否源自於他的「傑作」?

  還有那直接撕裂了「野火」,讓他變成「新舊」兩個的波光……從「新·野火」的獨家記憶中,他對那一道奇妙的仿佛玉帶水煙的波光,有了直觀的印象,也誘發了一些思考。

  嗯,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羅南覺得有些疲憊,感覺夢境再繼續下去,不太妥當。

  他想睜眼,卻又發現眼皮異常沉重。

  還好,幾乎同步,外界有聲息入耳,與夢境訊息截然不同:

  「哥?」

  是瑞雯在呼喚。

  這一刻,瑞雯獨特的嗓音就如同划過額頭的冰冷劍鋒,不至於傷人,卻是最直接的刺激和警醒。

  羅南倏然睜眼,發現屋裡已經暗下去了,沒有亮燈。瑞雯就站在床邊,已經是出門的裝束。

  就那麼睜著眼睛,羅南緩了幾秒鐘,才擁被坐起:「幾點了?」

  「下午5點。」

  比羅南凌晨宣告要睡足的十八小時,提前了一小時左右,不過叫醒的時機正好。

  這也不是巧合,瑞雯輕聲解釋了一句:「剛剛感覺不太好。」

  「嗯,做夢時間太長了。」

  羅南並沒有說剛剛的精神和精力異常現象。

  不理會這些負面效應,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只有到了「破爛神明披風」的「外面」,才會脫離「帷幕」的遮擋,了解那邊的信息。而且,當新攝入的信息情報與「披風下的三隻貓」發生的、呈現的事情相對照時,便會有一些奇妙的心得體會。

  羅南手指屈伸,忽然很想畫畫。

  想到就做,他沒有與瑞雯進行後續交流,就在床上打開了虛擬工作區以及繪圖軟體,先畫出了一幅仿佛山水的繞山玉帶圖。

  正考慮是否進一步細化,冷不丁就聽瑞雯道:「是瑩瑩姐的『白虹』嗎?」

  「呃,也許……這個先不要對她說。」

  「好。」

  說話間,羅南下筆勾勒,在河流遠端,恍如天外來處,便出現一個模糊人形,旁人看不出來,羅南卻知,那是武皇陛下。

  由於這位的出現,還有她所在的位置,這條「繞山玉帶」就有了一些別樣的意義。

  羅南又沉吟片刻,在圖上添了其他一些元素,才問瑞雯:「……姑媽他們回來了?」

  「嗯,準備出發去療養院。莫雅姐自己去。」

  「你再睡會兒,你也自己去……肯定還比我們先到。」門口,湊過來的莫鵬接了一句,又不耐煩地敲門,「快點兒吧,我剛看了導航,路上堵到爆炸。」

  中秋節,家庭小聚,怎麼也要和老人一起。

  去年也是一樣,但回憶起來,那天的場面實在不怎麼好看。而這段時間,羅遠道老先生身體和精神狀態轉好,雖然認人還有點兒困難,交流起來卻不怎麼費勁了,偶爾能認清楚女兒、女婿,乃至遲疑著叫出孫女名字,那無疑就是氣氛最熱烈的時候。

  也因莫雅做到了這點,羅淑晴女士也勉為其難地原諒她幾十個小時不見人影,中午莫家的聚會都沒參與,如今又趕場般過來參加家宴的行為。

  至於莫鵬、羅南,當年給老人留下印象時,還是太小,就不給老人上難度了。

  羅南跑到對面修館主那邊,聊了會兒天,當然繞開了修館主之前「治腦子」的「請求」,他現在應該也不需要再用那種方式,去了解深藍世界和李維。

  也沒多長時間,又被修館主推出來,讓他與家人團聚,也婉拒了他一起用餐的邀請。

  羅南注意到,雖是中秋,何閱音並沒有過來,目前的位置麼……尚鼎大廈的分會總部,也沒有在何家。

  意料之中,只是父女兩個都孤零零的,實在難以言說。

  考慮到其中複雜的生命和情感糾葛,羅南也不好插手調解。

  算了,過節呢!

  羅南暫時將這些事情撇在腦後,和莫鵬一起,到療養院值班室借了桌椅,又到本樓層的附屬平台上,找了個背風地方,布置吃食。剛剛在爺爺的房間裡,他們陪老人簡單吃了點兒,但主要還是嘗試溝通,讓老人樂享天倫,現在這頓,才算正經家宴。

  天色已經全黑了,平台這邊沒什麼照明,扭頭卻能看到爺爺房間裡溫暖的燈光、晃動的人影,這樣也很好。

  莫鵬卻是嚷嚷:「今天多雲啊。」

  天空中,雲氣如鱗,月色半掩,未免有些遺憾。

  「給你看就不錯了。」

  此時,莫雅帶瑞雯到平台這邊來,徑直坐下,拿起飲料,享受起兩兄弟的勞動成果,還讓瑞雯也學她。

  瑞雯肯定不會這樣,自覺跟在羅南後面幫忙。

  其實這邊也沒多少活兒,很快兄弟姐妹四個就在半掩月色下,說話閒聊。

  莫雅心情不錯,哪怕吐槽最近公司的一攤破事兒,還有名存實亡的山溪樂隊,也是言笑晏晏,看不出特別負面的情緒。

  作為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之一,羅南也就鬆了口氣,不過很快又皺眉。

  以他現在的眼力,總能看到一些事情,但這種事兒……先不要管了。

  至少今晚是這樣。

  讓這個小家庭,按照過往的節奏持續下去,儘可能地持續下去吧。讓大家共同的記憶,如老照片那樣復刻生活的片段,哪怕慢慢泛黃,偶然獲得一瞥,已經是世間難尋的美好。

  歲月可以風化大多數情感,在麻木之前沉浸於此,這樣的記憶真的很寶貴,再難擁有。

  此時,爺爺的房間裡,燈光熄滅,老人早早睡下了,能夠這樣安然入眠,兩個月前還是奢望。

  若沒有過去那些年的折磨,怎知這份寶貴?可世間之事,認知總是滯後於體驗,最無奈的是絕大多數的後繼認知,再沒有獲得那份體驗的機會。

  像羅遠道老先生這樣的情況,少之又少,是羅南用他自身的能力和幸運,獻祭了「血獄王」這樣一個曾經的大君級強人之後,才獲得的正向收益。

  偌大的宇宙,億萬星河之中,這樣的事情也並不是每天都在發生。

  羅南這樣想著,也很清晰地察覺到,他的思維模式變得有些灰暗。

  毫無疑問,這是受到了「野火」的影響。

  一個存在了數千年的「上載者」,在地球這邊,幾乎跨越了人類文明史,他的記憶和人生體驗,並不是那麼容易消化的。必須要承認,這樣一個傢伙,在絕大多數人生問題的思考厚度和深度上,都遠遠超過羅南,這種反向滲透是不可避免的。

  這肯定會有一些隱患,羅南也需要一定時間緩衝、消解和沉澱。

  幾分鐘後,姑姑和姑父也到平台這邊,加入年輕人的話題。為了避免影響爺爺和其他住院人員,大家放低了聲音,但興致很濃,聊了很久。

  具體聊什麼,羅南並不是太在意。

  多年後回憶,他大概率不會記得這晚上的細節,但這份感覺,這份貫穿了過往十多年並綿延下來的感受,他不要忘記。

  是的,不要。

  可是經歷過「野火」的夢境人生之後,從最客觀的角度講,誰又能確鑿無疑地認定:

  我不會忘掉!

  羅南仰頭,對著魚鱗雲氣的天空,發了會兒呆,緩緩吁一口氣。

  幾秒鐘後,雲層無聲無息地消減,皎白月光流注而下,漫過這處平台,照亮了上面的每一個人。

  作為一家之主,姑父莫海航抓住了這個機會,舉杯提議:

  「月色正好,諸事皆宜,咱們干一杯!」

  不大的小方桌周圍,自羅淑晴女士以下,莫雅、莫鵬、羅南,還有瑞雯,用已經習慣性壓低的嗓音,群起附和,共同舉起手中的一次性紙杯:

  「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