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將盡,天地昏黑。
滿城居民多陷於昏沉的睡夢裡。
江晨條然睜開眼睛。
東方還未破曉。
但他既然心有所感,必定有事發生。
城外傳來一兩聲妖豪,斷續不定,比平日多了幾分躁動。
江晨看了一眼身邊仍在安睡的安雲袖,動作輕微地下了床,披上衣服,無聲無息地行出屋外。
過幾道走廊,他迎面就看到了手腳走來的劉大膽,那傢伙的模樣跟做賊似的。
一看到江晨,劉大膽渾身一僵,腳步頓住,一副東窗事發的心虛表情,結結巴巴地道:「江,江公子—」
江晨早知他平日討好赤眉的那些舉動,但懶得多管,只問了一句:「赤眉那邊怎樣?有沒有異常?」
劉大膽面色稍緩:「赤眉大師吃得香睡得香,一切安好,沒啥異常。」
江晨點點頭,徑直從他身邊走過,行往前院。
劉大膽站在原地久久未動,直到被遠方妖嚎聲驚醒,方覺汗流瀆背。
江晨站在參天大樹下,仰頭望著樹冠中盤坐的妖僧。
妖僧目低眉,不知是入定,還是在沉睡。
他的四肢還沒有完全恢復,半身被鎖鏈纏緊,旁邊環繞在枝葉間的符咒也沒被揭動一一看起來一切正常。
「不是你搞的鬼?」江晨看不出什麼異狀,乾脆直接開口詢問。
妖僧聞言睜開,報以一聲苦笑:「有你老人家坐鎮在這兒,貧僧哪敢搞鬼。」
「城外那些妖怪是怎麼回事?一個個的,都這麼激動?」
妖僧亦是茫然:「貧僧也覺得奇怪,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就像是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呼喚,說有一位祖輩親人要從牢籠中回來了,所以大家都覺得高興吧·—..」
江晨腦中靈光一現:「妖皇!」
「這種呼喚越來越強烈了,如果不是外面那些子孫的叫,貧僧還以為是自已修行不慎、生了心魔呢!」
江晨轉望東方。
黎明未至,天空暗沉沉一片,夜色中隱約可見濃雲翻滾,遮蔽九霄,仿佛有絕世的妖魔即將從地獄爬出。
城外的妖類叫得愈發響亮,從間或的一兩聲,到此起彼伏,連成一片。這麼吵下去,只怕全城的居民都得被叫醒。
大概,應該是確鑿無疑了。
「妖皇要出世了。」身後傳來楚楚的聲音,「他們成功了!」
「姜鴻,老謝,青玄,可能還得再加上鍾璃和其他八使,這樣顯赫的陣容,
別說區區一個鎮妖塔,就算把皇宮掀翻過來也不是什麼難事。」江晨輕笑道,「更別說御前騎士死的死逃的逃,剩下幾個也大多分派到各地鎮壓叛亂,能夠在鎮妖塔前阻擋他們的人,已經不存在了!」
江晨說到這裡,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有人苦心孤詣地營造出這個混亂局面,就是為了今日鎮妖塔一戰的話,那麼刺殺皇帝的幫凶之中,是不是也有妖師青玄的一份力?
想要皇帝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被天底下這麼多強者惦記著人頭,也難怪當初那位九五之尊一輩子躲在深宮大院中,不肯邁出聖城一步呢!
想一想,也是挺可悲的。
江晨收回思緒,發覺身後很久沒有動靜,轉過頭,才看見楚楚默默望著東方,臉上掛著兩行清淚。
「你怎麼哭了?」江晨奇道,「老謝順利完成了使命,你不是應該為他高興才對嗎?」
「妖皇重獲自由,我卻怕大聖會從此身不由己。」楚楚美眸然,語聲夾著鼻音,「妖皇的魅力足以讓任何人折服,大聖當年對他忠心耿耿,我怕他又會被忠義所累,一去不回。」
「這你就多慮了。」江晨也望向東方,悠然道,「今天的老謝,已經跟當年的老謝不同。那個所謂的妖皇,在塔下鎮壓了一百年,能撿回一條命就是僥倖。
老謝欠他的,已經全部還清了!他欠老謝的,也不必再還!你等著吧,老謝很快就會回來!」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隨著妖后的逝去,當初的盟約已然分崩離析。就算妖皇重出江湖,也再難挽回失去的人心了。
「怕就怕在,就算大聖這樣想,也由不得他。要知道,妖皇,青玄,鍾璃,
可沒有哪個是心慈手軟之輩—————.」
楚楚仰著臉,任由淚水自腮邊滑下。
「你完全不用擔心。有姜鴻在,沒人可以勉強老謝!」
江晨這番話絕不僅僅是安慰,他心中也是這麼認為的。否則,他也不會任由妖帥青玄帶著老謝離去。
妖皇,妖帥,妖聖,以及其他八使,的確是動魄驚心的組合,但在「姜鴻」這個名字面前,似乎也變得黯然失色。
他沒有說錯。
數千里之外的妖皇、青玄、鍾璃、溫勝等妖魔,深切體會到了這一點。
在謝元空做出了選擇之後,血帝尊悠然一笑。
「看來敘舊也不必了。恩怨兩清,我喜歡這個結局!」
他轉身邁步,謝元空最後看了一眼昔日的兄弟,也跟隨離去。
妖皇沒有聲,鍾璃在冷笑,只有青玄還在做最後的挽留:「老謝!別忘了娘娘對你的期望!」
謝元空頭也未回。
反而是溫勝低吼了一聲:「別拿娘娘當藉口!」
鍾璃冷冷地道:「利用阿蝶分化我們兄弟,當初也是你這狗頭軍師的主意吧?」
青玄沒工夫跟這兩人吵嘴,轉頭向妖皇說道:「陛下,不能讓老謝走了!」
「罷了,由他去吧。」剛剛出關的妖皇,一身衣衫破爛,體魄也不復當年的雄壯,但面上的威嚴和睿智卻似乎未改,「強扭的瓜不甜,隨他吧。」
「可是———」青玄心有不甘。
在他看來,血帝尊未必會插手妖族內部的閒事。就算他想插手,有妖皇在此,己方三位妖仙,加上一個接近妖仙的溫勝,足以讓他掂量掂量值不值得。
血帝尊雖然在兩百多年前號稱天下第一,但在一百多年前,尹赤城橫空出世之前,妖皇也同樣號稱天下第一!加上這麼多幫手,未必就會輸!
但望看血帝尊背影的妖皇似乎不這麼想。
青玄望著妖皇的臉色,最後也放棄了勸說的打算,
也許只有相差了兩個時代的「天下第一」之間,才能真正評判出各自的實力差距吧。
青玄這一百年雖然精進不小,但與能以一己之力同時對抗八位御前騎士的妖皇相比,自認還有一段距離。
如果連妖皇也覺得不行,那就只能作罷。
目送血帝尊與謝元空遠去,幾位妖族強者雖不說話,均覺得心裡有些憋悶。
青玄轉頭,正想說點什麼緩和一下氣氛,卻見妖皇抬起手掌,沉聲說道:「石頭後面的那位朋友,看了這麼久的戲,也該出來露個臉了吧?」
也沒見他有什麼動作,巨大參天石柱如同經歷了千萬年時光腐蝕一般,無聲風化為粉屑。
一這一轉瞬千年」的神通,由妖皇使來舉重若輕。
一個戴斗笠的黑衣老者暴露在眾妖面前。
幾名大妖的神念幾乎在同一瞬間落在他身上。然而竟如石沉大海,盡數落到空處。
「是幻影?」察覺不到半點氣息波動的鐘璃,面露異之色。
「不是。」青玄面沉如水,悄然握住一枚符篆。
唯有妖皇緩步上前,像是接見一位老朋友一樣,平靜地道:「是幻影,也不是幻影。一具思感化身而已。」
他迎上黑衣老人幽深的雙眼,問道:「閣下跟幽冥教主是什麼關係?」
黑衣老人淡淡地道:「幽冥教十年前已經覆滅了。」
妖皇眉頭微皺,面有疑色:「那麼閣下是——」
一直在苦苦思索的青玄終於認出此人身份,沉喝道:「是青冥殿主!當心,
不要直視他的眼睛!」
這個名號對於在鎮妖塔下枯坐了百年的妖皇來說,著實有點陌生。但這並不耽誤他做出反應,第一時間以寂滅領域護住了身後幾位心靈境界未臻完美的大妖。
另幾名大妖也如臨大敵地發現,自己探出去的神念竟如溪流歸海,悄無聲息地就被消融吞噬了。
不僅如此,他們本身的情緒仿佛也受到了影響,萬般雜念皆消,仿佛浸泡在暖水中,懶洋洋地不想動彈。
只有當妖皇的寂滅領域覆蓋身軀的時候,他們才好像被澆了一盆冷水,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
「閣下這是何意?」妖皇沉聲道。
他右手握成了拳頭,暫未揮出去,因為知道對方不過是一具思感分身,就算轟成粉碎,也毫無意義。
黑衣老人用一成不變的平淡語氣說道:「我來是想給你一個建議一一能夠重見天日已是萬幸,人間時局混亂,卻並非你的用武之地。不妨退回妖界,靜候時機,以防不測。」
這般居高臨下的口吻,幾名大妖無不憤怒,但又忍著沒發作。
妖皇倒無異樣,平靜地道:「就這些?」
黑衣老人點點頭:「好自為之。」
說罷,身影縮為一點,消失不見。
妖皇站在原地沉思片刻,察覺到青玄的氣息靠近,頭也不抬地問:「這人是誰?」
「他名叫林軒,乃林家當代家主,號稱「幻天神魔」。近十年來又暗中創立了一個教派—···
聽著青玄的解釋,妖皇威嚴的面孔上並無多餘的表情,但心裡的震驚卻著實不小。
百年前的幽冥教主雖然也會這招思感化身,但也只是陽神無漏級別的小把戲,遠遠沒有達到今天林軒這種地步,幾乎將幾位妖仙玩弄於股掌之上。
此人的精神修為,簡直達到了神話的境界。普通人恐怕只需被他看上一眼,就會淪為他的忠實傀儡!這般可怕的本領,身為萬妖之皇的自己也自愧不如。放在百多年前,絕對是堪稱天下第一的人物!
自己不在的這百年時間,到底出了多少個這樣的怪物?當今天下,究竟還有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血帝尊是不是也發現了此人的存在,才有恃無恐地帶著老謝離開?
一時間,百多年前縱橫天下的萬妖之皇,竟為了一個陌生人的一句話而驚疑不已。
清晨,第一縷破曉的陽光投在大地的時候,半個時辰前遮蔽九霄的濃雲都已不見了蹤影。
宮勇睿被谷玉堂和上官玥一左一右扶著,緩步走出門外。
這是他受傷以來第一次下床走動和煦的陽光灑在他身上,暖烘烘的,仿佛將連日來的陰鬱和傷病都驅散一空。
他眯起眼睛,眺望東方的日景。草木的清香沁入鼻翼,他深呼吸一口,讓新鮮的靈氣填滿肺部,滲入血脈。
「感覺怎樣?」上官玥笑著問,「是不是好一點了?」
「好極了!」
宮勇睿心情振奮之下,感覺傷勢都減輕了許多,似乎馬上就能提劍馳騁。
他加快腳步,走下兩段台階,忽然腿腳一軟,差點跌倒。
「小心!」上官玥趕忙加力扶住。
宮勇睿靠在她肩膀上,費了老半天才重新站穩,鼻尖嗅到少女的芬芳,品味著方才貼身的觸感,不由臉頰滾燙。
上官玥察覺到他的不安,也顯得有些伍,紅著臉躲閃他的目光。
「看看看,哥哥早就提醒過你不要得意忘形,你說你急什麼急,再摔一下子就繼續回床上躺著吧-—---」谷玉堂的抱怨來得恰到好處,打破了微妙的氣氛,讓兩人的臉色逐漸恢復正常。
「宮少俠,你還是慢點吧。」上官玥勸道。
「嗯,剛才多虧了上官小姐。」宮勇睿的眼神仍有些閃爍。
「客氣什麼。」上官玥低頭一笑,眉眼裡的風情讓宮勇睿看得一呆。
三人慢慢走下台階,踏上碎石小路,忽見不遠處屏門後站著一名白衣女子,
長發披散,幽深的眼眸直勾勾朝這邊望來。
「小幽,又是你!」谷玉堂跳到前面,拔出了背後長劍,「你還想再嚇唬我不成?告訴你,本少俠前兩次是不跟你計較,再敢亂來,休怪我劍下無情!」
他伸出兩根手指在劍身上划過,長劍仿佛有意識一般發出微微清吟,泛起淺白色的毫光。
「告訴你,本少俠這柄寶劍不僅能殺陽間惡人,也能斬陰間惡鬼,昨天不出手是怕傷了你,懂嗎?」
小幽不說話,只冷冷望著他們。
宮勇睿輕咳一聲,道:「小幽姑娘,如果找我有事,就請直說吧。」
小幽還是不出聲。
谷玉堂叫道:「你如果再敢變出那副樣子嚇人,我可真要動手了!你唬唬我也就罷了,要是驚嚇到上官姑娘,別怪我不客氣!」
小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真的有所顧忌,須臾轉身離去。
谷玉堂收劍歸鞘,按捺不住得意之情,拍著胸脯道:「這小女鬼,前面讓她幾次,她還真當我怕她——」」
上官玥附和:「她現在知道你的本事了,應該承你的情才是。」
谷玉堂聽著十分受用,晃了晃脖子,故作不在意地壓了壓手掌:「也不指望她領情了,別再找我麻煩就好。」
「谷少俠雅量!」上官玥露齒一笑,明媚的模樣看得谷玉堂內心一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