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手指隔空連點,封閉了安雲袖幾人的聽覺,帶著他們走入軍陣。
「讓開!」
一聲厲喝,那騎兵隊長正心慌不安,口乾舌燥,胸悶氣短,哪裡還有先前的膽魄,被這一聲吼驚得倒退好幾步,頭暈喘促,根本無力阻攔。
其他士兵更為不堪,體質稍微差點的神志已經暈厥,其他人也是冷汗岑岑,
連兵器都難以握穩,更別提組織起有效的反抗。
江晨幾人大搖大擺地闖入陣中,撥開士卒,快步前進。
白露城上空的烏雲已經散開,但城中卻好像籠罩著一層薄紗,看什麼都朦朦朧朧的,如在雲霧裡。
夜色昏沉。
聽雨茶樓大堂里的獵手們,也沒有力氣鬧騰了,東倒西歪地趴在桌椅上,
聲此起彼伏。
抱劍而眠的葉星魂,然睜開眼睛。
他沒有點燭火,一雙眼晴在黑暗中幽幽發亮。
身邊母女倆都在酣睡。
尹夢眉頭微皺,額頭滲出細汗,仿佛正在做噩夢。
葉茵茵緊緊抱著母親,呼吸略微急促。
她們的心跳聲都比平時快,帶著一種奇妙的韻律。葉星魂自己也是一樣。
葉星魂輕緩地起身,沒有驚動她們,無聲無息地走到窗前。
白露城好像陷入了一場迷夢。
迷夢深處,有某種不好的東西正在醞釀。
葉星魂側耳傾聽,從外面的街道傳來一種奇異的聲響,像是野獸在地上爬行,寇窒窒,像是野貓野狗,卻又比普通貓狗的腳步聲更重一些,而且數量很多,讓人心生恐懼。
「貓妖?狼妖?』
葉星魂低頭看去,黑夜裡有星星點點的瑩光逼近,每一對碧綠的光點,都是妖魔的眼珠子。
乍一眼望去,至少有上百之數。
每一頭妖魔的氣息都不強,但如果匯聚起來,則是讓人頭皮發麻的一股力量葉星魂面色肅冷,手握劍柄,一隻手輕輕從劍身上撫過。
他的手指瘦削、修長,手心卻微微滲汗。
一旦心有牽掛,他便不再是一個純粹的劍客。
如果是一個月前,他有信心獨自一人將這上百頭妖魔盡數斬殺。但現在,他失去了這種信心。因為他已經有了軟肋。
他深吸一口氣,本想平復下心緒,但心跳卻越來越快,好像脫離了掌控,令他氣血浮躁,握劍的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妖魔的氣息越來越近,當頭幾隻已經來到了酒樓下,就要破門而入·
一但在撞上大門前,它們先撞上了一道漆黑的劍氣,繼而四分五裂,墜落在台階前。
熒惑!』葉星魂喜出望外。
上百頭妖魔,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但無論它們從哪個方向進攻,都會撞上漆黑劍氣,粉身碎骨。
妖魔們連敵人的模樣都沒看清,就已經損失慘重。
葉星魂同樣也看不清熒惑的真身藏在何處。
他只能苦笑。
當初在沙丘初遇時,他跟熒惑還能打得有來有回,短短几個月不見,卻已經連對方的影子都摸不著了。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妖魔如潮水般湧來,又如潮水般退卻。
葉星魂收劍歸鞘,輕舒一口氣,卻又忍不住捂住胸口。
妖魔被殺退,危機已經解除,為何心臟還是跳得這麼快?
此時此刻,心跳得很快的,不止他一人。
朱雀捂著胸口,望向廢墟的眼神愈發冷冽。
原本只是對獨孤鴻的身份有所懷疑,想要帶著阿雅見證一個結果,現在看來,阿雅輸得很慘。
尉遲雅卻執迷不悟,儘管神疲乏力,腳步綿軟,但仍然堅持著往廢墟深處走去。
「唉—··—.」廢墟中響起一聲幽幽的嘆息。
尉遲雅眼神發亮,叫道:「獨孤先生,是你嗎?」
「阿雅,是我。」低沉的語句後,一個人影從廢墟中緩緩走出,樣貌映入尉遲雅眼帘。
尉遲雅呆了一呆。
眼前的那人,依稀有著相似的眉眼,卻不再是那個白衣勝雪、面如冠玉、散發撫琴的風雅男子。
而是形同厲鬼一般,可畏可怖。
他身上冒著黑煙,面容四分五裂,血肉一塊塊剝離下來,又陸續重新生長,
再繼續剝落。
他的氣息幽暗而污穢,遠遠聞上一口,就讓人頭暈目眩,幾近暈厥。
尉遲雅看著眼前鬼怪般的男子,視線漸漸模糊,淚水漣漣而下。
「你———.你怎麼變成這樣了?你究竟受了多少苦——」
紊亂的心跳加上強烈的情緒波動,尉遲雅身形搖搖欲墜,眼看就要摔倒。
獨孤鴻本來想要伸手去扶,但看著自己冒著黑煙的手臂,他發出一聲嘆息,停在半途。
那股縈繞在所有人心頭的魔幻之音,隨著他的嘆息,悄然退散。
擂鼓般的心跳漸漸平復,尉遲雅的身軀生出力氣,重新站穩。
「阿雅,我終究還是沒法對你動手。」獨孤鴻收回手掌,搖了搖頭,「也許我不該等,等到你我都無從選擇的時候,再親手把這個美夢打碎,實在過於殘忍。」
水珠緩緩地從尉遲雅臉頰滑下,她稍稍昂首,溫柔地凝視獨孤鴻,竭力克制著洶湧的情感,嗓音微微發顫:「沒關係,至少你讓我知道,愛一個人是種怎樣的感受。」
朱雀眼中殺意進起,上前一步,抬臂攔住尉遲雅,沉聲道:「阿雅,你醒醒吧!他已經不是你愛著的那個獨孤鴻了!仔細看清楚吧,在你痴戀的那具虛假皮囊下,這個惡鬼才是他的真面目!」
獨孤鴻輕微地皺了一下眉,眼神中流露出落寞和無奈。朱雀說的話雖然難聽,但那就是事實,他也無法否認。
曾幾何時,當他還是一個白衣少年的時候,絲毫不以這具皮囊為傲。然而直到遇見尉遲雅,他恍覺自己失去了很多東西,以至於當這份真摯的感情擺在面前的時候,一向自矜自傲的他竟然膽怯了,他無法開口對這個夢一樣美好的女子說出真相。
歇斯底里的悲哀又從他內心深處升起。
七年前的那個血腥夜晚,青冥殿攻打鬼隱門,師父師娘受辱而死,他帶著兩個師妹逃出去的時候,他發誓要滅盡青冥,從此以復仇為志。
而眼前的少女,則是寒冬的一輪暖陽,融化了他鐵石般的心腸,但他已經向那條絕路走了太遠太遠,再也無法回頭了·
滔滔魔氣隨著獨孤鴻的情緒波動而躁動喧騰,朱雀戒備地將尉遲雅朝後拉了一步,卻聽見尉遲雅低緩地道:「我知道,他一直都很為難,我也能感受得到他的痛苦·—.」
「他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殺你,但每次都在最後關頭停手了!」街旁的屋檐上,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
「鐵穆!」朱雀眼瞳一縮,完全沒注意到鐵穆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屋檐上的鐵穆一襲黑衣,披頭散髮,雙手各持一把血紅長劍,氣息陰森詭異,倒與同樣鬼氣森森的獨孤鴻相得益彰。
鐵穆望著尉遲雅,嘿嘿冷笑:「像獨孤老兄這樣鐵石心腸的傢伙,卻因為區區一個女人,就把原定的計劃全盤打亂,進退失據,害得我們都跟著他一起倒霉。說實話吧,雅二小姐,我早就看你這個禍水不順眼了,要不是他攔著,我早就把你殺了一百遍!」
朱雀哼道:「那你先得問問本姑娘的拳頭答不答應!」
鐵穆舔了舔乾燥的舌頭,桀然笑道:「話又說回來,像你們這樣一對聰明又膽大的姐妹花,誰能不動心呢?獨孤老兄認準了雅二小姐,那我就挑你這隻小麻雀吧,你的那雙赤腳,我也早就想品嘗品嘗了!」
朱雀露出嫌惡的表情,一挑眉毛,勾了勾手指:「來呀,我讓你好好嘗個夠!」
鐵穆也毫不拖泥帶水,持雙劍一躍而下,乘風劈斬,迎面挾裹而至的血腥味道激得朱雀呼吸一室。
在軍陣中穿行的江晨幾人,突然發現身邊的士兵們眼神恢復了清明,上千道目光紛紛朝這些不速之客望來。
雙方大眼瞪小眼,場面一度有些尷尬。
江晨停頓了一下,又再度前行:「借光,借光。」
士兵們戒備地握緊了武器,猶豫著要不要跟這臭名遠揚的傢伙拼死一戰,但江晨接下來的話令他們頓生遲疑,
「你們二小姐正在被妖魔追殺,剛才那陣奇怪的心跳就是妖魔的邪法,本少俠現在要過去斬妖除魔,識相的都趕緊讓路!若耽誤了時間,你們二小姐性命堪憂!」
這句話半真半假,普通士卒根本無從分辨。
喧騰的魔氣、死狀悽慘的乾屍、令人幾近衰竭的心跳----這一系列籠罩在土兵們心頭的疑雲,都被江晨一句話串聯起來,他們面面相,尚在遲疑之時,就被江晨撥開,強行從隊伍中間穿過。
朱雀與鐵穆的戰場,很快從地面轉移到屋檐上,又沿著屋脊快速移動,躍上更高的樓閣。
血色劍影與赤色火焰追逐交融,難以分清彼此,一時也看不出誰占據優勢。
尉遲雅與獨孤鴻久久相望。
尉遲雅眸子裡蘊蓄著化不開的哀愁,低聲道:「你一定吃了很多苦頭吧?」
「苦頭?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獨孤鴻嘿然一笑,似是不屑,「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超脫痛苦的法門,今日再回頭,恍如大夢一場。阿雅,你無需為我擔憂。」
「是了,你已經成為鬼仙,徹底擺脫了肉體凡胎的痛苦。」尉遲雅看著他身軀上不斷捲曲、不斷剝落、不斷新生的血肉,眼眸中流露出濃濃的憐惜之色,「可我跟你不同,我只是個凡俗女子,看到這個樣子的你,還是會心疼。」
這種毫不掩飾的濃情蜜意,讓深沉如獨孤鴻,也不禁為之動容。
他看著眼前的女子,她的感情還是那樣坦誠且熾烈,純淨得如同陽光下的雪地,沒有絲毫暗影。一向驕傲且諷爽的她,此時此刻只剩下溫柔的眉眼,臉頰的輪廓竟是如此嬌艷美麗。
獨孤鴻的胸膛里,頓時好像燃起了一團火焰。他的嗓子眼被燒得有些發乾,
上前一步,幽深的黑暗氣息即將把尉遲雅包裹進來。
「阿雅,你還是陷在那段虛幻的夢裡,不願意醒來。既然如此,那我就成全你!」
隨著最後一個話音落下,魔氣喧騰向前,將那盛裝打扮的女子吞噬。
尉遲雅閉上眼睛,猶如殉道一般,不但沒有半點反抗,反而主動往前跨出一步。
一滴眼淚划過臉頰,自腮邊滾落,又被另一根血管結的手指拭去。
獨孤鴻低頭看著眼前神情安詳、眼角殘留著淚痕的女子,發出一聲嘆息:「
何苦來哉!」
尉遲雅語般說道:「我聽見了你的心跳,它並沒有像你說的那樣堅硬冷酷.」
獨孤鴻面色複雜,沉默了良久,緩緩說道:「人間的痛苦,不止來源於身體—————」
他昂起頭,望著遠處逐漸走近的一行人,臉上神情蕭索而縫綣,「讓我痛苦的,是那雲端上的仙,山海中的妖,地底下的魔,俗世間的情!」
尉遲雅臉色轉為平靜,柔聲道:「我修為淺薄,不能救贖你,只能跟你一起,在苦海中做個伴。」
「哪怕———·萬劫不復?」
「那就一起,萬劫不復!」
久久相望的兩人,忘記了屋檐上的火光和劍氣,忘記了不遠處的士卒,也忘記了那一行越來越近的人影。
「咳咳咳!」
連續的咳嗽聲,也無法將這一對全然忘我的男女驚醒。
希寧撇了撇嘴:「明明是出手的好機會,你咳個什麼勁!」
「如果在這種時候偷襲,跟評書里的大反派又有什麼區別?」江晨說著,又大聲清了清嗓子,「嗯嗯!咳咳咳!」
眼前的一男一女並沒有理會他,反而是屋檐上激鬥的兩條人影驟然分開,各自占據了一角。
朱雀低頭看見底下久久相望的兩人,怒不可遏,厲聲道:「阿雅!你瘋了嗎?你明明已經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怎麼還執迷不悟!」
安雲袖本就看尉遲雅不順眼,2了一口:「這男人婆好不要臉,明明被老城主送給人做小妾,還公然跟別的男人勾勾搭搭,就該浸豬籠、騎木驢!」
「你家公子本來也看不上她,乾脆隨她去吧!」希寧嘴上說得好聽,卻是一副幸災樂禍的神色。
她身後的阿英則是一臉呆滯的模樣,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驚怒之情溢於言表:「二小姐的心上人,怎麼會是這樣一個惡魔————」
嗓門最大的薛金剛忽然靈機一動,轉過身朝向後方的士兵,振臂呼喊道:「虎豹騎的弟兄們,你們都看到了吧!雅二小姐已經被惡魔蠱惑了心志,咱們大傢伙兒抄傢伙併肩子上,一起宰了這個惡魔!把雅二小姐解救出來!」
他這一席喊話,就像點燃了一個火藥桶,徹底打破了士兵們壓抑已久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