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呼出一口氣,鼻尖白霧縈繞,修地睜開雙眼,瞳中金光閃過,帳篷內剎時間大放光華。
他緩緩起身,腳下湧起一團清風,人離地半尺懸浮,靜靜地凝立不動。
九階已成。
「無懈」金身,不朽不壞。
「無漏」神魂,住胎不迷,出離生死,不執色身,六識無垢,得俱解脫。
血氣由念,遂發遂斂,呼吸間好像能拔山分海,真元充盈於肉體,生生不息流轉,這大抵就是凡人肉身所能達到的巔峰了。再往上,就只能踏入仙神的領域。那是心、身、神三劫過後才應該考慮的事情,江晨距此尚遠。
而「無漏」神魂,更是能脫離肉殼而獨立存活,就算肉體被毀,也能以鬼仙的形式存在,或者保留前世記憶轉世重修,這就是所謂的「打破胎中之謎」,獲得了第二次新生的機會。
對於江晨來說,跨過九階,就意味著他已經半隻腳踏入了神聖的領域,生命本質開始向神佛的形式轉變。
放眼人間,除了《傲世榜》上的那些仙佛等級的十階絕世強者,已罕有人是他的對手。
就算遇上武聖、人仙、大覺級數的敵人,他也能與之過過招,至少具備逃跑的能力。神佛強者想殺他,也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走到這一步,著實來之不易,
江晨揉了揉眉心,心情前所未有地放鬆、暢快、歡喜。
神念一放,便看到了帳外盤腿而坐的骷髏。
江晨突發奇想,不知骷髏此時在幹什麼,它每天晚上也會做夢嗎?
骷髏雙手放在膝上,低垂著頭顱,面貌藏在帽兜陰影中,眼眶裡的鬼火也顯得安寧起來。
大約是效忠誓言的緣故,江晨的一縷神念探過去的時候,沒有遇到任何阻礙,輕而易舉地就侵入了骷髏靈台之內。
世界突然安靜下來,風聲、水聲、鼾聲都消失不聞,短暫的錯亂後,江晨看到了一片黑白的景色。
這就是骷髏眼中的世界嗎?
與神魂「出竅」後看到的景象很相似,卻又有所不同。
一切都是由黑白的線條構成,層次分明,密集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玄妙規律聲音不是聲音,而是一串串在空氣中流動的曲線。
人也不是人,是一團團包裹在曲線中的白色火焰,錯落散布在周圍,大小不一,有的如篝火般熊熊燃燒,有的若燭光搖搖欲墜,這莫非就是陰陽家口中的魂魄之火?
髏本身也是一團火,約莫有丈二高度,是營地中燒得最旺盛的一團。
轉過頭去,江晨看到了離髏最近的那團火,亦是他自己的魂魄之火,只有碗口大小,懸浮在半空,如有實質的岩漿液體在其間流淌,燃燒得並不猛烈,卻為赤金之色,乃是整個黑白世界中唯一鮮明的色彩!
江晨以骷髏的視角打量了自己一會兒,只覺頗為有趣。
在骷髏眼裡,自己的身體脈絡、五臟、骨骼都是密集的線條,衣服只不過是外面最薄最不起眼的一層,淺淡得幾乎可以忽略。
這麼一來,營地里的幾個女子不都無所遁形了嗎?
江晨便以一種惡意的心態,朝柳倩的帳篷掃望過去。
帳篷里有三個女人。
除了柳倩和小貂,第三人是誰?怎麼跪在她們主僕面前?
江晨懶得偷窺她們的陰私,視線在柳倩帳篷停留了一會兒,就移到別處。
掠過杜山帳篷的時候,江晨突然一驚,因為那一片的線條無比紊亂紛雜,好像被一隻巨人的大手生生拂亂。
仔細分辨,那段素亂線條的源頭一直延伸到天邊,似有一股無形的意念從遠方傳來,將杜山的帳篷都納入了它的掌握之中。
「邪祟入夢?
什麼東西如此厲害,竟完全瞞過了我的感知?
『難道是鬼仙等級的邪祟?』
若非江晨一時興起以骷髏的視角觀看周圍,恐怕到現在都不曾察覺異樣。他當即坐不住了,收回神念,一閃身就悄然無息地晃入杜山帳篷內。
「別跪!」
隨著這一聲,杜山屈膝的動作僵了一下,警頭看去,只見一個白衣秀氣的身影自後方款款上前。
半空中菩薩看見此人,目中閃過了一絲冷意,繼而含笑道:「原來是玉女殿下。吾聽說玉女修持有成,回教路上卻被歹人劫走,想不到今日能在這裡遇見———」
希寧不理會菩薩的客套,在杜山身邊頓住,揚起臉直視菩薩雙眼,玉容凜然,沉聲道:「佛主教誨汝等普渡眾生,當勸人向善,為何以色慾蠱惑人心,行如此卑劣手段?」
菩薩眼神微微恍惚,依稀從這稚嫩的臉龐上看到了昔日那瘦弱卻堅定的身影,這讓她捏著蓮花的右手不自覺地加了少許力,輕笑道:「玉女此言差矣,凡俗之人,皆為七情所惑,迷障各不相同,當對症下藥,以毒攻毒,怎能食古不化,遷守死規?」
希寧喝道:「不持戒,不守規,以術惑人,以聲迷人,以色誘人,名為佛陀,實則魔羅所化,
顛倒妄執,亂我正法!此情若為佛主所知,你必墮地獄!」
菩薩居高臨下,臉現輕蔑,冷道:「吾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豈不聞『欲奪之,先予之」,
此人迷障已深,若不滿足他愛欲願望,如何令其醒悟?你修行淺薄,未能洞悉人心世情,還是多讀幾本經書,再來指手畫腳吧!」
說著,菩薩不屑關注希寧憤怒的表情,視線轉到欲跪沒跪的杜山身上,面上換成一派慈悲之色:「你心中執念,吾已知曉。拜我三拜,圓你心愿。」
杜山慢慢地跪倒下去。
「杜大哥!」希寧厲喝,「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怎能向妖魔屈服?」
杜山面露決然之色,大聲道:「我只是想做一場夢而已。現實中不敢想的,難道在夢裡想想也不行?」
「夢只是夢!夢裡都是假的!」希寧恨鐵不成鋼。
「何處是真,何處是假?」杜山低聲呢喃,俯下頭去,以額觸地。
一拜,兩拜,三拜。
杜山起身,用衣袖擦了擦膝蓋,道:「菩薩,我拜完了。」
菩薩點點頭,高深莫測地伸手一指:「你看看那是誰?」
杜山回首看去,只見一個單薄美麗的身影,從黑暗中一臉迷茫地走來。
「這是哪裡,怎麼又黑又冷?杜郎,杜郎你在哪?」
「阿吉!我在這!」杜山心頭一熱,邁步狂奔過去,雙臂一展,將那倩影納入懷中。
「杜郎,終於找到你了。我好怕啊!」
「別怕,我不是好端端地在這兒嗎?」
「我好擔心,我害怕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害怕你突然就會消失————
「不會的,我一直陪著你,永遠都不會走。」杜山摟著阿吉,用手拍打她肩背。
「如果,如果這只是一場夢的話,就請讓我永墜夢中吧———」
輕輕的一句話,卻讓杜山心臟狠狠顫動了一下。一瞬間,他只覺得喘不過氣,眼眶被淚水打濕。
人能不能只活在夢裡?
真正的阿吉,現在是不是仍在那個小鎮上,與自己做著同樣一個夢?
離別已有五年,她恐怕已經嫁人了吧!畢竟,那時的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賊,也沒給她留下任何承諾,她不可能為我等待視線越來越模糊。
耳邊似乎傳來希寧的吶喊,但杜山卻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只能緊緊抱住了懷中柔軟的身軀,恨不能與她揉碎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忽然有一道閃電,從極遠之處打來,奔雷聲轟鳴陣陣,繼而又有烈火,從四面八方湧現。
這火不是橘黃,而是血紅色一片,「轟轟發發」燒來,杜山無比驚懼,體內的真氣內力激盪,
一聲暴喝中進射。
他終於從渾噩中驚醒。一直以來包圍著他的那個蠶繭立時被震碎,片片飛舞,他在飛舞的繭片中長身立起來,心頭好像被揭開了一層薄膜,變得清明起來,立時明白是什麼回事,甚至有一種要哭的衝動。
場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人,江晨站在希寧旁邊,默默地與半空中地藏尊者相望。
杜山沒有看他們。他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身前躺著的一具嬌小白骨上。
這是阿吉的屍骨。
看看這具白骨,杜山彷佛又看到了阿吉的容貌,前塵往事又湧現心頭,夢中情話與昔年青澀記憶混合在一起,刺得他鼻尖酸痛,眼淚再度奪眶而出。
莫道情深緣淺,一別生死兩難。
如果,如果那三個夜晚都只是短暫的夢境,他寧願永遠在那三夜中輪迴,不再醒來。
他蹲下身去,一寸寸撫摸著白骨,忽然再也控制不住,伏在白骨上豪大哭。
希寧聽著哭聲,一時也無比悲愴。
自從在沙丘下被杜山所救,她就一直對杜山懷有感激之情,可惜她卻幫不上半點忙。在室息的壓抑中,她深深體會到自己的無奈。神通不及地藏,法力不及地藏,智慧不及地藏,對一切都無能為力,救不了自己最想救的人。
希寧看著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的江晨,心情說不出是悲是喜。但有一點她很清楚一一至少在這一時刻,她十分希望江晨能把那雲端的菩薩拉下來,按在地上狠狠教訓!
江晨背負雙手,立足於地,靜靜凝視著雲端的地藏,
昔日幽冥森林的那一戰,兩人的修為就像此時的位置一樣,有著雲泥之別。
在地藏的神通咒法前,江晨幾乎沒有還手之力,連魂魄都差點被勾走。
如今,他已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欺近地藏的神念,但若正面與這樣一位「大覺」佛陀交手,究竟會有幾分勝算呢?
「是你壞了吾的法術。」地藏尊者道,
「是我。」
「你以為將紅粉化作骷髏,就能讓這愚子醒悟?」
「我只揭去了她的偽裝,還她本來面貌。」
「哈哈哈!」地藏狂笑起來,「何謂本來面貌?你以為多了一層皮肉,人就與髏不同嗎?愚蠢!愚蠢!你與那愚蠢的凡人毫無區別!」
江晨回顧伏屍慟哭的杜山一眼,道:「情至深處,忘乎所以,飄離大道,不知眾生九相,紅粉翠黛,皆由鬼物變化·—.」
他身形忽然拔地而起,毫無徵兆地破碎虛空,在餘音未絕之際,已閃到地藏身前,右掌閃電般切出,以一種超脫空間法理的技巧,在半空劃出軌跡殘影之前,已先一步切穿了地藏尊者胸膛。
「大覺」佛陀也擋不住、躲不過這匪夷所思的一擊。
地藏尊者的身影,在被手刀穿透之後,立時開始變得模糊。
隱約間可見地藏尊者的面龐,杏目圓睜,透出驚愣之色,張嘴像要說點什麼,但沒發出聲音,
就在江晨一一拉的力量衝擊之下,整個身子裂為兩半,各自散落虛空,灰飛煙滅。
一擊得手,江晨落回地面,臉上沒有任何得意之色。
他自知剛才所擊滅的,只是地藏投下來的一縷神念、一個幻影分身而已。
地藏的真身仍在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她隔了兩界,遙遙將分身送來,這已是極為了不起的神通。被江晨一擊誅滅,只是因為相距太遠,法力難以維持,並不能說明強弱之別。
江晨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當地藏尊者真身降臨之時,自己將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苦戰!
張恆川總算從那該死的陷坑裡爬出來了。
但隊伍早已走遠。
張恆川慌慌張張,跌跌撞撞,沒命地朝東方發足狂奔。
夜濃如墨。
周圍好像有夢一樣閃過張牙舞爪的幻影,它們朝張恆川伸出利爪,被他忙亂躲開。
他慌不擇路,腳下不敢停留,也不知轉了多久,從一個小山包上滾下去之後,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陰暗的長廊中。
長廊里已有不少人,或坐或臥,都在這裡休息。
張恆川小心翼翼地打量過去,驚喜的發現其中有很多張熟悉的面孔。
「老望!裴壯士!小賀!劉二·——」他一個個叫過去,但大家都睡得很死,沒人搭理他。
張恆川暗暗嘀咕,這群傢伙平日睡覺的時候鼾聲打得震天響,今天怎麼都這麼安靜?
他過去扯了扯裴壯士的手臂:「老裴!老裴!別睡了,起來說話!」
裴壯士垂著頭顱,任張恆川怎麼拉扯都不肯動彈。
張恆川罵了一聲娘,又拍了拍旁邊劉二的肩膀:「劉二!給我起來!看到杜將軍了嗎?」
劉二睜開眼晴,仰面無神地望著天空,也不開口說話。
「又不是死了爹娘,挎著個臉做什麼————」
張恆川咒了一句,向前走兩步,小心地跨過地上躺了一地的熟睡的人,沖角落裡的老望打了個招呼。
「老望,搞什麼呢,跟嫂子吵架了?」
老望和清婉這對夫妻,雖然躺在一起,卻死死瞪著對方,真不知他倆個發哪門子瘋。
張恆川搖搖頭,看到前面坐著一個魁梧的人影,定晴瞅了瞅,忍不住笑起來:「燕虎!你的寶刀呢?」
燕虎默默地坐在石椅上,上身赤膊,腰間空空,他引以為傲的寶刀早已不知去向,臉色極差,
整個人痴痴地望著夜色深處。
「老子跟你說話沒聽見?」張恆川呸了一聲,走過轉角,回想起這一路的經過,忽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自己過來叫了這麼多聲,這裡的人竟然沒有一個跟自己說話。
仔細想想,這些人的臉上似乎都蒙著一層黑氣,或躺或坐的姿勢也十分僵硬,與其說是休息,
更像是被人擺布成那種樣子的···
「這地方邪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