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的那個血腥月圓之夜,林家算聖唆使尹赤城顛覆皇朝,堪稱為血夜風浪的元兇。但當尹赤城敗亡之後,林家已聲明與此人撇清關係,再無瓜葛。自此直到算聖被楊貂魔爪撕碎,林家也未派一人插手。論起來,這筆陳年舊帳似乎已經揭過去了。但九五之尊們心中的陰影,恐怕沒那麼快消失。
江晨懷著心思,接下來又應對了皇帝幾句不咸不淡的閒聊,待宮娥們三曲舞畢,皇帝揮了揮手,江晨便行禮告退了。
楊落送江晨出宮。
一路無言。
位高權重之人總是話裡有話,皇帝老兒更是此中依依者。江晨回想這次覲見的一句句對答,仔細品味,覺得似乎每一個平淡問題中都暗藏著皇帝的心機,最後兩句話更是暗示得十分明顯。楊落一定猜到了什麼,但身為忠直之臣的他,深譜宮廷內種種明里暗裡的規矩,即使把江晨當朋友,也不可能幫著他分析皇帝的心思。而江晨也不會強人所難。
出了南門口,江晨轉身道:「就送到這裡吧,我自己知道路了。」
楊落看著他張了張口,俊美面容上浮現一抹遲疑之色,似乎想說點什麼,最後卻又將嘴唇抿緊,點了點頭。
這時,一個小黃門從宮外匆匆跑來,湊到楊落耳邊低語幾句,楊落的臉色微微一變。
「江兄,我送你回星院吧。」楊落轉頭對江晨說道。
江晨疑惑地看著他,問:「出什麼事了?」
楊落道:「先不說這些,咱們趕緊過去,越早越好。」
江晨本能地意識到,星院發生的事情可能與自己有關,心頭為之一緊,見楊落施展身法掠向前方,也忙加快腳步跟上。
人影閃掠而過,徑直投入星院。
江晨跟在楊落後面,看清周圍建築的格局,一顆心逐漸往下沉。
楊落在西區一棟偏僻冷清的小屋前停下。
這正是蕭凌夢學畫的教舍!
教舍周圍已經圍滿了人。見江晨前來,有人悄聲指出他的身份,人群中私語聲頓時高了一浪。
江晨聞到了空氣中的不祥味道,也聽到周圍小聲談論的內容,面沉如水,撥開人群走進去。
血腥味從教舍的盟洗房裡傳來。
兩個身著黑紅服裝的捕快手按腰刀守在盥洗房門口,威嚴地瞪視每一個靠近的人,見江晨不知死活地走來,當即拔刀三寸,喝道:「止步!」
楊落大跨一步趕到江晨前頭,亮了一下腰牌,兩名捕快急忙行禮。楊落無暇客套,撥開珍珠簾,快步走入屋內。
一地的鮮血,鮮血上蓋著白布。
流蘇帳被抓下了半邊。
梳妝檯的銅鏡上有個鮮紅的手印。
這許多加起來,構成了一副觸目驚心的圖畫!
一個捕快模樣的人站在旁邊,正與兩名件作低聲交談。
江晨在血泊邊蹲下,輕輕揭開白布的一角。
隨即,他的心臟仿佛受了重重一擊。
映入眼帘的果然是蕭凌夢的面孔。
只是那張面孔如今已不再是熟悉的模樣。
她的臉扭曲,銀牙深陷嘴唇,咬出了一口的鮮血,右手屈指如鉤,似乎抓向什麼,左手握得死緊,青筋畢露。
她的眼睛並沒有閉上,眼瞳中布滿了血絲,充滿了憤怒和驚惶,仿佛還凝固著最後一刻的景象。
她遭遇了什麼?
這一份驚怒,決不是局外人所能夠想像得到的。
致命傷在咽喉處,血從她的咽喉流下,染紅了她的胸膛,濕透了她躺著的地面。
百布邊緣用鮮血寫著兩個觸目驚心的大字一惜花!
江晨感覺呼吸有點艱難。
他緩緩握住了蕭凌夢的左手。
手是冰冷的。
江晨觸摸之下,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他另一隻手按在蕭凌夢額頭上,輕輕捂下來,替她合上雙眼。
她一頭秀髮散亂,瀑布一樣瀉落在肩上,胸前,額前。
「我來遲了。」江晨輕聲道,「天涯海角,我都會把兇手的腦袋拿來,為你祭奠。」
不知是否出於錯覺,說完這句話後,蕭凌夢的臉龐似乎也變得安詳起來。
江晨凝望著她如同昏睡過去的容顏,面色也是與她一般的蒼白。
如果早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哪怕八個御前騎士一齊來請,他也絕不會離開蕭凌夢半步!
可惜沒有如果。
他並不是一個經不起打擊的人,在從晨曦廢墟走出來之後,他本以為自己應該已經看淡了生死,但這一次突如其來的打擊令他明白,自己的心靈並未臻至無懈可擊的境界。
江晨咬緊下唇,閉上眼睛。
耳邊傳來楊落低微的道歉:「江兄,對不起。」
江晨胸膛起伏數下,終於控制了波動的情緒。他的身子不再顫抖,他睜開眼睛,目光又回復堅定。
他把白布重新蓋下來,緩緩起身,吐出一口濁氣,輕聲道:「不關你的事。」
楊落的睫毛略微抬起,眸光一轉,向站在一邊的佩刀武士道:「邱捕頭,麻煩你將這樁兇案的情況說一下吧。」
邱捕頭大聲應諾,看了江晨一眼,道:「從血液凝結的情況來看,死者被刺至少已經小半個時辰了。傷口在咽喉,兇器是一柄細劍,除此之外死者身上還有多處掐傷,可見死前還經歷過一番掙扎·...」
邱捕頭說到此處,突然覺得身上泛起一股莫名的燥熱,似乎正在被無形熔爐炙烤。他下意識地警了江晨一眼,見對方眼皮低垂,看不出什麼異狀,便吞了一口唾沫,繼續道:「兩位先生已經檢查過屍體,死者死前被迫服下了少許催情藥物,有明顯的掙扎和強迫的痕跡,但兇手並沒能得逞,
大概是怕鬧出的動靜太大,只好一劍刺死了事,又故意留下血字嫁禍給惜花公子。可惜由於時間緊迫,他來不及布置現場就匆匆離開,導致留下了很大破綻—.」
「你從何判定是嫁禍?」江晨插話道。
邱捕頭感覺身前的無形火爐更加灼熱了,烤得他臉頰胸前都滲出了汗珠。他低頭端詳屍體,順便避過那道冰冷的視線,解釋道:「惜花公子這個人,驕橫自大,他犯下的案子個人風格很明顯,
在得手之前絕不會狠下殺手,而且從不屑於藉助藥物—」
江晨略微點頭。那個在陽州差點栽到自己手裡的惜花公子,再來自尋死路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聽起來的確是有人嫁禍。那麼,兇手會是誰呢?」
邱捕頭繞過屍體,走到印著鮮紅手印的銅鏡前,道:「從現場留下的泥漬來看,兇手在昨夜之前就已經做好準備,事先藏於梳妝檯下的暗格中,等到死者落單,才突然出手,將其一招制服。」
江晨也跟著走過去,低頭盯著梳妝檯下開的櫃門,眯起眼晴道:「這麼一個不足三尺的格子,想要藏下一個活人只怕不太容易吧?除非,他是一個侏儒!」
感受到身邊的灼熱之源幾乎就要燃燒起來,邱捕頭下意識後退了幾步,道:「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侏儒高手雖然有那麼幾個,但大都長得奇形怪狀,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星院,瞞過所有人耳目,那就不簡單了。」
「如果那個人假扮成孩童呢?」
「獨自行走的孩童,不會被允許進入星院,就算混進來了,如果被巡守看見,也會很快安排送走。」
「那就是說,兇手其實是兩個人,一個是侏儒,另一個專門為他作掩護?」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只不過,我覺得另一種情況可能性更大。」
「哪一種?」
邱捕頭向楊落投去一眼。
楊落道:「江兄不是外人,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邱捕頭點點頭,道:「根據明鏡司的絕密檔案,最近聖城裡出了個叫「青面蛇」的獨行殺手,
不知從哪學來一門軟骨功,能將成年人的身體縮成一塊肉團-—.」
江晨霍地轉頭,眼神之銳利幾乎讓邱捕頭不敢直視:「那個青面蛇的臉上,是不是有一塊青色的疤痕?」
「正是如此!」邱捕頭面露訝色,「他應該是最近才開始接生意,你如何知曉?」
「砰!」
江晨一拳朝銅鏡砸去,拳頭貫穿銅面,嵌入牆中。
他眼中血絲更為稠密,鼻子如滲血般通紅,臉上交織著懊惱、憤恨的神色。
「昨天晚上,我遇到了這個人,當時沒有動手,跟他擦肩而過!」江晨咬著牙,從喉嚨里一字字擠出這句話。
倘若,倘若他當時遵從心中直覺,追過去擊殺此人,哪裡還會有今日的慘劇!
「誰也料不到青面蛇是沖蕭小姐而來。這或許就是命數吧。」邱捕頭嘆了口氣,「江少俠請節哀順變。」
「什麼狗屁命數!」江晨抽回拳頭,喉中悶聲道,「你們既然知道青面蛇是做什麼行當,怎麼還容他四處行兇?是不是他的賣命錢裡面也有你們一杯羹?」
被他目光中凶焰一鑷,邱捕頭渾身打了個顫,忙道:「少俠莫要誤會,我們明鏡司還不至於淪落至此,只是青面蛇之前在南城參與幫派爭鬥,所殺皆為黑道頭目,咱們也樂見其成,沒想到他竟然悄悄離了南城枉殺無辜...」
「好一個沒想到!」江晨冷哼一聲,「青面蛇現在哪裡?」
「這個———
「堂堂明鏡司,難道連個大活人也找不到嗎?」江晨五指緊,整個人如同籠罩在一團赤紅色的霧氣之中。
邱捕頭求助的向楊落投去一眼,楊落點頭道:「我這就去拜訪顧首尊,請他分派人手,務必捉拿青面蛇歸案!」
邱捕頭正欲應聲,卻聽江晨道:「捉到青面蛇後,先交給我。」
邱捕頭為難道:「江少俠,這隻怕·——」
「我只不過留他半天,半天之後,還會交給你們,放心。」
邱捕頭怎能放心。「這半天之後——
「你們就可以埋掉他了。」江晨的面上露出了殘忍至極的神色。
邱捕頭和兩名件作看在眼內,心頭不禁一凜。
楊落無言。
近乎凝固的氣氛中,楊落忽然露出驚異之色,走到血泊前蹲下,將手伸入白布中,按在蕭凌夢額頭上。
「驪珠!」他輕念了一聲,閉上眼睛,凝神感觸。
空氣中似乎盪起一圈胭脂般的波紋,沿著他手臂上一直往白布瀰漫開去。
片刻後,楊落揚起眉梢,扭頭向江晨道:「蕭姑娘還有救!」
「當真?」江晨睜大雙眼。他之前已經察看得很清楚,蕭凌夢呼吸、脈搏都沒有了,五內枯竭,氣血已盡,而且咽喉被刺穿,完完全全成了一個死人。這也能救得回來?
『蕭姑娘體內有一顆驪珠,護住了她的魂魄,為她保留了一線生機。」楊落徐徐起身,「我認識一位姓夏的神醫,號稱只要魂魄未散,頭顱未腐,就能把人救回來。江兄,你若信得過我的話,
就把蕭姑娘交給我,我這就把她送到夏神醫那裡去。」
這時候江晨哪裡能說不。只要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都願意去嘗試。
「我跟你一塊去!」
「不了。夏神醫的脾氣有些古怪,只要見到一處不合他心意的地方,立即就會翻臉。人去得太多的話,反倒容易壞事,你還是留在這裡等我的消息吧!」
江晨頜首,正要說話,這時外邊傳來一個男人的大叫:「小夢!小夢你怎麼樣?」
江晨聞言皺了皺眉,他聽出這是賀家少爺的聲音。
一陣匆促雜亂的腳步聲往這邊靠近,緊接著碰的一聲巨響,兩扇房門左右分開,幾乎沒有塌下。
賀鵬海帶著兩個隨從氣勢洶涵地闖進來,
他臉色通紅,喘著粗氣,來不及打量周圍,見人就問:「小夢在哪裡?」
「在—在白布下面」
邱捕頭話音未完,賀鵬海已一個箭步沖入房間,蹲到血泊前。
他右手顫抖著揭開白布,看到了那張毫無生氣的臉。
賀鵬海的面色這剎那已由紅轉白,血色褪盡!
他眼眶濕潤,低頭深吸了好幾口大氣,才有勇氣繼續觀察現場。
當他的視線落在「惜花」兩個血字上時,騰地起身,冷目朝江晨瞪來。
「果然,是你。」賀鵬海嗓音發顫,四個字如同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江晨面覆寒霜,漠然望著他。
「惜花狗賊!」賀鵬海嘶聲厲吼,「你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我!事到如今,你還想抵賴!」
「原來你認得我。」江晨冷冷地道。
「不錯!自你強逼小夢,讓她認你做表哥開始,我就派人著手調查你的身份了!」
「原來那幾個嘍囉是你派來的?」
「若非如此,我怎能知道凌夢的苦衷?」賀鵬海的語聲突然一下子低了下去,「可惜還是遲了一步」他霍地一拳砸在自己膝蓋上,嘶聲道,「明明她已經曲意奉承你,可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還不肯罷休,竟然——-竟然—————」他一口氣憋在心口,明明已然怒極,身子卻搖晃起來,好似連蹲也蹲不穩了。
「公子息怒!」「公子保重身體!」兩名隨從急忙扶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