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佛陀一掌,買命交易

  江晨慢慢地伏低身子,非是躲閃,而是為了拉滿弓弦,繃勁蓄勢。

  他的身軀泛起月白色的光芒,越來越亮,皎潔晶瑩,使得他身軀的輪廓都變得朦朧不清。

  五心,五感,五魄,都仿佛進入到一個純粹的世界裡,本來無聲無色,清淨寂寥,但很快也被佛光染成金色,悠悠蕩蕩的梵唱滲透進來,充塞了天地,仿若無數比丘齊聲誦念,恢宏浩大,直震心魂。

  同時到來的,還有那湮滅萬物的一掌。

  江晨甚至能看清那隻手掌上如同溝壑般的巨大紋理。

  天地盡化金紅。

  清冷的月白色光暈構造出一個扭曲的小世界,將他與天地隔開。

  佛光與扭曲空間碰撞的衝擊波,一圈一圈往外蕩漾開去。

  無數符咒所生的業火在他身畔綻放、爆裂,生生滅滅的紅蓮衝擊著小世界的根基。

  江晨漠然以對,不動分毫。

  一層層的佛光漫延下來,一觸及到月色邊緣就若投入炭火中的雪花一般分解消融。但就如人的手掌是由無數血肉構成的一樣,佛光有億萬層,江晨能抵擋的只是有數十層,終有湮滅之時。

  他的感官在這一瞬間被拉得無比漫長。

  但在旁人看來,卻只是一瞬間,這一掌便拍在了地面上。

  半座武王城夷為平地。

  卻沒有半點轟鳴聲發出。

  所有的梵唱突然停頓,喧鬧的天地在這一瞬怪異地靜止下來。

  不單單是眾生失去了感知,隱藏在虛空中的眾多小世界也迎來了終結。

  三災已至,色界初禪天以下皆成飛灰,第二禪天以下漂蕩殆盡,第三禪天以下全部吹落。

  這是報應,這是業火,這是壞滅劫。

  即便是逃到十餘里外的人們,被佛掌的餘波掃中,也一個個在業火煎熬中望見虛妄幻覺。

  然而就在佛掌的中心,卻滲漏出道道清冷的月光,一圈圈盪開,絕境中未曾熄滅。

  「哎呀,可惜了這一城好貨,原本能賣個好價錢!」遠方絕壁上的藍衣女子雙手合攏,口中說著可惜,唇邊卻露出微微笑意。

  她半隻腳本就立在懸崖邊緣,忽然往前踏出一步,踩著虛空處,衣袂如雲,

  冉冉向西而去。

  「赤眉,主僕一場,你若有什麼遺願,我可盡綿薄之力。」

  業火燃盡,露出下方土地。

  十里方圓,盡化坦途,唯一人如釘子般扎穩在大地上。

  江晨仍躬著背,維持著原本的姿勢,身上血紅罡氣與白色月光交織,散發出疲憊的氣息。

  他上空懸停著一層薄薄的半透明水幕,被佛光扎得千瘡百孔,像是一塊破布,但水幕上仍有波光斂灩,羽毛狀紋理散發著幽暗的毫光一一正是五色孔雀羽衣中的黑羽!

  在佛掌拍下來的一瞬,他拿回了藏於虛空的血脈,以九階「無懈」之軀,與九階「無漏」空間扭曲,再加上黑羽的庇佑,終於握下了這超越三界法理之上的一掌。

  僥倖撿回一條命的蒼蠅,按理說這時候應該奪路而逃了。以九階血肉之軀,

  就算抗下第一掌,也絕無可能再挨第二掌。

  江晨抬起頭,望見雲端之上的諸多神佛,仍如夜空群星般耀眼。

  他長喘一口氣,眼際環顧一圈,不見了旁邊的安雲袖。她是逃了還是死了,

  這個問題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在他心湖中一閃而過,未曾泛起任何波瀾。

  他眼中只剩下端坐於諸佛正中的那尊金色大佛。

  「不動明王!」

  喊出這一聲的時候,江晨腳下重重一踏,人如離弦之箭似的射而出,化為一抹血影,眨眼便掠上了百丈高空。

  金色大佛朝這隻血色的蒼蠅伸出手掌。動作輕柔徐緩,仿佛在轉動經桶,充滿禪意。

  金色的蓮瓣隨著這隻佛手自雲台降臨,遍布虛空,再冉綻放。

  血色蒼蠅穿過萬重金蓮,與佛陀拍下的手掌撞到一起,月華激涌,頓時令整個空間都震動起來。

  一瞬之後,清冷的月白毫光滲透了煙塵,向金色祥雲中蔓延擴散。佛光與月光交融,層層浸染,轉為一種慘白死寂之色,像輕煙似的,瀰漫了大片佛國淨土。

  這是不祥之色,寂滅之色。

  輕煙漫過之處,羅漢金身橫臥,菩薩驚怖跌坐,虛空中的誦經聲逐漸迷亂。

  仙音零碎,金輪停轉。

  這是衰敗之景,涅之景。

  那尊威勢無邊的巨佛,眉心硃砂處忽然出現了一道血色的影子,徑直貫入腦漿,穿透而出,又射穿了腦後寶光金輪,繼續衝出數十丈後,才徐徐停止。

  所有的梵唱聲突然停頓,喧鬧的天地頓時怪異地靜止下來。

  江晨轉過身,凝立於虛空,俯瞰這尊大佛。

  佛陀的腦袋緩緩垂下,身上寶光黯淡,雙手結涅印,金身崩碎成數百塊,

  又繼續分解,直到為無數細小的黃沙,經風一吹,煙消雲散。

  羅漢、菩薩所構建的清淨世界也隨之崩潰,金蓮祥雲歸於虛幻,暗沉的暮色席捲而下,將諸佛包裹。

  天空重新恢復成漆黑一片,不見半點星光,羅漢菩薩們也一個個還原為泥胎木偶,隨著護持其身的靈力枯竭,紛紛墜落而下。

  江晨睜著兩眼,望見諸天菩薩下落如雨,按捺不住心中快意,就在這百丈高空之上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一狂笑聲貫穿天地,傳盪三界。

  坍塌的浮屠廟前,一襲月白袈裟的赤眉僧人盤坐於深坑中,雙手合十,低頭誦念經文。

  他的眉眼口鼻皆有鮮血流出,但他渾然不覺,閉目端坐,直到耳邊傳來一陣風聲,才如夢初醒,愴然起身後退。

  一記雄渾的掌力當胸而來,將他擊飛五六丈遠。等他終於定住身形,臉色已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眉宇間一片慘澹,張嘴吐出一口濁氣,才瞧清了前方來人的身形。

  「阿彌陀佛!江施主,你果然無恙。」白衣僧面色平靜,體內翻湧的氣血仿佛對他的心志毫無影響。

  江晨看著他,伸出右手,翻掌向下,朝地面指了指:「說吧,你想怎麼死?」

  「阿彌陀佛。」白衣僧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貧僧還不想死。」

  「理由呢?」

  「未證彼岸,未見如來。」

  江晨嘿然兩聲冷笑,忽然抬起頭,看著漫天的泥塑於此時墜落於地,「砰砰砰砰」的一連串轟響,聽在他耳中,如同妙樂仙音一般,讓他露出欣悅的笑容。

  鍍金的泥胎,塗色的木偶,當然經不起這樣的衝擊,一具具摔得四分五裂明珠、鈴鐺、環佩的碎片四散濺開,有些彈到了兩人腳邊,江晨還饒有興趣地撿起來看一下,白衣僧則目不斜視。

  片刻,落聲將近。江晨把手上的殘片丟開,視線移回到赤眉臉上,嘴角泛起一絲冷意。

  「你以為憑這些泥胎木偶,加上一個遠在萬里之外的不動明王,就能取我性命?」

  「阿彌陀佛,貧僧悔不該聽信大明王妖言蠱惑,誤入歧途,罪過罪過!」

  「你說你不奉人間教法,不入浮屠法門,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所以我信了你的鬼話,明知你乃妖魔化身卻饒你一命。但你不知好歹,自尋死路,現在落在我手裡,應該無話可說了吧?」

  「施主且慢!貧僧有話要說!」

  「講!」

  「貧僧自知犯了死罪,不敢叫冤,只求用一卷《洞虛滅妄說無法》交換自己性命。若施主肯答應,貧僧這就獻上寶卷。」

  「你手上有《說無法》?」江晨怒容稍斂,來了幾分興趣。正要追問,忽然眉頭一皺,凝目轉頭,沉喝道,「誰在那邊?出來!」

  「唉」—-」」」夜幕深處傳來一聲幽幽的女子嘆息,「赤眉啊赤眉,你嘴巴還真是緊。這《說無法》的消息,連我都沒聽你說過——..」

  「主人!」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白衣僧募然變了變色,睜大雙目道,「您怎麼來了?」

  「我來得很不湊巧,對吧?」女子幽然道,「要是再早一點,或者再晚一點,都不至於讓彼此這麼難堪,是不是?」

  白衣僧往黑夜中望了一眼,又馬上低下頭:「貧僧實在沒想到區區這點小事居然勞動您玉趾駕臨——」

  「本來只是恰好路過,想順手幫你收拾一下殘局,卻沒不料聽到了你的小秘密。赤眉啊赤眉,枉我對你青眼有加,你卻瞞得我好苦啊!」女子的語氣聽起來甚是幽怨。

  「主人息怒!貧僧也是剛剛才得了這寶貝,正要稟告主人,不料遇到惜花公子,只得拿出來保命。貧僧絕非有意隱瞞,萬望主人怒罪!』

  「真的嗎?」

  「千真萬確!借貧僧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矇騙主人!」

  「我不信。」

  「阿彌陀佛!貧僧一片赤膽忠心,請主人一定要相信我!」

  「你這個傢伙啊,讀了再多經書,也是一肚子壞水,叫我如何才能信你?」

  江晨在一旁聽了片刻,雖不知那女子是何來頭,但見她跟這和尚雖名為主僕,卻像小情侶一樣打情罵俏,不像個正經人,便生出幾分輕視之意,開口道:「你們倆說夠了嗎?」

  赤眉和尚感受到那只在他亮光頭上摩的手掌加重了幾分力道,識趣地趕緊收聲。

  黑夜深處的女子笑聲傳來:「我倆常常一聊就是大半天,倒忘了還有外人在場呢!惜花公子,久等了吧?」

  江晨的視線往周邊暗沉的暮色中投去,陰冷一笑:「你倆這麼投緣,一定很想救他出去吧?」

  「是有這個想法,不過———」

  「不過你恐怕要白跑一趟了。落到我手裡的和尚,從來沒有回圖回去的。」江晨的神念集中在東方某處,漸漸捕捉到了那女子的形跡。

  「話不能這麼說。」那女子察覺到他的神念,不僅沒有退避,反而主動迎上前來,自夜幕中顯露出模糊的身影,「我這趟前來,一是看看赤眉這憨貨有沒有犯渾,另一個嘛,就是想見一見你。聽說你也已經具備了成為棋手的潛質,是個比當年的江源還要驚才絕艷的人物,長得也是極好,所以我特意來看看,傳得沸沸揚揚的惜花公子究竟是怎麼個模樣!」

  語聲隨著夜風起伏不定,江晨凝目望去,只見一個憑虛而立的藍衣道裝女子浮現在視野中,長發披散,衣袂飄飄,眉宇間自然而然地散出淡淡威嚴,看似是個常年身居高位的尊者。但在多瞧幾眼之後,又發現她身上顆雜著冰冷與妖媚兩種矛盾的氣質,讓人捉摸不透。

  兩人一個在半空,一個在地上,相對凝望。

  周遭氣機暗涌,是兩者相互探視的神念,卻未在現世激起波瀾。

  數息之後,江晨喝道:「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

  「看夠了,就可以回去了!」

  藍衣女子微笑道:「看不夠。」

  「我倒是看夠了。」江晨淡淡地道,「將天下攪得雞犬不寧的幕後黑手,原來只是個看到男人就走不動路的蕩婦!」

  藍衣女子笑著皺眉:「這你卻是誤會我了。我雖然勉強算個執棋者,離幕後黑手還差得遠。另外,也不是誰都有資格讓我多看幾眼的。」

  「是麼?」江晨的手掌緩緩從白衣僧腦袋上收回,目光中凝聚的殺機皆轉移到藍衣女子身上,「看樣子你不打算就這麼回去?」

  藍衣女子對那凝若實質的殺意恍如未覺,點了點頭:「我想跟你做一筆交易。」

  「說來聽聽。」

  藍衣女子檀口微張,並未直接說話,而是將嗓音束成一線,傳入江晨耳中。

  「七情奪其性,六欲滅其真,純樸盪而盡,驅役魂神,不閉一息—————'

  兩句之後,江晨便意識到這是一串口訣,仔細聽下去,心頭便連跳不止。

  以他的見識,很快察覺這篇極其詭妙玄奧的法門與《憶無情》《拼無命》

  《盼無歸》一脈相承,然文風雖近,所論述之意卻又截然不同,從藍衣女子口中念來,有一種頓挫有致的節奏感,光那音節轉折之處,便有由外而內,蕩滌氣血,洗鍊神魂的妙用。如此明顯強勁的效果,是其他幾卷所不能相比的。

  雖然那藍衣女子嗓音柔和婉轉,但江晨卻從口訣字義中聽出了一種傲世凌雲、脾眾生的絕世霸氣。

  藍衣女子念了十句,遙遙望來,含笑問:「如何?」

  江晨擰眉道:「是北豐丹的《斗無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