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頷首道:「你有資格將來執掌盤龍宮,可不算什么小人物。不過有句話倒是沒錯,你天生反骨,記仇不記恩。當初西陵關張定霍號稱西陸第一猛將,卻死在你手裡一一」
雲素霍然張目,只覺冷水淋頭,全身通透,億萬個毛孔盡冰寒。
她脫口打斷道:「你還知道什麼?」
「知道很多。」林曦笑得意味深長,「很多我不知道的,甚至連想都沒法想的,北豐丹都告訴了我。他對你的一切動向都十分關注—.」
雲素下意識地警了江晨一眼。
兩人目光接觸,一剎那,江晨覺得雲素的目光中一閃陰霾,仿佛有無盡的心思暗藏其中,緊接著又如受驚般逃開,那瞬間的神情十分無助。
他幾乎就想制止林曦,讓她別再說下去了。但另一種渴望讓他仍端坐原處,
繼續傾聽著兩人的交談。
「說起來,你當初暗助龍淵魔人,破壞柳衛兩家的監測崗哨,也是有苦衷的「夠了!」雲素的纖纖玉指緊緊扭握在一起,像是要抓碎某種東西,「你也都是道聽途說,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賣弄?」
林曦雖然還能和顏悅色,但眼神一閃而過厭惡,淡笑道:「如果我說的不對,你儘管可以當面指正,不必這麼動怒。」
雲素美麗的臉微微扭曲:「北豐丹說的那些搬弄是非的話,你聽過也就算了,還在這盤龍宮裡賣弄,不覺得過分了嗎?」
林曦面露輕蔑之色,嬌俏的鼻子微微擰起:「有沒有搬弄是非,智者自有見解———」
雲素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剎那間湧起的殺氣讓江晨以為她要當著自己的面動手了。他連忙站起來,還沒有開口,雲素卻已收斂了氣息,朝他投來一眼,靈秀的雙眸黑白分明,似哀似怨。
林曦不著痕跡地往江晨身後縮了縮,道:「你說得也對,在兩家結盟之際說這種話,的確有些不合時宜。那麼——----就當我沒說過吧。
一,
話已至此,雙方偃旗息鼓,江晨也暗裡長鬆了一口氣。
但不過片刻,雲素又出聲道:「我跟你打一個賭。」
「什麼?」林曦正替江晨擦拭背後的草葉,聞言疑惑地抬頭。
「賭我們兩個的秘密,誰先說出口。」
林曦異地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真要這樣?』
「就這樣。」雲素語氣堅決。
林曦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點了點頭。
江晨看到林曦猶豫的樣子,心裡微微一沉一一看樣子,自己昨天說的那些,
還算不得全部真相。
這兩人都有事瞞著自己!
至於賭注一類的細節,她們沒有提,江晨也沒去猜。他此時募然發覺,自己對於她們的了解,還只是浮於表面。
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江晨怕就怕在,那秘密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會令她們墮入萬劫不復之地!
三人各懷心事,半響都沒有說話。
僕從們意識到氣氛的不同尋常,早就識趣地遠遠避開這裡。
一時間,院子裡靜悄悄的,除了沙沙的風聲,便只有各自快慢不一的呼吸聲曲宸瑜躲在遠處偷聽,見他們半天都不開口,有些不耐地用手指輕叩牆壁,
發出有節奏的清脆聲響。
雲素忽然抬頭看了看天色,清冷的俏臉浮現出一絲禮貌的笑容,道:「快到午時了,林小姐還沒有吃飯吧?母親吩咐我要一盡地主之誼,請林小姐和青冥殿的其他幾位貴客一道隨我去梅香閣用膳吧!」
「勞煩雲姑娘。」林曦也禮節性地回以微笑。
她隨意揮了一下手掌,遠方的幾道氣息便開始往這邊靠近。
雲素像是忽然想起來的樣子,又朝江晨看了看:「晨哥哥也一起來嗎?」
江晨識趣地搖頭:「不了,我一會兒去找老謝。」
他已經從雲素的神態察覺出來了,雲素,或者說雲蝶,並不希望自己插手盤龍宮和青冥殿的會談。
是覺得我表現出來得跟林曦太近了嗎?
仔細想想,她們的反應並不奇怪,畢竟全天下都在瘋傳自己成了青冥殿的女婿,她們有所戒備也是理所當然的.·.
況且,我作為一個外人,雖然自認為只是來盤龍宮作客幾天,但在她們眼裡,其實並不單單只作為一個純粹的客人,而是象徵著完完全全的第三方強大勢力一一在任何時候,三名武聖所組成的團伙都是不容忽視的,這股力量甚至能與整個妖族和青冥殿並駕齊驅!在雲蝶這樣的人看來,我如果介入盟約之中了,反而才是更讓她頭疼的一件事吧!
思緒紛飛時,林曦和趕來的屠叔瀟瀟等人已經聚齊,準備出發了。
臨走之時,林曦回過頭來,向江晨露出一個嫣然笑容:「可能要很晚才能回來,你不必等我,自己先吃飯吧。」
不知為何,江晨竟覺得那笑容有些飄忽,有些玩味。
是我想多了麼——-—--難道早上也是,她跟我表現的那麼親密,不單單是因為兒女私情,也是為了今日的結盟之議?
她之前雖然邀請我跟她一起去,但在內心深處,其實是不希望我去的吧?
望著她們的背影,江晨的思緒愈發紛亂複雜。
算了,找老謝喝酒去吧!
作為名震妖界的前大聖,謝元的住處不難詢問。
江晨走進去的時候,謝元就坐在院子裡,桌上擺著一碟花生和一壇酒。
「一個人喝悶酒?」江晨走過去,僕人們趕緊添了一把椅子,又遠遠退開。
謝元已經喝完了一杯,端詳著手中的空空的酒杯,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有點出神地說道:「喝酒的感覺,真是好極了。」
「聽說你以前是滴酒不沾的,難道都是謠傳?」江晨拿起一個杯子,為自己倒滿。
「是真的。」謝元的視線有些飄忽,嘴角的笑容也多了幾分懷念,「一百多年來,這具身體還從來沒有品嘗過美酒的滋味。以前那些勸酒的,全都被我打跑了。」
「所以今天是你第一次用真身喝酒嗎?感覺怎麼樣?有沒有沙漠裡的烈酒好喝?」
「好過百倍。」謝元舉起酒杯向江晨示意,仰起頭一飲而盡,然後噴著嘴,輕輕嘆息道,「在沙漠裡喝酒,是為了忘憂,為了醉生夢死。在這裡,才有心情慢慢品嘗美酒本身的滋味。真是賽過做神仙——...」
江晨陪著他喝完一杯,打量他的臉色,道:「這裡就不用忘憂了嗎?」
「已經全部忘光了!」謝元凝視著樹梢上一片打著旋兒落下的枯葉,笑容飄忽地道,「那場夢做得太長,太久遠,就像隔了一世。如今大夢初醒,再回頭一看,已經有一百年過去了一一再怎麼恨一個人,愛一個人,隔了一百年,也都看淡了吧!」
「說的太對了!」江晨一拍大腿,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舉杯笑道,「世上沒有誰是值得牽掛一百年的!為你的忘憂幹了這一杯!」
兩人喝完,謝元放下酒杯,仰靠在椅子上,淡然中帶著放逸,徐徐道:「這一百年來,我借著驪珠躲在西北大漠,時而混沌時而清醒,就像一個不容於世的怪物,冷眼看著人間諸多生離死別,卻還是放不下自己心裡的那點迷執!回頭想想,為了那點迷執而虛擲百年,良可浩嘆!」
「人總有迷執,不是這個,就是那個。一百年換來大徹大悟,對你來說還不算晚!」江晨說著,轉頭向四周張望,「對了,那位楚楚姑娘呢?她如果能跟你同坐一桌喝酒,一定高興得要暈過去了吧?」
「她-—-」--還在昏迷中。」謝元把玩著酒杯,輕聲一嘆,「讓她好好休息吧,她已經吃了很多苦。」
江晨略感奇怪地問道:「你不打算帶她走嗎?」
謝元搖了搖頭,漫聲道:「雲龍部已經踐行了誓言,再沒有什麼能夠束縛她,剩下的人生應該屬於她自己。」
「可你怎麼知道,她就不是自願要跟隨你呢?」江晨盯著他的眼睛,往前傾了傾身子,「你趁她睡覺的時候就悄悄跑掉了,這不太好吧?」
謝元也用一種認真的表情,輕輕說道:「我的執念已經放下了,她也應該放下。」
「但她如果放不下呢?」
「沒什麼是放不下的。」
江晨與他對視片刻,低下頭來,慢慢給自己倒酒,「你年紀大,你說得對。
謝元注視著他,待他舉杯致意的時候問道:「你呢?我看得出來,你心中也有牽掛。有沒有打算去青冥殿走一趟?」
江晨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端起酒杯,道:「在與釋浮屠一戰之前,我不想背負太多東西。」
謝元淺呷了一口,道:「看來,你還沒有遇到一個能讓你放下一切的女人「不,我已經遇到了!」江晨端著酒杯,臉上的笑容帶著微微苦澀,「在她身邊的時候,有那麼一個剎那,我甚至想過要放棄報仇。」
謝元意外地看著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你也一定有過類似的感受吧?在某些時候,只想能靜靜陪在她身旁,不去想那些仇恨和殺戮。兩個人遠離俗世紛爭,安靜生活———
「如果能這樣,也不失為一個好選擇。你大哥一定也會為此欣慰。「
「可這終究只是一個天真的夢想。還得多謝孔雀大明王,幫我戳碎了這個美夢!」也許是受到了酒的影響,江晨的話開始多了起來,說話的速度也比平常快一些,「他們根本就不會給我選擇,我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終究有一天,
我不得不面對那個命中注定的敵人,之前的所有美妙安寧的生活,都是一場夢幻泡影!與其在夢醒時分悔恨哭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做這個美夢!」
謝元微微點了點頭:「你已經想得很清楚。」
江晨喝了一口酒:「我早就不能回頭。」
謝元也喝了一口:「世間有諸多無奈,不如意事常八九。有時候不單不能稱心如意,還必須去做一些違逆本心的事情——.」
江晨深以為然地點頭:「我來到這裡,也是想向你打聽一些我不得不打聽的消息。」
謝元愣了一下:「哪些消息?」
「百年前妖皇兵敗,妖后雲蝶獨身前往聖城刺殺皇帝,然而功虧一簧,被楊貂識破,差點死於魔爪之下。」江晨抬起頭,仰望著天上當空的太陽,慢聲說道,「我想知道,是誰送她進了皇宮,又是誰助她逃出生天?」
謝元面帶異之色:「這段陳年舊事,你怎麼———」
「雖然只是一段往事,卻可能影響了不止一代人。」江晨面上泛起一抹苦笑,「我想知道素兒她什麼要殺柴天鵬、張定霍——」
日頭漸西。
江晨告別謝元的時候,影子被拉得很長,在蕭蕭的冷風中愈發顯出幾分落寞。
路上的衛兵目不斜視。
金風院內寂然無聲。
那麼多忙碌的僕人,這會兒好像都看不到了。院子裡空蕩蕩的,一下子,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一個人。
江晨沿著花逕往回走,突然,他本能地往旁邊避了避。
就在他剛挪步的下一瞬,身邊就多出了一個幽靈般的白影,如不是識機得早,可能就一頭撞上了。
是個女人。』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兩張臉幾乎貼在一處,江晨幾乎可以感覺到女子的呼吸吹拂在臉上,如瀑青絲朝他臉面撲來。
他腳後跟一,身子倒退向後,兩張臉立即拉開距離。
這時候江晨才看清了對方的面容,明眸皓齒,美玉無瑕,如瓊苞堆雪,肌膚閃耀著朦朧的瑩光,隨青絲盪起的是那淡淡的憂愁,細白如玉的縴手正緩緩從身前放下,天真無邪的神情讓人情不自禁地認為她是險遭唐突的佳人。
「不好意思,我沒有看路-—--.」江晨隨口道歉,然後反應過來,以兩人剛才的角度和位置,這女子分明是主動靠近的?
他又摸了摸臉頰,感受到臉部輕微的燒痛。明明沒有傷口,卻有一種被割開的錯覺。如果自己反應稍微慢一點,這時候已經破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