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童子吸了一口氣,再次躬身,用沙啞的聲音道:「尊者雖然殺我父母,卻又親手將我養大,於我有養育之恩,所以她的吩咐,我不能違抗。」
「什麼狗屁道理一一」江晨修地斂去了笑容,「你以為拿這種鬼話唬弄我,我就會饒你性命?」
紅衣童子垂下頭,恭敬地道:「公子為我報了大仇,我願從此侍奉公子左右,鞍前馬後,聽候差遣。」
「你這種人留在身邊,我怕半夜睡不安穩。怎麼想都覺得,還是把你宰了比較省心!」江晨眼中殺機閃爍。
「饒了他吧,他沒有騙你。」希寧說,「如果只想保命,他早就可以逃走了。「
「你替他求情?」江晨轉頭瞄了希寧一眼,盯著她點漆似的眸子道,「那我更要殺他了。「
希寧氣得小臉漲紅,恨恨地低聲道:「隨便你。「
江晨回視紅衣童子,緩緩問:「心中還有什麼牽掛嗎?」
紅衣童子嘴角露出一絲苦笑,輕嘆一口氣,低垂頭顱,道:「沒了。」
「很好。能夠像你一樣走得這麼自在的人,世上沒有幾個。」
江晨話一說完,雙目中陡然射出一片森然寒意,跟著雙掌一錯,身形如梭射出。
隔著十餘丈遠,紅衣童子已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勁風,壓得他胸悶氣短,心頭惶恐。但他眼皮也不抬一下,不躲不閃,膝蓋彎曲,跪倒在地,似要硬挨這一擊。
一陣排山倒海般的沛然大力撲來,江晨人到掌到。
紅衣童子面色慘澹,只覺耳畔如有雷霆暴雨,一股無法抵禦的劈空勁氣席捲過來。他瘦小的身子被狂風捲起,頓時天旋地轉,不知道被拋往何方。
「嘩啦啦!」
「砰!」
「咔擦!」
紅衣童子一路撞翻了樹幹,屍堆,灌木,最後緊貼在一段廢棄的矮牆上,然後才緩緩滑下來。
牆面已經被撞得凹陷進去,留下了一個狼犯的人形印記。
他癱倒在牆角里,感覺四肢像被打斷了一般使不出力來,全身無處不痛,嘴裡連連咳嗽,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後勉強撐起身子,皺著臉忍著痛道:「多謝公子手下留情。」
江晨俯眼看他,冷聲道:「留你一條命,是有事情交代你做。」
紅衣童子擦了擦嘴角血跡,虛弱地道:「公子請吩咐。」
「你把地藏的屍體扛到城門口,掛在牆洞上面,另外再掛一面白幡,上面就寫:浮屠惡犬,男盜女娟,無恥下流,死有餘辜!」
紅衣童子原想坐起來,聽了這話,臉色一慘,冷汗如雨,復又躺下。
江晨一直緊盯著他,冷笑道:「怎麼,不願意?」
紅衣童子發出幾聲咳嗽,道:「公子見諒,怒我實難從命。」
江晨道:「那我再給你一個選擇一一把地藏的屍體剁碎了,分成四份,往山上丟一份,往水裡丟一份,再一份燒成灰澆到街上,剩下一份餵給城裡的貓狗,讓她生生世世缺斤少肉,不成人形。
怎樣?這兩件事情,選一個吧!」
紅衣童子對著夜空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尊者生前對我有養育之恩,如今她已遭不幸,
慘死異鄉,我又怎能褻瀆她的遺體?」
江晨嘿嘿一笑:「所以說,你還是選擇去死嘍?」
他抬起右掌,走上前一步,正要朝著紅衣童子的頭頂按下去,卻聽背後希寧喊道:「且慢!」
江晨懶得回頭,「你還想求情?」
「不,你提的要求,我來替他完成!」
江晨證了證,就看著希寧從身邊經過,走到紅衣童子身前,柔聲道:「起來吧。」
紅衣童子捂著嘴唇,掙扎著緩緩站起來,卻不敢抬眼直視希寧的目光。
希寧低低地道:「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
江晨看著這一幕,不由笑出聲來:「你們倒是一對金童玉女!」
希寧回頭凝望著他,眼眸清澈,若寒夜星辰,一眨不眨地道:「我依你的話做了,是否能消去你心頭怨憤?」
江晨笑容頓斂,冷冷地道:「浮屠一日不滅,此恨一日難消!不過,你要是跪下來求我,我倒可以饒他一條狗命!」
「那好。」希寧轉身,往城門的方向走去。
「你幹什麼去?」
希寧並不停步,道:「我到城裡請個屠夫過來。」
「你選第二個?」江晨意外。
「當然。」
「你不覺得掛在城頭更簡單嗎?」
希寧回頭白了他一眼:「是不是再題個「惜花公子」的落款,算是你最新的傑作?」
江晨被噎了一下,啞然無語。
他略一沉吟,也朝城門方向走去。
暮靄沉沉。
荒原血凝天暗,空氣中飄著一股血腥味。
轉輪王坐在山坡上,仰臉望著天空,面上容顏呆滯。
空空的,茫茫的,天地寂靜,
不知過去了多久。
不知要坐到何時。
或許,就這樣,直到天荒地老的盡頭——··
背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
希寧抱著一個深紅色陶盒,踩在雨後軟綿綿的地上,輕輕走到他面前。
「這裡面還剩下一點骨灰,你拿去吧。」
轉輪王聞言睜眼,呆滯的表情一下就鮮活起來,雙手接過陶盒,激動得雙肩顫抖。
「多謝!」他語帶哽咽,將陶盒抱在懷裡,緩緩起身。
「舉手之勞而已。」希寧看著他轉身,往坡下走去,便跟在後面,問道,「前些日子在幽冥森林,我感覺到一個很邪異的氣息,是你嗎?」
「是我。」
「你一直跟在隊伍里?」
「是。」
「什麼時候混進來的?」
「在沙漠的時候,你們遇到朱無懼,我就藏在暗處。有一個柳家騎士被埋在沙堆底下,我就扒下他的衣服,偽裝成他的模樣,跟隨你們一直入了森林。」感念於希寧的還骨之恩,轉輪王有問必答,供認不諱。
「每夜殺一人的兇手是你?」
「是我。」
「挑起隊伍里矛盾,鬧得人心惶惶的是你?
「是我,都是我。龍淵魔人也是我引過來的。」轉輪王坦然相告,說起那些殘忍之事,他的語調沒有任何波動。
希寧嘆了口氣:「只為了拖住江晨,你就將那些無辜之人的性命都視為草芥。」
「命運早已註定,他們遇到我,合該有此一劫。」
「照這麼說,那麼地藏之死,也是命中注定的劫難?」希寧不悅地微微提高了聲調。
轉輪王眼神中閃過深切的悵惘,嘆息道:「不歷塵劫,怎成正果———」
「你還想跟在江晨身邊,為地藏報仇?」
轉輪王沉默。
希寧咬著嘴唇道:「他其實早已看穿了你的心思。他不會給你機會的。」
轉輪王加快腳步。兩人走下山坡,步入一片竹林。
看著眼前矮小的人影在根根鮮翠欲滴的青竹間穿梭,希寧道:「打消這個念頭吧,活下去。」
轉輪王腳步頓了頓,長嘆一聲:「你說的這些,我何嘗不知!然而大丈夫生於天地間,有些事卻是非做不可的!」
希寧愜住了。
眼前的這個瘦弱的人影,與昔日的自己很像,卻又有本質的不同。
他比自己執著得多,也堅定得多!
「我明白了。」她抿了抿嘴唇,道,「如果你死了,我會回到這裡,把你跟地藏葬在一起。」
說完,她轉身離開。
良久,風聲伴著林濤,送來輕輕的兩個字:「多謝—」
天白。
血腥味已淡。
晨霧在金黃色的陽光中慢慢消散。
新的一天,又已開始。
朝陽升上樹梢的時候,江晨一行人已到了浩氣城東北方幾十里外的一座小鎮上。
這是他們從幽冥森林一路東行過來,第一次看到的祥和繁盛的景象。
集市上人來人往,貨郎叫賣,小販吆喝,喧的場面讓久經磨難的旅人們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背靠著浩氣城這個強大後盾,居民們底氣十足,戰亂的消息絲毫沒有影響到這裡,反而是大量湧入的鏢師獵手,為這裡帶來更多的繁榮。
於是,離別的地點,便定在此處。
江晨享用了一頓安靜的離別宴。
不過宴上的氣氛卻有些沉悶。各人滿懷心事低頭不語,沒有人勸杯調笑,除了高越一個人狼吞虎咽的聲音,其他人大多數時間都沉默。
一頓豐盛的午餐,卻談不上有什麼好滋味。
飯後,眾人走出酒樓外。
此時陽光溫潤,涼風習習,潤人心肺,可謂大好韶光,無奈卻是分別的時刻。
「老江,這一去要多久?」
「說不準,快則三兩月,慢則半年。」
「那麼久!」杜山咧咧嘴,「等你回來,我們江山獵團早就名動一方了!」
江晨微微一笑:「我很期待那天。」
杜山拍了拍他肩膀:「早去早回!」
江晨點點頭,朝杜山、葉星魂、以及後方新加入江山獵團的眾人一拱手,道:「各位,再會了。」
「後會有期!」人們一齊抱拳回應。
希寧猶豫了一下,也跟著拱了拱手。
她發現江晨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趕緊別開了目光。
江晨笑道:「小丫頭,等我回來了,就請你喝酒。」
希寧偏著臉不看他,冷冷地道:「等你活到那時候再說吧!」
江晨笑笑,轉過身,邁步欲走,忽聽見杜鵑澀澀的聲音響起:「江大哥!你——注意節制,別變得跟我哥哥一樣!」
江晨腳步一頓,答道:「我儘量。」
「」..—」杜鵑還想說什麼,被杜山攔住了,「亂講什麼呢,不知道說點好話—」
在眾人目送下,江晨、高越、柳倩和十名隨從,身披著陽光,消失在長街的另一頭。
對於大部分普通獵手來說,他們對江晨並無多深的感情,但還是真切地感受到有些不舍。畢竟,一個能罩著自己橫行一方的超級高手,就這麼越走越遠了———
江晨心裡最惦念的是骷髏熒惑。它追著奪走帝血劍的閻羅王,一去之後再沒回來。
熒惑涉世未深,可別被奸詐的列人矇騙了·——
城郊。
江晨向柳倩道:「你約的人還沒來?」
「來了。」柳倩伸手一指,道旁一個抓虱子的老人站起來,迎上前。
江晨微眯雙眼,這才注意到這個雙鬢斑白、葛衣破爛、兩眼渾濁的老者的特殊之處一一他的一雙手掌,指節比一般人要粗大得多。
「十三叔。」柳倩喚了一聲,湊上去與葛衣老人低語幾句,說著說著,心中的委屈再也憋不出,野草似的漫涌而出。
她回首眺望,浩氣城的雄偉輪廓依稀在荒莽群山間若隱若現,即便隔了幾十里地,那氣象仍讓人驚嘆。而趙甲和朱癸已永遠長眠在那裡。
柳倩的眼眶逐漸濕潤,心中暗暗立誓待她歸來時,會帶數萬兵馬,踏平此城!
她深吸了一口氣,學著男兒的姿態,朝江晨一抱拳:「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江公子,咱們就此別過!」
「柳姑娘保重!小貂姑娘也請保重!」
一向南,一向北,雙方分道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