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黃赤黑白五色,江晨得了黑色的那團,乃是北方黑水之屬。
這東西的實體是一片羽毛,輕飄飄的幾無重量,江晨將其收在懷中,發現隔著衣服仍有黑光透出,便又將它放入木劍劍鞘之中,以半截斷劍封口,從外面總算看不出任何異樣了。
這一場生死大劫,便算是有驚無險地渡過。
事後清點損失,傷亡最為慘重的無疑是周靈玉所率領的不夜城隊伍,不僅賠上了兩百餘名千里挑一的精銳戰士和近十位玄罡高手,連副城主曲宸瑜也被五色神光斬去了一條胳膊,昏迷半日,險些喪命。
算上之前自盡的三號首領周采文,不夜城經此一役可謂元氣大傷,即便周靈玉普升大覺,也無法彌補如此多青壯年軍官陣亡的損失。
其他像楊落、江晨這些幫襯的角色,雖然受了點傷,但都無傷大雅,很快就能恢復元氣。而前來助陣的柳家叔侄倆個,不僅毫髮未損,更分到了五片孔雀羽衣之二,端的是滿載而歸。
除了表面上的傷勢之外,江晨還因橫渡苦海之故得了一些隱秘之疾,明明是半佛之軀,卻連絲毫血氣都無法引動,實在有苦難言。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為這種小事苦惱太久,就有一個更加不好的消息傳了過來:「熒惑大俠不聽招呼,一直往東去了,此時恐怕已經走出了幾百里外!」
消息是安雲袖帶過來的。她恭敬地站在江晨面前,低眉垂眼,束手躬身,如同覲見君王一般謹慎。
而江晨在惱怒之餘,心裡再度轉過了是否要把她殺掉的念頭。
「剛才孔雀大明王逞凶的時候,你在什麼地方?」
「奴家自知武藝低微,不敢給公子添亂,所以就一直留在寨外山坡上,等候公子捷報。」
「等我?呵呵,老實說吧,那五百孔雀女是不是你引過來的?」
「公子明鑑!奴家早已發誓追隨公子鞍前馬後,此生不變,豈會在陣前投敵?」
「說得真好聽!我問你,熒惑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你夥同孔雀女想要害它,
把它驚走了?」
「公子冤枉奴家了!熒惑大俠乃是公子的得力臂助,在奴家看來便如父兄一般,又怎敢對他有半點不敬!」
「哼!你這女人嘴巴倒是會說話,我回頭再跟你算帳!」
安雲袖聽見江晨不懷好意的言語,不但不懼,反而眼含媚意,微紅著臉,柔婉地道:「奴家等著公子回來懲罰奴家——.—
江晨哼了一聲,氣勢不自覺地減了幾分,令她去向周靈玉傳句話,自己轉身就出了曲山驛外。
山中,連綿大雪,千里冰封。
以江晨現在的身體,在這樣的天氣里趕路,頗有些力不從心。
他儘量撿一些不那麼空曠的叢林小道行走,卻也不能像從前一樣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走走停停,只覺又累又冷,心裡還有些後悔。早知便把安雲袖帶上,
好歲有個人伺候,冷的時候還可以暖暖身子,不至於弄得如此狼狽。
大雪封山,鳥獸絕跡,在這種天氣下想追蹤一個人就變得格外艱難。
幸好,江晨雖然身體越來越弱,但境界卻隨之水漲船高,自神通達到九階「無漏」之後,更有一種神而明之的靈覺。只要熒惑不是存心隱瞞,就無法徹底脫出他的感知。
跋涉了一天一夜,他漸漸發現這路途的景色似曾相識,不單單是因為那一片無邊無垠的銀裝素裹,而是由於那些戰鬥過的痕跡一一塌的山壁和被劍氣劈開的裂縫,的的確確,是在不久之前,他和蘇芸清離開聖城之時,親手造成的戰果!
熒惑往聖城去了?
它逃得慌不擇路,還是專程去追尋什麼人的行蹤?
這時候的聖城,可說是處於風暴的中心,各方勢力雲集,形勢波雲詭得一塌糊塗。如果可以的話,江晨希望遠遠避開這是非之地萬里之外。
但熒惑孤身一人來到這裡,又是出於什麼緣故呢?莫非有什麼力量在暗中指引著它嗎?
此時皇帝新死的風波還沒過去,帝位懸而未決,幾位皇子皇女爭鬥不休,暗地裡也少不了各大世家的推波助瀾,將所有人都捲入了這場逐鹿之戰。
江晨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對面容做了一定程度的改變,混在人群之中再度踏入了這座人間第一城。
大人物們的紛爭,並未讓這座城市的繁華褪色多少。但走在路上的時候,還是可以明顯發現行人的腳步變得匆忙了不少,酒樓里傳來的笑聲也不再那麼肆無忌憚。
空氣中飄蕩著一股壓抑的氣氛,人人都儘量擺出一副嚴肅的臉色,仿佛有無形的陰雲籠罩在城市頭頂。
江晨避開在街角巡視的衛兵,閃身走入了一家酒樓。
在這混亂年月里,就連一家稍微奢華點的酒樓,都有好幾個細作盯梢。
江晨微微躬身快步前進,閃過兩個端菜的小二,又從一個夥計的視線死角中穿過之後,終於登上了二樓。
他站在一個僻靜的雅間外面,伸手敲了敲門,裡面立即傳出一把醇厚如酒的嗓音:「進來。」
江晨走進去,看到血帝尊和一位青衣男子相對而坐,桌上擺了幾樣簡單的酒菜。
「你有客人?」江晨略感意外。
像血帝尊這樣活了幾百年的老古董,他的舊相識不應該都作古了嗎?
還是說,這位長相典雅、氣質堂皇的青衣男子,其實也跟姜鴻一樣,是一位本該寫入史書之中的老前輩?
江晨不由地多打量了此人幾眼,越看就越覺得此人不同尋常。
這傢伙雖一點鋒芒不露,氣息微弱如同凡人,但仔細體會,就能感受到藏在那凡人氣息之後的另一種冰冷的波動,如雪山般壯闊,若冰川般遼遠,純粹而淡漠,以江晨的經驗,立即判斷出這絕對是一位仙佛級數的強者!
這位高人也擁有與其修為相匹配的冷漠性情,雖聽到江晨走進來的腳步聲,
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直到血帝尊說出一聲「坐」的時候,此高人才饒有興趣地往江晨身上掃了一眼。這或許就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善意表示了。
江晨在空著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見面前擺著一碟豬耳朵和一碟蘿蔔絲便也不客氣地拿起筷子就往嘴裡塞。
他經歷了一場生死大戰,又冒雪趕了一天一夜的路,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了,眼見美食擺在眼前,哪有功夫跟前輩們客套。
血帝尊注視了他一會兒,開口問道:「孔雀大明王死了?」
「什麼事都瞞不過你老人家的火眼金晴。」江晨嘴裡嚼著東西,含糊不清地回答。
血帝尊沉默了一陣,緩緩道:「兩百五十年過去了,想不到她最後是死在了你手裡。」
「你—————認識她?」江晨試探著問。
他一點也不想從血帝尊嘴裡聽到「她是我親梅竹馬」之類的回答。
「嗯。」血帝尊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接著就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江晨默默觀察血帝尊此刻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一點悲傷的跡象,但從他剛才的兩句話來看,又分明是帶了些許感慨的,或許還有一點惆悵。
那麼,容貌傾城絕色的孔雀大明王和曾經權傾天下的沙丘之主血劍聖,當年是一種怎樣的關係呢?
江晨看得出血帝尊的心情並不好,所以也不敢追問。
對面的另一位青衣男子卻在這時開口了:「當年那隻孔雀前往紅山挑畔,三戰三敗,立誓有你在一日終生不踏入沙丘半步。但沒過多久,你就死了,她由此破了心魔,境界更上層樓,號稱天下第二,著實得意了好一陣子。」
他的聲音很輕很柔,不知一貫如此,還是怕打攪到血帝尊思緒。
但血帝尊仍是為他言語所動,淡淡地道:「當初你也是七戰七敗,敗得比她還狼狽,怎麼不見你留下什麼心魔?」
青衣男子略顯尷尬地笑了笑,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打了幾下,道:「我其實也有心魔,只不過沒她那麼嚴重,而且我後來遇到了妖皇陛下,找到了人生的目標———」
「妖皇啊,聽說他也是一位驚才絕艷的豪傑,可惜為小人所害。」血帝尊語氣蕭索,「志向太大,眼界太高,就忽略了身邊的人,獨斷獨行,難免一敗。古之聖賢能夠明察秋毫,澤被蒼生,我等若能習得前賢十之一二,也不必淪落至此·—....」
他自言自語,像是後悔於自己當初的選擇。
江晨第一次看到血帝尊如此感性的一面,不願打擾他,只在旁邊靜靜地聆聽。
血帝尊沉思了一會兒,又道:「我雖沒見過妖皇,但從你口中聽來,應是一位值得敬仰的人物。你身為妖帥,就沒想過要聯合三位大聖,去揭開那塔頂的封印?」
青衣男子低低地咳嗽了一聲,手指又開始無規律地敲打起來:「怎麼沒有?
當年我也曾厲兵秣馬,預備討伐聖城。但妖后不聽勸告,孤身刺殺皇帝失敗,老謝又被御前騎士重傷,妖族陷入內亂,短短十年間王位三易其主,再想收拾人心談何容易?」
血帝尊無言地舉起酒杯,抿了一口人間對「世事滄桑」這四個字最有感觸者,莫過於眼前對坐的兩人了。相比之下,未及弱冠的江晨也想陪他們嘆口氣,但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江晨耐著性子又坐了一會兒,聽這兩位老前輩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只覺得自己也快要被他們身上的暮氣感染,成為幾百年前的古人了。
趁兩人都陷入沉默的時機,江晨輕咳一聲,道:「老薑,我向你打聽一個人。它好像是專程來聖城這邊找你——..」
血帝尊沒有開口,青衣男子插言道:「你說的那個人,是一個拿斷劍的黑大個兒嗎?」
「斷劍?」江晨愣然了一下,道,「黑大個兒倒是不假,但他的那把黑劍什麼時候斷了———」
青衣男子道:「我過來的時候,看到那黑大個兒殺氣騰騰想找麻煩的樣子,
就使了個障眼法,讓它一邊涼快去了。你如果認識它,那也好辦!」
他打了個響指,江晨沒感受到任何法力波動,好像只是招呼小二點菜的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但在他的感應之中,熒惑的存在感的確一下明顯了許多。
好像是有一層薄膜被揭開,原本模模糊糊的熒惑的位置,此時清晰地出現在江晨腦中一一這傻大個兒正在兩條街外的一個巷子裡徘徊,當江晨感應到它的時候,它也立即有所察覺,邁腿就往這邊奔來。
江晨擔心熒惑惹出什麼麻煩,想出去接應它一下。但血帝尊的目光卻落在江晨身上,朝他面前的酒杯指了指,道:「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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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帝尊的面子向來比較值錢,江晨也不敢違逆他,端起酒杯道:「老薑,這次多虧你幫忙攔住了不動明王,不然我只怕也沒機會跟你坐著喝酒。來,我敬你一杯!」
血帝尊舉杯示意,見江晨一仰脖將杯中之酒飲盡,也拿到嘴邊喝了一口,淡淡地道:「這次我適逢其會,算你命大。下一次如果還指望別人救你,不如趁早抹了脖子乾淨。」
「當然,我這條小命還算值錢,可不會輕易地送給別人。」
「但願不會。」血帝尊唇角微微翹起,弧度輕蔑。
青衣男子似乎因這一杯酒而對江晨生出了更多興趣,視線長時間地在江晨臉上駐留。他印象中的血劍聖,從來高高在上,脾眾生,淡漠無情,今天居然向這小輩主動勸酒?
江晨又給自己滿上了一杯酒,向青衣男子道:「這位妖師前輩,不如也來喝一杯?」
青衣男子微笑著端起酒杯,與江晨一同飲了個乾淨。
三人飲酒之時,熒惑的位置也離這邊越來越近了。
它身上載負著極為濃烈的殺氣,卻將自身形跡隱藏得極好。附近的行人和酒客都感覺到陣陣陰冷不適,又找不出這種不適的來源,只在嘴裡咒罵著「見了鬼了」,殊不知一個真正的大鬼就在旁邊與他們擦身而過。
熒惑就像一陣狂風似的,飛快地闖進了酒樓。它還記得江晨的囑託,不敢鬧出太大動靜,以精妙的身法掠過大堂衝上了樓梯。
恰好一個夥計正從樓梯走下來,熒惑反應極快,輕輕一踏側邊的牆壁,幾乎沒有發出半點響動,就已輕飄飄地倒掛在上層樓梯下方的底部,緊接著一個翻身,就貼著扶手滾到了夥計背後,然後輕盈地走上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