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
滴答……
……
大洋之底,無盡的漩渦下。
空曠死寂的空間內,沒有任何色彩。
莫名的滴水聲無休無止的響起,就仿佛從來沒有斷絕過。
這片永恆的監牢就這樣存在於東海之上,位居那海眼漩渦的正中。
千百年來,曾有許多人落入過這裡。
但沒有人因此而死,因為他們最終都在一股無形力量的托舉下離開了。
只是沒人在直面這樣的恐懼後還願意回來,所以這裡罕無人跡,只有些許傳說流傳。
普羅米修斯,青銅時代的造物主。
曾經尊貴的泰坦神靈淪為囚徒,這就是神王對反抗者的懲罰。
他會被永遠束縛在這裡,直到時光的盡頭。
……
滴答……
滴答……
滴答……
……
「嗬……」
伴著仿佛從未停止滴答聲下,虛弱的喘息聲似有似無。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某一刻,明亮的眼睛再次在黑暗中睜開。
「……這是……」
「又有人落進來了嗎……」
聲音低沉,曾經盜取天火的囚徒微微抬頭。
儘管雙手被懸吊在虛空中,胸膛被鐵釘貫穿。
但千年的折磨好像並沒有造成什麼影響,反而洗清了他身上的某些東西。
神血順著創口滴落,日以繼夜的侵染著大海的傷痕,仿若是在彌補它的殘缺。
不過這都是普羅米修斯早就習慣的東西,真正讓他抬頭的,是在剛剛他再次感知到有生命落入了這個漩渦。
「……已經過去很久了……」
「……六千年……還是七千年?」
「呵,我已經記不清了……不過諸神依舊,而人類,也依舊存在。」
滴答……
滴答……
神血絲絲滑落,以泰坦諸神的恢復能力與控制能力本不會如此。
然而貫穿普羅米修斯的鐵器就是神王懲罰的象徵,它造成的傷害永遠無法癒合。
更何況還有海眼的壓力……儘管泰坦神的神軀普遍在強度強於後來的神靈,但這依然不足以支撐他背負東海。
當然,普羅米修斯也不在乎這個,畢竟他早已習慣。
「宙斯……每過一段時間,你總會讓人『無意』中墜入這裡。」
「呵,你是想讓我看著他們落入深淵,卻又給我拯救他們離開的能力。」
「親手把自由賦給他人,卻永遠無法救贖自己……這大概就是你認為最絕望的折磨吧。」
「所以終有一天,你認為我會在歲月的面前低頭。而作為眾神之主,你總歸可以等到那一天的到來的。」
「而這一切的開始,就是我坐視落入這裡的人類的死亡。」
普羅米修斯承認,作為先覺之神,自己曾經做過不少錯事。
也許是他還太年輕,也或許是他並不適應兩代神王更替後的變化,也或許他只是太過相信自己看到的。
總之青銅人類毀滅了,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
但也許是旁觀者清,當他離開了人間,被囚禁在這片永恆的監牢內,普羅米修斯反而對很多事情看得更清楚了。
人總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誤入這處海眼的人類也理應死去。
他完全可以視而不見,而且沒有人會知道他這麼做過。
但普羅米修斯同樣知道,這是不能開始的深淵。
有了第一個,那就會有第二個;他可以坐視一個人去死,也就漸漸的可以坐視兩個人,三個人,或五個人,十個人。
及至千百人,終至所有人。
等到了那一天,宙斯就會以勝利者的姿態前來問他:如今你願不願意收回盜給人類的火,換取你重新擁抱自由。
先覺之神看向未來,他就知道這會造成什麼後果。
這和他盲目的相信自己的學生們不一樣,因為他是那麼了解自己。
他的本性沒有那麼高尚,也會在這種『考驗』中墮落。
索性他也就從來沒有坐視過哪怕一次,讓『零』永遠無法變成『一』。
嘩啦啦……
水花聲響起,無聲無息間,透過這千百年來流出的神血,普羅米修斯引動了海洋的力量。
一股波濤順流而上,帶著落進漩渦里的帆船離開。
隱約間,普羅米修斯聽到了他們的祈禱聲。
那些船員在感謝上天,感謝諸神,感謝拯救他們的存在。
這一刻的人們是如此虔誠,他們發誓永遠信奉他們的拯救者。
然而完成了這一切的普羅米修斯只是笑了笑,隨即低頭不語。
他知道後面的結果,因為就像前面很多次一樣。
一開始,脫困的人們會感恩戴德。
但用不了多久,當他們漸漸忘記自己此刻逃出生天的喜悅,這份因感激而激發出來的信仰也就不在了。
就和曾經的青銅人類一樣,單純的賜予永遠無法令人類滿足。
他們會驚喜,會膜拜,然後習慣,然後渴求更多。
「所以,普羅米修斯……」
「嘶——」
「你後悔了嗎?」
「為了這些人類,為了你的『造物』,在這裡承受永恆的孤獨。」
猶如魔鬼的低語,或者說,這本就是魔鬼的低語。
無光的黑暗中,有聲音在迴旋。
沒人知道說話的是誰,也沒人知道他在這裡看了多久。
然而被縛的造物主卻並不驚訝於這突然的聲音,他只是笑了笑,然後平靜的回應起突如其來的客人。
畢竟,他這裡的客人可從來不少。
「談不上後悔吧,只是覺得自己曾經可以做的更完美一些。」
「至於為什麼是人類……只能說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只是有的喜歡權柄和力量,而我則恰恰能從人類的發展中獲取快樂而已。」
「沒有高低之分,仄費羅斯能為了他想要的東西卑躬屈膝,我也可以為了我想要的東西忍受痛苦,僅此而已。」
「倒是你……你又是為了什麼而來?」
「嗯?」
有些意外,但又不那麼意外。
在虛空中爬行,漆黑的小蛇落到了那貫穿普羅米修斯胸口的鐵釘上。
又……看來哪怕是作為囚徒,青銅時代的造物主也從未被世人遺忘。
「誰還找過你,他們都想要些什麼?」
小蛇直白的問了,而普羅米修斯也就直白的回答。
好像這並不是什麼足以令神王震怒的事情,而是再普通不過的小事。
「一開始,是赫利俄斯。」
「我也是才知道,他居然已經被什麼東西侵染,不再是純粹的泰坦神族了。」
「曾經他負責將我押入這裡,我當時看出了他和宙斯間微妙的關係。」
「只是他終究不願意相信我,直到落到這般地步,他才終於想起了我的存在。」
「至於來意……他只是單純的向我宣揚他歸附的存在有多麼偉大,告訴我那個存在可以輕易讓我脫離這裡。」
「當然,代價就是,祂要藉助我的血,侵染這大海的裂痕。」
「……」
「嘶——」
低聲嘶鳴,黑蛇有些驚訝今天了解到的東西。
果然,這個世界不是不變的,每個存在都有自己的想法,他們並不會按照你想的那樣行動。
那些力量遠遠弱於自己的也就罷了,可對於母樹這樣的存在,哪怕是自己也無法判斷祂的想法。
海眼是大海的創口,是太陽和海洋碰撞造成的創傷。
祂侵染了赫利俄斯,想要再以此侵染大海,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星空,海洋,大地。
如果不是被現世所封鎖,恐怕這位外神早就已經侵染了整個世界。
相比之下,赫利俄斯被封印後還能來見普羅米修斯,這倒不是什麼意外的事情。
人間從不缺少被邪物感染的凡物,他總能找到辦法的。
「那後來呢?」
小蛇繼續問道,而普羅米修斯也繼續回答。
「後來,俄刻阿諾斯來這裡見我。」
「這本是遠古海神蓬托斯的領域,大洋神卻來到了這裡。」
「我不知道他打算做什麼,因為他讓我做的,也無非就是對這裡的變化視而不見。」
「那這次你答應了?」
「當然,畢竟即便他不說,我也不會對宙斯提醒什麼。」
「他們之間的爭鬥,與我無關。」
「倒是俄刻阿諾斯給我帶來了外界的不少消息,我對它們很感興趣。」
聲音平靜,普羅米修斯講完了自己的故事。
然後他看著面前的黑蛇,再一次問道:「那麼你呢?」
「你是來做什麼的,想讓我做些什麼,代價就是放我出去,還是想了解什麼東西,參考我的意見?」
「嘶——」
「都不是。」
「恰恰相反,我是覺得作為『先覺的智者』,你卻有很多東西並不知道。」
「現在的你對我沒什麼用,你得變得更有用一些才行。」
低笑一聲,黑蛇覺得現在的普羅米修斯真是有意思了不少。
至少現在,他看著沒有那麼蠢了。
於是它搖了搖尾巴,些許黑氣散發又凝聚,最終變成了一本書籍。
「這裡面記載了很多知識,秘史,儀軌,禁忌。」
「讓人超脫生死,讓神永恆長眠,當然,也有讓你自己脫離這裡的辦法。」
「怎麼樣,我把它免費送給你,你覺得如何?」
「那麼代價呢?你需要我做什麼?」
普羅米修斯問道,而黑蛇只是在嘶鳴中搖頭。
「嘶——」
「不需要了……我之前還以為需要。」
「但現在看,你根本不需要我安排什麼。」
「普羅米修斯,能從人類的發展中得到快樂的神,你告訴我,或者問問你自己。」
「假使有一天,有一個被神靈欺騙的人類來到你的面前,他具備著影響世界格局的力量。」
「他滿懷勇氣,但又在善與惡間徘徊。」
「他有著堅定的目標,卻不知道那個目標就是他痛苦的源頭。」
「那麼你告訴我,你會幫助他嗎,你會盡你所能,幫他達成自己目的嗎?」
沒有回應,但普羅米修斯知道,自己大概是會的。
因為他自己是沒有能力反抗神庭的,但如果他能看到一個具備這種能力的,那他或許真的願意幫助他。
讓自己培養一個卓越的人類嗎,這應該算是陽謀吧。
畢竟雖然已經看清了很多東西,但對宙斯不利的事情,普羅米修斯也從不介意做一做。
「嗯,看來答案不問自明了。」
黑蛇從長釘上躍起,盤旋了一圈。
它打量著普羅米修斯,不知又想到了什麼。
「嚴格的來說,嘶——到這裡為止,我的任務就結束了。」
「可是出於我自己的想法,普羅米修斯,我倒是想問問你……」
「你就不想報復宙斯,不想報復那些覆滅了青銅人類的存在嗎?」
「冥府諸神,他們帶來瘟疫;海皇波塞冬,他掀起洪水;神庭上的宙斯,他更是發起這一切的源頭。」
「你就不想報復他們嗎?」
「嘶——」
「普羅米修斯,我不知道你到底想不想,但是——」
「如果有朝一日,有人發現了真相,如果他想要報復。」
「我希望……你不要阻止。」
「畢竟復仇者,不應該被阻攔。」
「嘶——」
隨著最後一聲嘶鳴,黑蛇擺尾,順著洋流向上。
就像它說的,它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於是寂靜的海眼中,只剩下了依舊被懸吊在虛空中的普羅米修斯。
青銅時代的造物主沒有做出什麼承諾,因為他有自己的判斷能力。
假使將來真的發生了類似的事情,他會做出選擇,但絕不會是因為黑蛇的蠱惑。
甚至就像之前的兩位來訪者一樣,如果有第四位訪問者,向他問起之前的種種,普羅米修斯也不會隱瞞今天的相見。
當然,不出意外,應該不會有下一位了。
「被神靈欺騙,具備著改變格局能力的人類嗎……」
「也許吧,不管他存不存在,我倒是都希望他存在。」
「如果他真的來這裡拯救我出去,那我也會教給他我所知道的一切。」
從俄刻阿諾斯那裡,以及偶爾陷入海眼的凡人口中,普羅米修斯對外界也是有所了解的。
世界的法則,王權的秩序,這個世界已經變得比之前更適合凡人生存了。
所以假使真的能出現這麼一個人……那好像也並不令人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