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朵臨水自照的水仙!
這般清冷儀度,只隨意一警就已讓人目眩神馳,難怪惹得妖皇、老謝、鍾璃、溫勝、沈凌峰紛紛為之傾倒!
若我提早幾十年遇到她-·—
江晨暗2了一口,趕緊將這個不應有的孟浪念頭掐滅。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正了正衣襟,望向對方細長威嚴的眉眼,道:「前輩單獨召見我,有什麼吩咐嗎?」
他一邊觀察著雲蝶的神情,一邊盤算她的境界。
這位妖后大人都已經死了一個時辰,還能施展這般神通,可見她全盛時期大概也接近了大覺級數一一那麼,那位將她悄然暗殺的刺客,又該強到何種地步?
江晨心中忽然一動,揚目道:「前輩認出了那刺客的身份嗎?」
妖后微微一嘆,面含輕愁,道:「我沒看見————」
「什麼?」江晨大驚失色,「難道前輩在睡夢之中就被————」
雲蝶搖了搖頭:「我那時忽然驚醒了過來,只當是做了個噩夢—-但一轉頭,借著燭光,看到床前一個影子拉得很長-—---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死了,
腦袋已經被人摘走,只剩這一縷殘魂。」
江晨面上訝色良久未消,四目交投,只見雲蝶眼中連續閃了幾道波光,緊接著,脖子以上的部位如同白雪般迅速消融,顯露出死時的模樣。
兩人一時沉默,只有淡淡的鈴聲仍縈繞在身畔,空靈而幽寂,仿佛與周圍的喧鬧處於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詭異得讓人毛骨悚然。
雲蝶的那幾句描述,已經讓江晨心底生出諸般猜忌。
他第一個想到的,是能夠操縱陰影的屠叔,最符合雲蝶所說的『一個影子拉得很長』的形容,繼而懷疑到林曦身上。
但轉念一想,屠叔好像還沒有強到可以繞過溫勝和靈萱的感知、在雲蝶猝不及防之際就將她殺死的地步。除非,屠叔也一直在隱瞞實力!
天底下的十階強者就那麼多,一個個想過去,或多或少都有嫌疑,並且以青冥殿為甚。如果非要選出一個兇手的話·
「你追到刺客了嗎?」雲蝶忽然問。
「沒有。」江晨回過神來,搖了搖頭,「他從後山的一座峰頂飛走了————」
「猿哭峰。」雲蝶淡淡地道,「整座盤龍宮,那裡是唯一的陣眼,也是防禦最為薄弱之處。如果是人仙武聖的話,大概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來。」
「前輩莫非已經知道了兇手的身份?」
「我不知道刺客是誰,但我大概能猜到,他的幕後指使人是誰。」
江晨急問:「是誰?」
雲蝶卻十分淡漠地道:「不說也罷-———」一命還一命,我跟他兩不相欠了。」
她語氣雖然平靜,江晨卻從中聽出一絲黯然,略作思索,心中咯一下,頓覺寒意滿身一一莫非是他?
除了盤龍宮的幾位高層,另外還熟悉此處布局的,除了那位「劍尊!沈凌峰還有誰?
可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是雲素的生身父親,居然忍心對孩子母親動手?
並且,當日聖城外比劍之後他也說過,與星月塢分道揚,聽那語氣應該是「恩怨兩清,再無瓜葛」才對,可沒有表露出要報復的意思啊?
等等,仔細揣摩沈凌峰的言語,好像也沒說不會再來算帳-—-—」-但他真的下得了手?
胡思亂想中,聽見雲蝶又出聲道:「我死之後,很多人會將罪責歸於林小姐身上,遷怒於青冥殿一一此舉萬萬不可,必會給盤龍宮招致滅頂之災!所以我現身見你一面,拜託你給盤龍宮做出一個選擇一一第一種,及早簽下盟約,引盤龍宮徹底歸附青冥殿;或者,你迎娶素兒,成為新一任盤龍宮主人!」
江晨下意識地抬頭:「前輩,我———.」
雲蝶擺了擺手,腔子裡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素兒還年輕,衝動易怒,如果她因為我而要去做什麼傻事,請你一定要攔住她。」
江晨正容道:「前輩放心,我一定保護好她。」
他停了一下,又道,「其實,前輩大可不必就這麼託付後事,據我所知,青冥殿有一種手段,能夠生死人肉白骨———」
「不必了。」雲蝶淡淡地道,「這結局剛好,於我於她都是一種解脫。我扭曲了她的前半生,剩下的,都歸她自己。」
這回答讓江晨一時無言。
妖后的確扭曲了雲素的前半生,但云素恨她嗎?從過往交談來看,是有一點怨氣的,但孺慕之情更多一些吧。不然,雲素明明已經逃出了樊籠,獲得了自由,為何還是去聖城刺殺了夢瑤公主呢?
「上一輩的恩怨,就到此為止。往後,都是你們自己的路了。」雲蝶的語氣里,有些許的感慨,但更多的,還是一種看破了世情的無謂和平淡。
江晨聽到這裡,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將心中盤桓已久的疑問提了出來:「前輩這樣輕生,是因為對妖皇的愧疚嗎?」
雲蝶沉默了許久,就在江晨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她用一種縹緲的語氣緩緩說道:「我對陛下只有忠誠,至於愛情,大概談不上吧-只有沈凌峰,他第一次給了我心動的感覺。」
她停了片刻,像是在回味從前的感覺:「那時我刺殺人間皇帝失敗,身受重傷,幸得龍淵一族的高手相助才逃了回來,休養幾十年,恢復了一些元氣,打算前往龍淵界商討結盟之事,就在那裡遇到了沈凌峰,為他所阻止———」」
江晨捕捉到她言語中的某個名詞,心裡一下掀起了波浪一一龍淵界!雲蝶竟然還與龍淵魔族有關!那麼當初在幽冥森林的時候,雲素是不是也-
「三十年前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就像昨天一般清晰。反而是陛下的音容笑貌,倒越來越模糊了---大概,單純的忠誠很難抵得過時間沖刷吧,到最後,我連他的樣子也記不清,只記得一件事:那就是我還虧欠著他。」
江晨本來有很多問題要問,但聽到她消沉的語氣,轉而勸慰道:「這些年來鎮妖塔下並無噩耗傳出,妖皇還活著,你還有機會去彌補。」
雲蝶低沉地道:「我也是抱著這樣的想法,為此等待了一百年。這百年來,
很多人因我而死,很多人因我而走錯了路,是我虧欠他們的,但我已不記得他們的姓名和樣貌,也厭倦了這樣的等待。前七十年,我等著陛下歸來帶領我們重振旗鼓;後三十年,我等待沈凌峰,和陛下歸來時的審判。如今,我的夙願已經完成,他不會再來了。而我,大概也等不到最後的審判了———」
「這樣的等待,聽起來的確很煎熬。但你就這麼甘心被困在盤龍宮中,就沒想過出去走走,去認識新的朋友嗎?」
雲蝶沒有回話。
江晨也很快明白了,人間妖界固然豪傑無數,可又有幾個能與妖皇和劍尊相提並論呢?她獨自畫地為牢,固守孤城,又何嘗不是無奈之舉。
兩張舊時模樣,一個想憶卻憶不起,一個想忘終不能忘。
看來她是真的,螢子立於天地間,望著紅塵萬丈,心卻喪如死灰。
人間的煩惱紛爭,盤龍宮的萬丈榮光、權勢傾軋,對她而言,都不過是苦海沉淪,最終與她相伴的,只有這百年的孤獨。
明了了這一點,江晨便知道,剩下的那些問題,也不必訴之於口。
就在這無言之中,為她送別吧。
霧靄漸漸稀薄,水煙散開,輕雲消融,雲蝶的身影也隨之幻滅。
芳華已逝,鈴聲漸遠。
那個威嚴、美麗又孤傲的女子,這一次是真的斬斷了對人間所有的期盼,徹底消散於天地之間。
「也許,這也算是一種『超脫苦海』?」江晨心中浮現一個奇怪的念頭,「可惜,最後卻不能登臨彼岸。」
四周的喧譁聲再度入耳,讓他重新體會到,這人間的熱鬧。
他微微低頭,以示對死者的哀思。
須臾,他開始向旁邊的人詢問雲素的下落。
「四小姐在哪?」
「不知道,一直沒看到她。」
「有看到四小姐嗎?」
「沒有。」
連問了好幾人,都是同樣的回答,看來雲素是真的不在這裡。她躲到哪裡去了呢?
江晨低頭沉思片刻,轉身往外走去,很快,就將寢宮中的鼎沸人聲拋在腦後。
背對著寢宮走出了一段路,深沉的夜幕里,山路比平日還寂靜。往常鎮守各關卡要道的衛兵們都不知所蹤,獨自沐浴在夜風中,江晨的周身漸漸被一層寒意圍攏。
一團幽暗的影子慢慢從後方蔓延過來,漫過了他的腳下,與他的影子融為一處。很快,他就聽到了後方近在哭尺的呼吸聲。
「你找我?」
「有件事拜託你去辦。」江晨轉過臉,看到那個獨臂的身影,空蕩蕩的右邊衣袖隨風而擺,顯出幾分淒涼,「幫我送一封信。」
「給誰?」曲宸瑜的神情帶著幾分冷漠和戒備。
「周靈玉。」
「你找別人吧。」曲宸瑜說完就轉身。
「只是送一封信而已。」
「我跟她已經撕破臉了,不想再見到她。」
「你跟她—————到底怎麼回事?你們從前不是摯友嗎?」
「少打聽這些有的沒的,我告訴你,我再也不想回那個狗屁不夜城了!你找別人送信吧!」
曲宸瑜說完就走,江晨加緊幾步追上她,道:「我現在實在無人可找,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了。看來以往的情面上,幫個忙唄!」
曲宸瑜抗拒地抖了一下肩膀:「那個元空大聖,不是很厲害嗎?你找他呀!」
「老謝他-—-—-不願理會這些俗事,而且他對不夜城不熟。雲袖在養傷,熒惑脾氣又太暴躁,只有你了。」
「老娘脾氣也很暴躁!一想到周靈玉乾的那些狗屁事,我就一肚子火!噁心!」曲宸瑜這麼說著,卻還是停下了腳步,「你難道不覺得嗎?」
「你是說———-呂巨先?」江晨疑惑地端詳她的神情,「莫非,你也愛上他了?」
「我只是替他不值。」曲宸瑜別過頭,冷冷地道,「他是何等英雄,原本是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大豪傑,卻死在一個女人手裡。」
頓了頓,她迎上江晨的視線,「也為你不值。」
「我有什麼不值的?」
「你雖然比不上呂巨先,也算是了不起的豪傑,卻終究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上。」曲宸瑜淡淡地道,「你這麼信任她,一有好事就想到她,可曾想過如果易地而處的話,她也會這麼對你嗎?」
「這-情勢不同。」江晨皺了皺眉,大概也覺得深思下去的結果會讓自己不開心,「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我需要你給她送一封信,不一定要見面,
只需將信送到她手上,可以嗎?」
「如果你堅持的話。」曲宸瑜可有可無地撇了一下嘴,「信呢?」
囑咐完曲宸瑜,看著她身影隱入山下夜色中,江晨卻全然沒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
他不知道這麼做是好是壞,做出這個決定,也意味著自己終於從一個看客,
變為了棋局中的人物。或許也是受了林曦的啟發,想要覆滅浮屠教,光憑一腔憤怒是成不了事的,自己終於要親身加入這紛亂的局勢中來,在洪流中傾軋浮沉,
不知會不會與初衷漸行漸遠。
對於林曦而言,這大概算不上是個好消息吧···
江晨晃了晃腦袋,將一時的愁緒甩開。眼下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雲素。
她會去了哪裡?
正沉吟時,後方遙遙傳來的腳步聲將他心神喚回,一把清靈動聽的女聲從遠處響起:「你在這裡站了很久,是在等人嗎?」
江晨轉過頭,便看見林曦傾城絕艷的面孔,猶如夜幕里的精靈,一步步朝他走來。
「剛才我交代曲宸瑜的事情,被她聽到了嗎?』江晨心裡微微一緊,仔細打量她的神情。
林曦臉上無任何異樣之色,倒是被他長時間端詳之後,顯出些許羞澀,腳步也放得愈發輕慢。
『看樣子,她還不知道—————』
江晨心裡暗嘆一聲,也說不出是喜是憂。或許,等謎底揭曉的那一天,給她帶來的衝擊將會是無與倫比的吧。
我何必瞞著她做這種事—·
不過,這個念頭也就是在他腦中轉了一轉,便瞬間消去。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就不該再優柔寡斷。站在林曦的立場,再怎麼為感情所羈絆,也不會不考慮到青冥殿的利益。我不可能將結果寄託於她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