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橫穿荒野的老婦人?」
厄琉息斯的王宮內,威嚴沉穩的國王再次向女兒們確認道,而他也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那個老婦人自稱墨伊爾,她因為一個意外,流落到這個偏遠的國家。
她希望這裡的國王能容她停留在這裡一段時間,而她也願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以此作為居住在這裡的回報。
對於這種話,克琉斯自然是不會相信的。
距離大洪水已經過去很多年,自大地其他地方遷徙而來的異獸也重新占據了荒野。能在這個年代獨自行走於不同城市的,往往都是那些打破了凡人極限,擁有不可思議能力的存在。
像克琉斯的父親,厄琉息斯的建城者,他在生前就是這樣的存在。而正是有他的帶領,這支人類隊伍方才沒有滅亡在路上。
不過也正是因此,國王很清楚他們擁有什麼樣的力量,又有什麼樣的特點。可依照自己女兒的描述,對方似乎也不像是這樣的強者,至少不像是人類自身修行的方向。
那排除了這個以外,剩下的就沒多少可能了。
巫術的傳說還沒有在新一代人類中流傳,因此克琉斯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神的使者——甚至就是神靈本人。
這樣一位存在來到了自己的國家……想想如今飽受災難困擾的國民,對著自己的女兒,國王嚴肅的囑咐道:
「你們做的很好……既然她想要留在這,也不想讓我們看出她的身份,那就盡我們所能做到的讓她滿意吧。」
「無論她是什麼人,只要我們沒有錯誤,那就不會招致災禍。去準備晚宴吧,把我們最好的東西都拿出來。」
「是,父親。」
聞言,三個女兒們點頭應是。她們在克琉斯的安排下前去準備晚宴,這是早就準備好的宴會。
它原本是為了慶祝克琉斯二子得摩豐的出生,可現在,剛好也可以用來迎接這位遠道而來的神秘婦人。
至於克琉斯本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為了防止有人意外得罪墨伊爾,他必須提前叮囑好每一個與她接觸的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
厄琉息斯王宮,前代國王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謝謝你的招待,你真是個善良的人。」
嘴上說著感謝的話,然後像是揮退僕人一樣示意對方可以離開了。直到現在,墨伊爾甚至沒有注意那位凡人國王的女兒究竟叫什麼。
待對方離去墨伊爾打量著這處住所。很簡陋,但也是凡人中最好的地方了,於是她坐在椅子上,對自己受到的招待還算滿意。
「勉強能住……倒是個不錯的國家。」
雖然在旁人眼中她的偽裝漏洞百出,但墨伊爾自己還以為她做得很好。沒有人發現她不同的地方,她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本心,畢竟在她的認知中荒野本就十分安全,而自己也已經儘量『低聲下氣』了。
在這種情況下,這個人類國家的國王之女能這樣禮待自己,確實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嗯……大概只是作為客人受到的優待吧。」
「反正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就先在這裡停留一段時間好了。不知道他們會給我安排個什麼樣的工作,凡人的生活又是什麼樣子的?」
墨伊爾,或者說豐饒女神德墨忒爾,她終於從傷感中恢復了少許,對眼前的一切提起了一點點興趣。
自神戰以後,執掌萬物生長的女神就一直留在奧林匹斯山上。這並非因為她喜歡這裡,只是在神山上,德墨忒爾才能有少許的安全感。
不是對自己的,而是對女兒珀耳塞福涅的。這個宙斯強行和她生下的女兒並沒有讓德墨忒爾感到厭惡,恰恰相反,她是如此重視這個孩子。但讓女神感到擔憂的是,她的女兒具備的神力是如此弱小,而她的容貌又是那麼美麗。
於是德墨忒爾將她養在一處名為恩納的山谷中,讓寧芙們照顧她長大。為了防止被神明發現她的所在,就連女神自己都很少前去看望她。
神戰之後就更是如此了,女神不想讓宙斯發現自己孩子的所在,所以她忍住情感,一直沒有去看望她。直到這一天,對女兒的思念讓德墨忒爾悄然走下神山,來到那個那個隱秘的山谷中,可結果卻讓她失望了。
那裡早已空無一物,無論是珀耳塞福涅,還是被自己抓來的寧芙精靈,她們都不在這裡。
這處山谷就如同上百年沒有人生活過一般,處處流露出荒涼和冷清。這讓女神瞬間慌亂起來,眼前的景象,就讓她想起了自己的曾經。
於是在驚慌之下,德墨忒爾攔住了行徑夜晚的銀車。她向據說能夠借用星象占卜未來的魔網女神尋求預示,而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赫卡忒也回應了她。
「根據星象顯示,那發生在一個雨後的黃昏,在日和夜交替的時候。」
「月亮還沒有升起但太陽也還沒有落下,這就是我能給你的答案了。」
魔網女神的話帶有很強的暗示性,於是得到了精準的預示,德墨忒爾便匆忙的離開了。她在太陽將要升起的時候攔住了太陽神,向他詢問對方曾經看到的一切。而在她的追問下,赫利俄斯一開始還有所遮掩,但最後也只得告訴了她結果。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德墨忒爾殿下,我只看到在那一天,在你所說的那個隱蔽的山谷中,大地開裂,冥界的主宰駕馭戰車帶走了她。」
終於得到了女兒的下落,女神不禁為此感到憤怒。她當即返回奧林匹斯,要求宙斯懲戒妄為的哈迪斯,並把珀耳塞福涅帶回人間。
然而讓她驚怒的是,神王拒絕了她的要求,因為他曾經答應過冥王一個條件,而現在,就是他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於是就在奧林匹斯山的神宮上,憤怒的德墨忒爾將她的金杖取下,插在她主神的寶座之前。她以神器為媒介,用自己的權柄對萬物下達指令,命它們不再生長,枯萎衰敗。
「把我的女兒帶回人間,宙斯,否則,你現在得到了什麼,那你就會一一失去!」
擱下一句狠話,德墨忒爾離開了神山。從此,大地上失去了豐收,除非珀耳塞福涅回到奧林匹斯來,否則她絕不會為此退讓。
她相信,諸神體會到了信仰的好處,就絕對不會再想失去它,而自己索求的也不是他們的利益,只是要回自己的女兒而已。
這是合理的訴求,等到最後,眾神一定會妥協的。
「……這段時間,就先留在這裡好了。」
長久而宏觀的運轉權柄並沒有給德墨忒爾帶來身體上的疲憊,卻讓她的精神時刻難以休憩。能在這個人類的國家中待一段時間,也是好的。
想到這,女神繼續維持著偽裝出來的蒼老面孔,倚靠在床榻上,閉目養神起來。
······
「又是一年春啊……」
寒風吹過大地,帶來了有別於春、夏、秋的景象。
銀月城數十里外,一處人工開闢的小溪旁邊,諾坐在工匠拼接的木質輪椅上面,有些感慨的看著這一幕。
溪流兩側乾枯的樹木,見證著一年初始的時候,只可惜,受無形無相的法則影響,它們沒有一個抽出嫩芽的。
這種迥異的氣候讓所有人都為此驚訝不解,不過相比起萬里之外的厄琉息斯王國,銀月城倒是並不為此感到擔憂。
這一方面是因為諾早就儲備有足夠的糧食,早在給豐饒之主做出預言後,魔網女神就把一則消息轉告給了這座城中的居民。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場卡俄斯從未有過的『寒冬』其實並不能真的影響到他們。
當第一個『冬』季到來的時候,四季的循環觸動了輪迴井旁的天使。於是司掌春與新生的歐諾彌亞給這個國度降下了額外的祝福,讓他們的農田與城市依舊能如約的迎來春天。
這裡只是離得太遠而已,否則,這些樹木也不會變成如此模樣。不過透過它們,諾卻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災荒嗎……上一次是大洪水,這一回又是什麼呢……亦或者這並不是他們想要再一次滅絕人類,僅僅只是一次鬥爭的影射?」
隨口做出猜測,跟著又搖了搖頭,無論如何,銀月城不會因此遭受磨難。
諾看向輪椅後方的柯恩,這位認識了很久的『老傢伙』正看著西邊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不管是什麼,柯恩,我大概是看不到它的結果了,但你應該可以。」
儘管面容還維持著過去的樣子,可在諾的身體上,那種生命將盡的腐朽感卻早就滲透出來。相比之下,那被他戲稱為『老傢伙』的柯恩卻和曾經沒有什麼兩樣,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黃金人王的生命本就漫長到難以想像,而隨著體內自生的神性逐漸壯大,他的壽命更是接近永恆。衰老已經不可能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就算再過一萬年,他的容貌和現在也不會有什麼兩樣。
但諾不同,他不是什麼長生種,也不是什麼在超凡道路上天賦卓絕的人,他甚至不像後來的新生兒,擁有著來自水澤仙女的血脈,具備遠超常人數倍的生命,他只是再平常不過的青銅人類而已。
或者說,當諾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進銀月城中的時候,也就不可能再在其他領域有什麼非凡的建樹。他能活到今天本就是各種因素共同的結果。
不過假使他不尋求改變,尋求靈魂或肉體更深層次的質變,那這就已經是諾的極限了。或許今年,或許明年,他就會步入生命的盡頭,結束這燦爛的一生。
「……如果伱想,你其實可以活的更久,甚至永遠的活下去,然後自己去見證這些變化。」
被諾的聲音拉回了注意,柯恩扶著輪椅的把手。
他不是第一次面對朋友的死了,甚至早在黃金人類走到壽命盡頭的時候,他甚至還不知道那就是悲傷。但無論經歷多少次,如果可能的話,柯恩都不想再經歷下一次。
不過他同樣很清楚,諾是不會答應的。
果然,聽了柯恩的話,諾只是擺了擺手。
「沒有必要,柯恩,我已經活的夠久了。」
「永恆的是全知全視的主,是他國度中的天使和聖靈。我會在那裡活下去,而不是在人間恆在。」
「那銀月城呢,你就不想繼續領導它開闢下去?」
打斷諾的話,柯恩指了指遠方的平原。
「你們不是已經計劃要在其他地方建立城鎮嗎,建立一個地上教國……這還離不開你的存在。」
「不會的,柯恩,雖然這些年來,我自認為確實做的還不錯,可也許未來的人們會做的更好呢?」
擺擺手,相比起柯恩,諾倒是看的很開。
如果他想,他其實是可以從天使手中得到恩賜,進而擁有永生的,因為諾這些年來的成果,早已讓靈界的天使們認可了這個凡人的虔誠。然而這並不是他想要的,他覺得銀月城也不需要。
「永恆的生命需要永恆的主,而只有數百年人生的人們,也只需要一個活了數百年的教宗。只有變化才能帶來發展,這是我這些年來學到的經驗。」
「倒是你,柯恩,雖然你在銀月城停留了這麼久,可你心中的答案,真的找到了嗎?」
淡笑著看向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也許是旁觀者清,諾能看出來,柯恩對『神與人』間的很多事,至今都沒能放下。
銀月城中人們美好的生活讓他暫時擱置了那些心思,將之埋在了心底,但擱置,不等於遺忘。
「……你說的對,我還沒有找到。」
內心的想法被點出,往日的記憶又湧上他的心頭。沉默片刻,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諾,柯恩不由問道:
「你不生氣嗎?」
「為什麼生氣?」
諾笑著反問。
「自然是因為我並不像你那麼虔誠。」
「不,有疑問,這不是罪過。事實上,盲目的信仰,才是離真正信仰最遙遠的距離。」
搖了搖頭,諾沒有了多做解釋。他只是看著柯恩,最後建議道:
「既然你還有疑惑的話,柯恩,那你為什麼不去親自試一試呢?」
「試什麼?」
「自然是試著,成為和奧林匹斯山上的存在們一樣的人。」
靠在椅背上,諾笑著說道:
「只有親自成為過,你的疑惑才能真正得到解釋,而且相比起別人,你也有這個機會。」
「你是特殊的……柯恩,或許這一切,都是主的安排。」
「……」
「……或許吧」
沉默許久,柯恩推起諾的輪椅,向著遠方走去。
「對你說的事情,我沒有什麼頭緒。而且或許當我站的越高,力量越強,我反而就會離你這樣的信仰越遠。」
「無所謂。」
搖搖頭,諾在輪椅上看著周圍的每一處景色。
這裡的一切他都很熟悉,但不妨礙在離開人世之前,他還能更熟悉一點。
「接近真理,就是在接近主。去做你想做的吧,柯恩,我還是很支持你的。」
「……」
再次沉默,看著身前的朋友,柯恩抬頭,看著籠罩在初冬下的世界。
「……諾,至少在你身上,我覺得,是信仰因你而偉大。」
「謝謝,不過,我也只是在踐行自己信念而已。」
兩人的聲音遠去,在寒風中漸漸微不可聞。四季漸漸歸位,時序趨於圓滿,一場漫長的冬天,就此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