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擺了擺手:「大法師,許久不見,你多禮了!」
摩勒大法師肥胖的臉上堆滿了油汗,誠惶誠恐地道:「不知駙馬爺駕到,有失遠迎,屬下罪該萬死—.—
江晨打斷他:「行了行了,你可是曾經刺殺過青冥聖女的男人,別裝出這副畏畏縮縮的德性。我只問你一句,你到底是誰的人?「
「屬下———.—」摩勒大法師話到嘴邊,卻又遲疑。
當初在醉雲樓上的那場刺殺經過,眼前這位惜花公子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大法師若敢說假話騙他,恐怕得先數數自己有幾個腦袋。
摩勒大法師眼珠轉了轉,不安地望著江晨,又不敢直視他的眼睛,目光閃爍不定,一副心裡有鬼的模樣。
他這樣難受的表情,就連林水仙都為他捏了一把汗。
誰能想到,在西遼城屹立數十年不倒、超然於城主之上、如同活神仙一般的傳奇,竟會在一個少年面前卑躬屈膝,誠惶誠恐。
江晨低頭審視著摩勒法師,緩緩道:「你是浮屠教的人?」
摩勒大法師一愣之後,忙不迭地搖頭:「老訥只會半調子的法術,最多算個野和尚,從來沒在浮屠廟掛過單,萬萬不敢跟浮屠教扯上關係。」
「那麼,你是青冥殿的人?」
摩勒大法師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實不相瞞,老禍雖然掛著一個西遼首座的名頭,卻也不是青冥殿的人,只是借著這個名分,在西遼城立足———」
他硬著頭皮,說出了自己如何暗殺了真正的西遼首座,冒名頂替其身份,借著別人的名頭統治西遼分舵,為自己謀好處。
倒不是他誠實忠厚,實在是他看懂了江晨的眼神,如果他連惜花公子都敢騙,這輩子的飯也就只能吃到這裡了。當初在醉雲樓上,惜花公子是親眼看到他不受聖女的「言出法隨」控制的,再說謊也只能自討苦吃。
江晨嘴角浮起微笑:「所以,你跟浮屠教、青冥殿都沒有關係,你只是一個孤獨的騙子?」
摩勒大法師陪著笑:「老訥起初也就只想混口飯吃,不成想漸漸入戲了,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西遼首座·—.—
江晨嘴角笑容弧度越大:「你這傢伙,倒還有點本事,假冒別人的身份還能混得風生水起,只當一個小小的西遼首座,有點屈才了。」
「哈哈哈,駙馬爺謬讚了!跟駙馬爺比起來,老訥這點螢火之光———」
兩人相談正歡之時,突然聽見「嗆」一聲,是尉遲雅拔劍了。
摩勒大法師臉色陡變,轉身奪路而逃。
背後傳來悽厲的破空聲,尉遲雅的寶劍狼狼刺向摩勒大法師背心。
只見金光一閃,像是寶劍砍到金石上的聲音,摩勒大法師高大的身軀晃了一晃,又繼續逃竄,一頭撞破窗戶,跳到屋外,人在半空之中,腳下生出一朵朵金色蓮花,托著他一步步向遠處逃去。
尉遲雅追到窗邊,只能眼睜睜看著大法師的身影飄然遠去了。
「逃命的姿勢都這麼仙風道骨,沒有一絲煙火氣,做個野和尚,委屈了。」江晨也來到窗邊,望著大法師的背影讚嘆。
「夫君怎麼不殺了他?」尉遲雅問。
江晨反問:「為什麼要殺他?」
「他既然沒什麼背景,又在這西遼城身居高位,正好一刀殺了,然後嫁禍給水仙姑娘。」
「啊?」後方正猶豫著要不要逃跑的林水仙一臉呆愣。
江晨也問:「嫁禍給她幹嘛?」
尉遲雅伸出一根纖白手指,往地上一指:「只要我們用大法師的血寫上幾個字,就說:殺人者,林水仙也!這樣一來,水仙姑娘就別無選擇,只能跟著你回去了。」
「你這是跟誰學的主意?」江晨哭笑不得,「我帶水仙姑娘回去幹嘛?」
尉遲雅疑惑地問:「你們不是舊相識嗎?你忍心留水仙姑娘一個人在這裡—.—..」」
「什麼舊相識,都是老冤家了!」江晨無奈地搖頭,「你以後少聽那些評書,我也不是饑渴到隨便見一個女人就收的!」
「噢。」尉遲雅明白過來,「是妾身多事了。」
「你有這份心意就好,為夫心領了。」江晨轉頭朝林水仙擺擺手,「水仙姑娘,你別介意。」
林水仙敢介意嗎?
她目送江晨和尉遲雅一前一後離去的身影,咬了咬嘴唇,本來已到嘴邊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剛才江晨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她林水仙也是有臉面的人,怎麼好意思著臉再去糾纏?
江晨帶著尉遲雅,又逛了逛平安客棧、雙狼獵團、賈府、薛府、安樂巷,追憶了一下過往的足跡,在荒無人煙的薛府水井旁纏綿了許久。
待月過中天,興盡而歸。
走在白石街上,江晨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
尉遲雅面上一紅,伸手摸了摸臉蛋,又將手掌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嘀咕道:「我明明都用井水洗過臉漱過口了啊?沒洗乾淨嗎?」
江晨笑道:「我說的不是那種味道,而是這座城市裡的味道。」
尉遲雅這才放下手掌,抽了抽鼻子,吸了一口夜風,感受片刻,回答:「空氣很乾,塵霾很重,像是在燒什麼東西。」
「有點像是大漠風沙的味道。」
「會不會是有人在燒秸稈?」
「有人種地,才有人燒秸稈。可是這一路走來,你有看到過種地的農夫嗎?」
尉遲雅道:「剛才我還覺得奇怪,這座城市裡好像完全沒有普通百姓,全是軍官士兵。客棧和獵團都被改造成了軍營,安樂巷也只剩下軍妓,完全是座軍事化的城鎮,跟夫君說的那些往事好像不太一樣。」
「以前不是這樣的。」江晨嘆道,「西遼城以前雖然也實行管制,但也有很多普通百姓在城中正常生活。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獵團活躍,二龍五虎也都威風凜凜,不像現在這樣死氣沉沉。」
「畢竟要打仗了,百姓都跑光了吧。」
察覺到江晨心情有些低落,尉遲雅輕輕握住他的手掌,「剛才在水井邊的時候,就感覺夫君興致不高,是想起了過去的一些朋友嗎?」
「嗯,世事無常,知交半零落。」
尉遲雅往江晨身上靠了靠,柔聲道:「多年以後,夫君會不會也這樣回憶妾身呢?」
「說什麼糊塗話!我要你好好活著,永遠陪在我身邊!」
「嗯,夫君不允許,妾身不敢死—」
尉遲雅伏在江晨肩膀上,心中滿是安寧和踏實。
這是她從前做夢也想像不到的感覺,可以像一個普通女子一樣,小鳥依人地靠在一個強健的肩膀上,依賴他,愛慕他,信仰他。
過去的任何人、所有讚譽、頭銜、權力、名望、理想、自出生以來的一切種種追求,都如浮雲泡影,加起來都比不上眼前的這個肩膀,他的一個微笑、一次皺眉都牽動著她的心腸,他主宰著她的喜怒哀樂,她願意竭盡所能去服侍他,討好他——.—
我不會是中了什麼精神法術了吧?我從前不是這樣的人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尉遲雅心中閃過這樣的念頭,思索良久,半是嗔怨半是臉紅地想:原來是從那天晚上,我向他證明忠勇之後開始的吧--傳說中惜花公子對女人都有克制之力,我當然也不能例外·—··.
那次之後,他深入到了我從未被人觸及的內心深處,也拿走了我的忠誠。所以,我也只能認命跟著他了·
江晨微微仰起頭,視線越過尉遲雅的發梢,望向夜幕里的城主府。
一襲銀甲的衛吉站在城主府的尖塔上,俯瞰著遠方街道上擁抱的兩人。
與江晨記憶中的那個林曦身邊的銀甲侍衛相比,此時的衛吉,面容雖然還是那麼秀氣俊美,身上多了一股威嚴的氣質,這是久坐城主位子之後培養出的上位者的貴氣和殺氣。她以前一塵不染的潔白披風上,此時也沾著幾點梅花般的血漬。
「真是久違的面孔啊··..」
衛吉輕輕感慨。
人與人的際遇,真是十分神奇。當年兩人相識之時,都還名不見經傳,如今一個已成為西遼城城主,另一個更是叱吒風雲,當初那個被景峰陷害、被地藏追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能縱身一躍的少年,此時已威震天下,當初自己侍奉的千金小姐,也成為了他的未婚妻,被世人傳唱。
如果換成其它時候,衛吉倒想與他把酒言歡,一笑泯恩仇,問問林小姐的近況。然而此刻卻是在戰爭前夜,明天就會在戰場上相遇,迎來一場血腥廝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再想這些有的沒的,未免有些多餘。
人可以回頭看,卻只能往前走。過去的,終究是回不去了。
江晨看懂了衛吉的眼神,揮了揮手,牽著尉遲雅轉身走開。
衛吉手按佩劍,久久沉默。
摩勒大法師和林水仙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後。
「我想不通,他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斬首。」摩勒大法師已恢復了莊嚴寶相,說出來的話也很簡潔。
林水仙倒吸一口涼氣:「大法師的意思是,他想要來刺殺城主?」
衛吉淡淡地道:「他一路向西北進軍,奪了十一座城,其中有七位城主是他親手殺的。」
林水仙臉色變了變,遲疑道:「他如果真的動手,咱們·———-抵擋不住吧?」
衛吉語氣篤定:「就算藉助護城法陣,也抵擋不住。」
「那他怎麼沒動手?難道是———·憐香惜玉?」
「不,他應該不知道我是女人。」
「他號稱惜花公子,能夠聞香識女人,當初還跟你打過架,應該早就看出來了吧?」
衛吉沉默良久,緩緩道:「不重要了。不管他來不來,我都做好了準備。」
摩勒大法師道:「城主大人這是答應了?」
衛吉苦澀一笑:「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摩勒大法師咧嘴:「老訥代表無懼王,歡迎衛城主加入我們大家庭!」
一旁的林水仙聽著聽著,感覺有些不對勁。摩勒大法師不是來商議軍情的嗎?怎麼還扯上了無懼王?這無懼王不是暗紅沙丘那邊的沙盜頭子嗎,就算在沙漠裡耀武揚威,可是離西遼城有十萬八千里,他的手能伸這麼長嗎?
她忍不住開口問道:「無懼王那邊還有援軍?趕得及嗎?」
摩勒大法師深深地看了林水仙一眼,詭異的眼神好像是盯上了青蛙的毒蛇,
讓林水仙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趕得及,趕得及。」大法師笑了,渾濁的老眼眯成了一條縫,笑得意味深長,「當你需要無懼王的時候,無懼王就會出現在你眼前。」
這席話聽著只是故弄玄虛,但林水仙背後卻出了一身白毛汗,有一種午夜時分睡在荒野墳地里的驚悚詭異之感。
尤其是衛吉也轉過身朝她來看的時候,林水仙眼皮突突直跳,心頭湧現出莫名的危機之感。
「城主大人-—」—-有什麼吩咐?」林水仙的腳尖情不自禁地轉了向。
衛吉眼神淡漠,輕聲道:「你我皆是籠中鳥,反正誰也逃不掉,無非是誰先走的問題。這一次,就從你開始吧。」
林水仙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驚恐,足尖一點,如一朵白雲向外飄去。
然而一道金光襲來,只見一串佛珠迎風便長,很快就如同套馬索一般將她套住,勒著她脖子往後扯。
林水仙拼命掙扎,嘶聲大叫:「救命———·
摩勒大法師高宣佛號,語氣慈悲:「世如銅爐,眾生皆苦,唯我狼主,慈悲為懷,渡你過這紅塵苦海。林姑娘,你馬上就能到達長生極樂世界了,應該高興才對呀!」
「救—.咳咳———」
林水仙的脖子被佛珠越勒越緊,很快就沒了掙扎的力氣,兩眼翻白,暈厥過去。
衛吉皺了皺眉:「怎麼暈過去了?」
摩勒大法師道:「她防備心太強,很難感化皈依。想要加入無懼王,一定要心甘情願,不能有半點抗拒。城主大人,你準備好了嗎?」
衛吉道:「你確定我還能保留自我,只是共享你們的記憶?」
「當然。」摩勒大法師笑得很慈祥,「城主大人不是已經用士兵試過了嗎?
他們並沒有失去自我吧?」
衛吉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配合你演戲,畢竟「自我」這種東西,很難證明。」
「如果城主大人還沒有下定決心,老訥還能再等。」
衛吉思片刻,深吸了一口氣:「不等了,我沒時間了。不管你們是不是在騙我,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就現在吧,我準備好了!』
摩勒大法師笑容愈盛,臉上的肥肉擠成了小山,眼晴縫都合攏了:「老訥知道,衛城主乃大智大勇之人,一定會想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