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時有風吹幡動

  陸一舟很少回憶少年的時候,因為那段記憶並不美麗,還很殘酷。

  一個嫁入豪門的怨婦,為了奪回自己的丈夫,不惜用獨子當作可以抗衡的武器。最終,卻是玉碎瓦全的代價。

  那段豪門恩怨鬧得滿城風雨,結果則是奪走陸家四少的女人最終被撞成終生殘疾,那場車禍也奪走了陸一舟父親的性命。拼命想要死的人沒有死,而不想死的人卻偏偏死了。他母親徹底崩潰,在他七歲那年被送去英國。他們兩三年才會見一面,當年名動東方明珠的杜家小姐,再沒了往日的風華,她住在英國的馬姆斯伯里的一棟別墅里,陪著一園子玫瑰活著,已十多年沒離開過。

  「所以,你是一個人在這裡長大的?」

  「我是在外面長大的,十七歲那年,陸家出了一點事情,我才回來。」

  「陸一舟,所謂的一點事情,不是你搞的吧?」

  微微吸了一口氣,鼻腔中充斥著青草香,難得覺得閒適的陸一舟也不承認也不否認:「你不覺得這樣的地方,再沒些事情,太靜了嗎?」

  那話說得蔣眠竟然無法反駁。

  他們又聊了幾句,陸一舟問起蔣眠的父母。

  捧著牛奶杯的女孩發了發呆,道:「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後來我一直跟我爸一起生活,直至出去念書,後來我父親再婚,我有了繼母。後來就是你知道的那些。」

  「後悔嗎?為一段感情葬送這麼多。」

  「我最後悔的事情,是這場愛情犧牲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爸。我爸到死都是信任我的,可我卻辜負了他的信任。」

  忽然抬頭看陸一舟,蔣眠問他:「你信命嗎?」

  「不信。」

  「那你信什麼?」

  「我只信我自己。」

  「人活著怎麼可以沒有信仰?陸一舟,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很信。我七歲那年,我爸帶我去寺里看面相,抽了一支簽,簽文上說,行至水窮處。只有這一句。我爸問廟裡的和尚這是什麼意思,和尚說我命硬,決斷,可能註定無人相伴,了寡此生。當時我爸就火了,說和尚胡說。可現在再看,恰恰和尚是對的,我們都錯了。」

  蔣眠那話說完,陸一舟不怒反笑,他笑得很輕鬆,嘴角上揚。

  蔣眠見了,直問他:「你笑什麼?」

  陸一舟一攤手,表現得極無辜:「沒有,繼續。」

  「沒見過聽了人家的慘事,還能笑成這樣的,我去睡了。」

  見她猶如被逗怒的幼獸,陸一舟心頭越發輕鬆,把她送上樓,自己則回了書房。

  伴著一彎圓月,蔣眠回去沒多久就睡了過去,而年紀輕輕就能將陸家送到如此地位的陸一舟仍舊一夜未眠。他整理手邊文件的時候,一封多年前的檔案被他從文件架下抽出來。

  檔案里是他早年學畫時留下的畫作,落款卻是雲時。那是陸一舟的小字,他幼年的時候,陸家老太太覺得海上獨有一舟太孤,便找人為他取了小字雲時,雲時二字正取自:孤舟行至海上,坐看雲起。

  他們一個是水窮處,一個是雲起時。

  那一刻,陸一舟只想,這世上,真有所謂命運一說嗎?而他陸一舟的命運為什麼會是蔣眠?

  中秋那天早上天還沒亮,陸陸續續的車就已經開到陸家準備為陸家老太太問安,博個好印象。蔣眠換好衣服下樓的時候,樓下已經有幾個小孩子在玩。

  因為一個熟人沒有,蔣眠貿然上前難免尷尬,便從樓梯後的門去了廚房。

  她本是要去找吳媽的,但為老太太梳頭的吳媽不在,廚房又忙,蔣眠便隨意打起下手來。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還是快九點的時候,廚房的人都被陸家的陳伯叫去後門接送來的禮物,房間裡只剩蔣眠和一個菲傭。

  穿著粉色西裝、襯衣扣子開到胸口的男人跑進來的時候,蔣眠嚇了一跳。

  而對方不由分說地扯著嗓子,沙啞地叫:「水,水。」

  菲傭聽不懂,蔣眠便拿起一瓶水遞給他,對方一口氣喝下半瓶,才緩過勁兒來。

  隨手捏了一片剛蒸好準備入菜的火腿,男人一邊吃一邊問:「吳媽呢?」

  根本不知道對方什麼來路,蔣眠道:「不知道。」

  從廚房向外看,看到聚在大堂的各位表嫂,男人皺眉道:「都誰來了?」

  依舊陪著菲傭擇菜的蔣眠道:「不知道。」

  第二個不知道,終於讓男人回頭看著蔣眠:「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啊?新來的?」

  蔣眠不理會,對方饒有興趣地湊了上來:「你是吳媽的親戚,還是托誰關係來的?跟我說說。」

  蔣眠扔下手裡的豆角,抬頭看他:「你先說說你是誰?」

  男人頗為震驚:「你不認識我?」

  「你是陸家人?」

  「不是陸家人誰這時間來這兒?你過來,我讓你見識見識。」

  男人招手,蔣眠湊過去,就見他指著客廳中掛著的全家福道:「看見沒有,第四排第五個就是我。」

  那張全家福蔣眠看過不止一次,似是按照家庭地位所排,老太太和陸一舟站在最前,而陸先生仍舊是一張生人勿近的臉。

  看看照片,再看他,見蔣眠還是一副不解的樣子,急壞了的男孩道:「我,陸行流。」

  「你就是陸行流?」不是因為照片驚訝,而是在溫蕁口中,這似乎不是什麼好人。

  陸行流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肯定知道我,在陸家提陸一舟的人,都不如提我的多。」

  因為不想早早卷進女人們的八卦,陸行流要蔣眠給自己磨咖啡,端到廚房外的小花園裡。

  從花園看陸家的主路,停下的車比早上多了許多。

  向來對女人沒什麼抵抗力的陸行流,見蔣眠看那場景發呆,主動開口:「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吧?不過陸家一年也只有兩天才會熱鬧,一天是清明忌日,一天是中秋團圓。比起團圓日,忌日更熱鬧,因為陸家這一輩,死了的人,比活著的多得多,至於為什麼,你待久了就會明白。」

  話越說越深,聽得蔣眠直皺眉。

  覺得談這種豪門內鬥太掃興,陸行流拉著蔣眠八卦道:「對了,你來陸家多久了?知不知道,陸一舟帶了一個女人回來?」

  「女人?」

  「沒見過?果然是金屋藏嬌,外面都傳瘋了,聽說那女的跟他許多年了,還有個孩子,不知道真的假的,要是真有孩子,估計老太太做夢都會笑醒。不過我真是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巾幗好漢,能收了他?」

  陸行流大實話說起來沒完,蔣眠也沒阻攔,順著他的話茬問:「他不是有未婚妻?」

  「他那哪裡叫未婚妻,充其量就是個擺設,對陸一舟來說,在生意上對他有幫助的女人都能成為他未婚妻。但都是過客而已,陸太太這位置,估計這輩子都沒人會坐上。」

  「那個女人也可能是個過客而已。」

  「要是老太太叫來的興許是過客,要是他自己帶回來的,估計就懸了。陸一舟這輩子能動情,也是千載難逢了。哎呀,越說越好奇了。」

  本還要繼續聊兩句,遠處的陸家人見到陸行流,招手要他過去。

  陸行流把咖啡杯還給蔣眠道:「以後在陸家挨欺負,就提我。我在陸家還是挺管用的。」

  說罷,陸行流便離開,不過兩三句,就和遠處一幫人鬧成一團。

  蔣眠突然覺得陸一舟這個侄子不是什麼壞人,還有點呆。

  她拿著咖啡杯出門,吳媽正找來廚房,見她還是一身素色的休閒裝,便道:「快上樓,老太太還要帶你認人。」

  「帶我見人?我又不是陸家人。」

  「不是陸家人,才要見見陸家人,今天這種日子,你多認識幾個人總沒壞處的。阿朱,帶蔣小姐上樓,常先生那邊要忙完的話,叫常先生也過來。」

  「是。」

  蔣眠被阿朱帶上樓,剛換了那身彆扭的旗袍,常先生就來了。老頭端詳了蔣眠的臉後,選了幾樣淡色的化妝品,在她臉上薄薄地施起來。

  蔣眠正發呆的時候,身後的常先生突然叫了一聲:「陸先生。」

  蔣眠回頭,就見不知何時出現的陸一舟正捧著一個絲絨紅盒子靠在門框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被人裝扮的一幕。

  兩人互看彼此,陸一舟雖表面波瀾不驚,心思卻已被蔣眠此時的樣子,撩撥出絲絲漣漪。陸一舟淡然地走過去,將盒子放在蔣眠的跟前。

  「老太太給你的。」

  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套精緻的珍珠首飾。常年在這種人家奔走的常先生自是嗅出不同味道:「老太太好眼光,這珍珠最配蔣小姐這一身,戴首飾我不在行,煩請陸先生親自動手,我就先下去了。」

  「請便。」

  常先生離開,陸一舟拿出珍珠項鍊給蔣眠戴上,那項鍊是後搭扣的,陸一舟伸手的時候,溫熱的氣息正吹在蔣眠的耳朵。

  蔣眠被他的氣息吹得臉紅,卻不敢動彈。為了分心,她開口道:「你猜我見到誰了?」

  「誰?」

  「算了還是不跟你說了,沒準你會收拾他。」

  「你若不說,若我查到,不怕我收拾你?」

  項鍊戴好,陸一舟為她轉到面前擺正,蔣眠的頭髮被掛住,微微的疼痛讓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眼前正是低頭的陸一舟。

  幾乎都沒有遲疑,也動了情的陸先生嫻熟地彎腰,吻住蔣眠的唇。蔣眠愣了一下,才想到躲開,陸一舟哪兒給她機會。他吻得很溫柔,也很霸道,舌頭撬開蔣眠的牙齒,讓她抵禦不得。

  那個吻持續了好久,直至蔣眠喘不過氣,他才放開她。

  蔣眠一邊整理被弄髒的妝容,一邊道:「你明知道我們不可能,為什麼還要這樣?一時興起,養個動物玩一玩?」

  「在我的世界裡,沒有不可能。至於養的是動物,還是女人,一切的定義都在於你。」

  「陸一舟,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真的很討厭。」

  自從認識蔣眠,越發覺得自己不像自己的陸一舟輕輕一笑道:「你也一樣。」

  陸一舟從蔣眠那裡離開,並沒急於去應付陸家那些親戚,也沒去見老太太,而是回了書房。

  電話撥出去的時候正好十點鐘。

  電話那邊的吳修已帶了幾個心腹嚴陣以待。

  「動手吧。」

  終究還是等到了這三個字,吳修道:「一舟,你確定?」

  「做得乾淨些。」

  冷靜地掛掉電話,陸一舟走到窗前。

  窗外,陸家一片團圓和睦,而藏在這假象下的卻是刀刀見血的鉤心斗角。可是斗得再凶、再狠,陸家也有這一日的安寧。

  而在廣安的陳家,從這一刻開始,再無平靜。

  陸一舟曾考慮過為了蔣眠放棄陳家,可思量之後,他覺得這筆生意並不值得,畢竟蔣眠還活著,李好卻死了。而且這背後還有陸家人裡應外合的勾結,他不能放任這種事情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他得告訴那些人,他安靜這幾年不管,不是怕了,而是還沒到時機。

  在陸一舟的世界觀里,從未有過冤冤相報何時了,是他的他總要拿回來,原本這種心思,只對生意,後來為了一個女人,再後來,從無破綻的他,有了所謂的軟肋。

  叔本華說,事物本身是不變的,變的只是人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