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從容後退兩步,冷然道:「哪裡很好?」
那人像磨著牙一般,慢慢發出金屬般的顫聲:「我跟了他們一天一夜,最後竟然被你得手。」
原來也是個劫鏢的。
江晨本來對鏢貨毫無興趣,但在外人面前卻必須給骷髏撐腰。他聽見對方一天一夜都沒敢動手,面上頓時泛起了幾分輕蔑之色,淡淡地道:「一天一夜啊,你還真有耐心。咱哥倆只看了一眼,就決定動手了。」
那人聽出了江晨的嘲弄之意,鷹眼中精芒一閃,哼笑道:「黃口小兒,也敢目中無人。可惜現在沒到良辰吉時,不然真該讓你嘗嘗「剎那芳華」的滋味。」
剎那芳華?江晨隱隱覺得這個詞有點熟悉,似乎在哪聽人說起過,但此時無暇多想,故作不屑地道:「既然有心,何時不是良辰?」
「不知講究!」那人輕笑,「城頭看雪,燈前看花。想要看美人凋零,自然應在月下。」
江晨冷哼:「我不是美人,你也不是雅士。休說這些沒用的,還得手底下見真章!」
「時候不早了,改日吧。」那人道。
說話間,他大跨步後退,一步十餘丈,五六步之後,就消逝在半青半黃的草原盡頭。
江晨見他主動撤走,也暗自鬆了口氣。面對這麼一個神通詭異的高手,能省點力氣當然還是省點力氣的好。
然後他抬眼望向旁邊的骷髏。
當江晨與那神秘高手相互試探時,骷髏退出了兩人氣機交鋒的範圍,它大概知曉來者非同小可,所以並未第一時間上前拼鬥,但它似乎也有著扈從的自覺,在危境中也沒有跑遠,就站在殺氣糾纏的邊緣地帶默默觀望。只待戰鬥激發,即使自知不敵,它也會奮勇上前,與君主並肩作戰。
四目相對,良久無言。
帶著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兼懷緊張與志忑,江晨走近骷髏,端詳它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孔,輕聲發問:「熒璇,是你嗎?」
骷髏茫然地看著他。
江晨深吸了一口氣,道:「如果是你的話,就請出來跟我說話。」
骷髏的面龐稍稍揚起,眼眶中展現不出任何情緒,只有幽藍火苗在靜靜跳動。
許久,也沒等到回答。江晨心頭頓覺失落,
懷著最後的希望,他小心翼翼地問骷髏:「熒璇在你裡面嗎?」
骷髏聽不懂他的問題,依舊茫然地一動不動。
「啊——」江晨吐出一口氣,「果然還是我多想了麼————.」
他神情複雜地看著這具藏在黑袍中的身影,眼眸中閃過一縷迷惑。
無論髏是真傻還是裝傻,但它的武技,分明痕跡深刻地留下了熒璇的影子。難道只因為吞噬了熒璇的殘骸,就可以擁有如此巨大的提升?
如煙往事漫上心頭,在交織的視線中,江晨的眼神逐漸變得朦朧,恍惚中仿佛看見那小小的身影又在掌中出現,精緻面孔含嗔帶怨,卻無法掩飾地充滿了重逢的喜悅。
那些已逝的快樂或者錯誤,皆如寒潭上飄散的霧氣,在兩道複雜的目光中徐徐暈染。
一陣風颳上草丘。
「砰!」無聲之響,如同泡沫破碎,熒璇的身影幻滅。
江晨驚醒過來,眼前只有一具痴愜的骷髏,哪裡再見那個驕傲古怪的精靈?
他轉眸四顧,望了一眼遼遠蒼茫的山巒大地,握緊了拳頭,猛地向前方空無一人的地面轟出。
「砰一一」勁氣激盪,一串土石被擊得飛射而起,如龍般掠向遠方。
兩里外的北邊小坡上,負手遠眺的柳倩略一偏頭,避開了這道恰好飛揚過來的塵土。
「奴兒敢對我動手?」柳倩怒不可遏地一腳,若一縷輕煙,下了小坡,竄到江晨近處。
江晨卻對她的到來恍然未覺。他正對著虛空劈掌揮拳,攪起勁烈的風浪,只為發泄心頭那一縷難消難解的哀思。
拳震天空,腳裂大地,這一片還算堅實的草地,竟在他踩踏之下如同變成了流動的水面,煙塵滾滾而起,轟鳴聲四散傳播,波濤陣陣響徹耳畔。
僅聽那破空聲就能猜到其中威勢,若是血肉之軀挨上那一擊,恐怕不比遭受五馬分屍的酷刑舒服多少。
柳倩見前方一大片煙塵瀰漫過來,忙往後退避。耳邊遙聞一股股氣浪奔騰聲,她恨恨地想:「這蠻子是在向我示威嗎?他以為我怕他?」
儘管惱怒不已,柳倩心中確實萌生了幾分退意。畢竟純論體修為的話,這蠻子比自己高出太多,正面衝突自己絕對討不了好,挨一頓打還是小事,萬一那蠻子見色起意——」
「哼!」好女不吃眼前虧,暫且饒他一回。
柳倩連點幾步,身形悄然遠離,就如從未來過一般。
獨自走下欒土坡,草丘起了一陣風,柳倩抽了抽鼻子,聞到一股焦臭味從東方吹來。
那種焦糊的濃味,混雜著難言的腐臭,比起屠宰場猶有過之,竟不似人間所有,令她起眉稍,情不自禁地想要去看個究竟。
身化輕煙,往東行了兩三里,柳倩好像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再多前行半里,悽厲的哭喊愈發清晰,其間還夾雜著難聽的狂笑,那笑聲含糊沉鬱,不似人聲,倒像是獅虎等猛獸所發。
野獸在發笑?
柳倩秀眉深鎖,心頭疑竇更甚。
她足下發力,身形驟閃,逆著狂嘯的風,數里距離轉瞬即至,來到那修羅場一般的篝火群中。
看清眼前的情景,鮮血湧上腦門,那股憤怒來得如此猛烈,幾乎在一瞬間就將她的理智燃燒殆盡。
這是她前所未見的慘烈景象。
到處都是支離破碎的肢體,有的被攔腰斬斷,有的被生撕為兩半—-味道濃郁得讓人作嘔。
地面燃燒著三堆篝火,篝火旁搭著竹架,很多人類的肢體一一包括大腿、胸脯、手臂等部位,
都被穿刺在架子上,被當做食物一樣預備燒烤。
而旁邊還有兩頭怪物興致勃勃地圍觀,獰笑如魔。
那三頭怪物,都有著近似人類的形狀,然而至少比正常人高出半個身子,粗壯魁梧,渾身長滿綠毛,頭生雙角,面目如猿,笑起來露出兩排尖利的獠牙,仿若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
若江晨在此,立即就能認出,這些怪物正是他曾在幽冥森林遭遇過的龍淵魔人。
哭聲漸漸微弱,在魔人們暴虐的笑聲中並不明顯,卻格外淒涼。
柳倩聽著那虛弱淒涼的哭聲,只覺得心臟都揪緊了。
「畜生!」柳倩揮著鞭子衝過去。
三頭魔人同時醒覺,喉中發出一聲沉悶的吼叫,在眨眼間散開,分別從三個角度反撲過來。
雙方的速度都是無與倫比的快捷,勝負也在一照面就已分出。
長鞭破空,「啪」的一聲脆響,一頭魔人應聲倒飛出去,半邊身子被轟得塌陷,重重跌落在地面之後,就再也爬不起來。
「砰!」柳倩的左掌迎上另一頭魔人。
魔人的利爪如虎豹般尖銳,襯得少女的手掌愈發纖白柔美,像精美易碎的陶瓷製品,兩樣物事形成極大的反差,但交手的結果卻完全反了過來。
掌爪相擊,魔人氣勢洶洶的奔勢立即止住,像泥塑一樣證在當場。
隨後,它全身氣血不受控制地朝外奔涌,頭顱霧時就爆開,成了紅白相間的碎片,往後噴灑了一地。
氣血沸騰而死,這是魔人難以想像的神通。
柳倩怒髮衝冠之下,全力出擊,一照面就解決了兩頭魔人,但過激的神通也使她遭受反噬,數息之內不能再次出招。
然而第三頭魔人從背後撲擊的風聲,卻已湧入耳畔-·
「啊一一」背後傳來撕裂般劇痛,柳倩嬌軀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一瞬間幾乎暈厥。
短暫的失神後,她只覺耳畔風聲呼嘯,人如騰雲駕霧般飛起,卻是被魔人抓住兩腳舉到了空中。
該死———
柳倩反應過來,心中發出無力的驚呼。
那凶獸魔物對於掌中女子沒有任何憐惜之情,兩臂往外撕扯,竟要把她活生生撕成兩半。
柳倩無比震恐,錦衣玉食的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如此狼狐難堪的死法,拼盡了全身吃奶的力量掙扎,然而還是抑制不住撕裂般的劇痛·—·
就她以為必死之時,那野蠻的力道卻突然消失了。她的身軀筆直下墜,跌落在地面,滾了兩圈,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面前。
江晨!』她想要開口,然而牙齒打顫,卻連話也說不出來。
『可惡的傢伙,偏偏現在才來,故意看本小姐出醜的麼?
雖然被江晨救了性命,柳倩心頭感激之餘,卻又想著自己剛才的狼狽醜態一定全被他看見了-」-她咬著牙要爬起來,然而立即感受到一股撕裂般的劇痛,兩腿顫顫發軟,動作才做到一半就難以為繼,僅能勉強跪坐,看起來倒向是要給人磕頭一般。
這———-混蛋!」她忍不住偷眼去看江晨,心裡下定決心,若這小子敢笑話本小姐,本小姐要恨他一輩子!
江晨並沒注意她,而是凝重地望著地面上三頭魔人的屍體,陷入了深思。
柳倩稍微鬆了口氣,轉頭一看,只見篝火中一團人形物事已被燒得焦黑,僅有鐵棒的一端露在外面。
柳倩身子晃了晃,再度跌倒,
江晨聽見動靜,視線落在她身上,卻沒有扶的意思,反而後退兩步,狀似關切地道:「柳姑娘,你沒事吧?」
柳倩好半天才收拾好情緒,有了朝江晨埋怨的力氣。
「你怎麼才來?」
江晨道:「我聽見這邊有人打鬥的聲音,就馬上趕過來,還好來的不算晚一一話沒說完就被柳倩粗暴地打斷:「放屁!這還不算晚?你要是來的早一點,本小姐會至於被人家差點撕成兩半嗎?」
江晨面色不悅:「你這不是還好好的嗎?也沒被撕成兩半啊!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對我說話的態度是不是應該更禮貌些呢?」
柳倩深吸一口氣,道:「沒錯,你救了我一次,我會報答你的。可一碼歸一碼,別指望我會原諒你對無痕做的那些事!」
「我也不稀罕!」
江晨說走就走,柳倩巴不得他早點滾蛋。自己現在這狼模樣,最好沒人看見才好。
等到江晨走遠了,柳倩提了一口氣,強撐著想站起來,然而腿下一痛,嬌呼一聲,再度跌倒。
該死的畜生!本小姐要把你們切細碎了餵狗吃!』望著旁邊的魔人屍體,柳倩對於這罪魁禍首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把它剝皮抽筋。
然而,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惱恨逐漸被另一種名為憂患恐懼的情緒所取代。
柳倩茫然四望,周圍遍體屍體,看不到一個還能活動的身影,只有白骨突出的斷肢、血淋淋的臟器、斷成幾截的殘軀---遠處堆疊的頭顱上驚恐萬分的神色忽然映入她眼中,令她心臟劇跳,慌忙閉上眼睛。
那十一個蠢材,怎麼還沒找到這裡?』她心中咒罵著,早忘了自己之前對扈從們所下達的不允許跟來的命令。
日頭一點一點西斜,狂風如泣,似有無形危機從四伏原野中逼近。
柳倩跌坐在地,目凝息,仍掩不住心中慌亂。
募地,她睜開鳳眼,張口高呼:「江晨!江晨一一喊聲夾入四野風中,也不知能傳出去多遠,但江晨的身影卻遲遲沒有出現。
柳倩這下是真的慌了神。她出來得匆忙,療傷藥都放在小貂身上,腿腳的傷至少也要一兩天才能治好,難道就要孤零零在這裡待上兩天?
這簡直是難以忍受的煎熬!
正當焦躁之時,她突然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心中微微一喜:「江晨,是你嗎?」
腳步聲越走越近,卻沒有開口。
「江晨,你總算還有點良心,本姑娘暫且不計較你剛才的失禮了。對了,你去通知小貂他們過來接我,本小姐不想走路—.」
「小貂是誰?」來人終於出聲,卻並非江晨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