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芸清一腳踢翻了椅子,縱身躍上桌,嗓音亦達頂點,唱道:「醉指不平千萬萬,騎龍撫劍九重關。諸侯帝王肉眼看,朝生暮死付笑談————」」
歌與琴音相激,仿若龍蛇亂舞,勢要爭個勝者。
鏗鏗鏗!
曲如雷鳴,儘是殺伐之音,宛如九天雷霆,天崩地裂,聲勢駭人聽聞。
然而卻始終無法將蘇芸清的歌謠徹底壓下,只聽那一抹近乎嘶啞的豪邁之音從狂風暴雨中突圍而出
「為滅世情兼負義,劍光腥染點紅斑。
何事行杯當午夜,忽然怒目便騰空。
悶里醉眠三路口,閒來游釣洞庭心。
前朝宰相夢未覺,天下雲遊蘇芸清!」
最後一個「清」字脫口,但聞「叮咚」一聲,琴聲霍然而歇,竟有一根弦隨之而斷,餘韻遂絕。
滿堂殺伐之音如雲消霧散,天地間方籟無聲,寂靜如死。
東綺音撫著那根斷弦,面色僵硬,兩眼空洞,一時仿若痴了一般。
「小姐!」華姨擔心地喚了一聲。
東綺音輕輕擺手,良久,抬頭目視蘇芸清,澀聲道:「我輸了。』
蘇芸清捂著喉嚨,面上殘留著激昂過頭的紅霞餘韻,哈哈笑道:「你這鄉下小丫頭也算有點本事了,只可惜遇上了我啊!」
東綺音緩緩起身,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問道:「姑娘雖為女子之身,卻胸襟廣闊,滿腔豪情,今日這一戰,我輸得心服口服。姑娘可否賜教姓名,本小姐必將記得今日之敗。」
蘇芸清笑道:「告訴你也無妨,本公子一一蘇芸清。」
「蘇芸清,蘇芸清-—-—」白衣少女念叻幾遍,唇弧彎起,嫣然一笑,「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那一笑足以令滿堂花開皆失色,但蘇芸清卻驚得毛骨悚然,警惕道:「你打聽我名字做什麽,不會派殺手來刺殺我吧?」」
「願賭服輸,我絕不會行此下作之事。」東綺音莞爾一笑,「等我回去修煉一年半載,再來向你挑戰!」
「一年半載?好啊!」蘇芸清一聽這麽長的時限,心情頓時輕鬆起來。
一年半載?那時候本公子早就陪阿曦雲遊四海去了,你就滿天下慢慢找吧!
她拍著胸膛保證:「我奉陪到底!」
東綺音低頭看了那把古琴一眼,目中流露戀戀不捨之色,抽回手指,
道:「這琴乃上古傳承之物,雖斷了一弦,修補好之後———」」
蘇芸清有些不耐煩地揮手:「我知道,這琴看起來就很值錢的樣子嘛,修好之後肯定更值錢了!我省得,你就放心吧!」
華姨瞪了她一眼,陰側地道:「小姑娘,你可知道這琴是什麽來歷?」
「什麽來歷我不管,總之很值錢就對了!』
華姨哼了一聲,還欲說點什麽,卻被東綺音阻止了。白衣少女盈盈一福,率眾告辭離去。
走出門後,她又回首,向蘇芸清道:「我叫東綺音,希望你記著這個名字。」
蘇芸清揮揮手,示意她趕緊滾蛋。
大門砰的一聲合上,屋內之人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
「東綺音,東小姐,果然是她!」杜鵑激動地一拍欄杆。
雪茶靡道:「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傾國傾城———·」
正在觀賞寶劍的蘇芸清冷不丁回頭瞪了她一眼:「她也配叫天下第一美人?
阿曦才是天下第一美人!你要是不服,自己也弄個《群芳譜》去!」
雪荼靡不敢反駁,悶悶地扭開腦袋。
《群芳譜》上,林曦高居榜首,東綺音位列第二。但也有很多人不服氣,認為林家大小姐只不過是仗著林家的權勢,把自己硬抬上去了而已。
據說凡是見過東綺音真容的人,都認為她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美女,尤其在暗紅沙丘上,這種論調十分流行。
畢竟,東綺音是「黑劍聖」東元武的掌上明珠,也是沙丘人民共同的驕傲。
杜鵑突然想到另一事,失聲道:「東小姐身邊的那位華姨,莫非就是「玉面羅剎」曲芳華?」
「玉面羅剎」曲芳華的名字,在暗紅沙丘如雷貫耳,甚至貫徹了兩代人的記
二十年前,她也曾位列《群芳譜》前五,是天下男人仰慕的仙子。連末日公爵也對她展開過追求,可惜被她無情拒絕。
更難得的是,她還名列《傲世榜》上,是天下有數的女子強者,領兵作戰也不在話下。當年與西林衛家一戰,她率領一支精銳,日闖五關,夜奪九寨,打得衛家士卒聞風喪膽,威名響徹天下。
這樣一個傳說中的幣幗英雄,今天竟然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面前?
更讓人不敢相信的是,她還動手了,卻被江晨一個人攔下了!
杜鵑低頭看著大堂里的江晨,總感覺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太荒謬,不真實,像是在做夢一樣。
跟江晨相處越久,她越發覺得,江大哥身上好像有一層謎團,無論怎樣湊近,都看不真切。
反而是看過《花紅榜》的雪荼靡,沒有覺得太過意外。
「玉面羅剎」與「惜花公子」,一個是前輩高人,一個是後起之秀,本就該是棋逢對手,難分高下。
夜色深沉。
萬里無星,黑暗籠罩大地。
對於江晨來說,這是個異常難熬的夜晚今夜不見赤月,陰氣襲體,尤其三更時分,鬼靈愈發猖獗。
江晨坐在床上,聽著屋外沙沙的草葉聲在幽靜的夜裡響成一片,只覺寒冷徹骨。
黑暗的霧靄,彷佛形成了實質性的觸鬚,繚繞在他周圍。
江晨盤膝而坐,物我兩忘,漸入空靈之境。
身體愈來愈沉重,而他懵然不知。
體內沸騰之血因外敵入侵而激發,玄罡外放,整個人包裹在一團濃郁的血霧中,恍若混沌未開之時。
如果他此時睜開眼,就能看到隨著暮靄翻騰,無數青面猿牙的醜陋鬼臉嚎著向他撲來。
那一張張獰悽厲的面容,無不露出窮凶極惡之相,被活人的陽氣所吸引,
前撲後繼地涌過來。
然而金剛不壞之身,豈是鬼魅能侵擾?無需江晨動念,僅是護體的罡氣就將鬼怪們阻隔在外。
那些厲鬼撲到面前,一接觸到那團血紅色的罡霧,整個虛無的身子就被引燃,被陽火炙烤,從內而外地焚燒成灰燼。
轉眼間,數百鬼魅皆被清掃一空,江晨周身的鮮紅血罡也斂入身體,看起來什麽也沒發生過。
只是那原本沉重凝實的黑暗,似乎輕淡了許多。
江晨的意識恍恍惚惚,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不分八方六合,在一陣飄飄渺渺的飛翔之後,忽然急速下墜,他眼皮一跳,猛然驚醒。
放眼望去,鉛灰色天空低垂,無數惡鬼哀嚎,好一片幽幽暗暗的地獄絕境。
那是人間絕難看到的無比悽厲悲慘的畫面,密密麻麻的戶骸,彷佛一直堆積到世界盡頭。
無數惡毒恐怖的面孔,在此遭受嚴酷的刑罰,油鍋舌山火海,直接煎烤著魂鬼。
銅柱地獄、冰山地獄、鐵樹地獄、春白地獄------以一種重疊卻又各不干擾的方式,在眼前鋪展開來。
又是《幽冥地獄圖卷》!
江晨吸了一口冷氣。難道這輩子都不能擺脫這鬼東西?
「咕嘰!」」
江晨腳下的黑色土地突然翻卷裂開,一隻枯瘦的鬼手爬起來,緊緊抓住了江晨的腳踝。
這種程度的力道,本來傷不了他分毫,然而令江晨震怖的是,一股陰森、惡毒的寒意從被抓著的腳踝處升起,涌遍全身,他瞬間全身劇痛如絞,清晰地看見了這厲鬼過往的罪孽這鬼生前是一個見利忘義的貪官,欺上瞞下,無情無恥,殘害忠良,魚肉百姓,是以死後在碓搗地獄遭受極刑,全身被磨成肉醬血漿,往復遭劫,永無超生!
江晨連忙將這鬼手掙開,心神一恍惚的當兒,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處於萬千陰鬼的包圍中。
「滾開!」
他拔劍在手,厲聲呼喝。
然而在這些厲鬼看來,他這唯一的活人就是替死的最佳物件,又豈能善罷甘休。哪怕那利劍寒氣森森,執劍者周身血罡護體,也抵不過這些厲鬼的怨恨執念。
周圍傳來聲聲幽幽的哭豪,無數面目掙獰、腸穿肚爛、殘缺不全的惡鬼朝他圍攏過來。
江晨猛地騰空而起,揚起手中長劍,剎時揮出一片凌厲劍網,將腳下撲來的惡鬼盡數打落。
忽然背心一痛,有一個碧幽的骷髏頭不知何時竄了過來,張開森森利齒朝他後背咬下。
那力量微不足道,卻將怨憎傳遞,讓江晨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這厲鬼生前又是一個窮凶極惡之徒,荼毒生靈無數,因此死後連形體都沒法凝實,就以幽魂狀態遭受酷刑。
當那些殘酷刑罰的記憶心聲同時施加於江晨身上時,直透魂魄的劇痛令他當即面目扭曲。
一瞬之後,這骷髏頭被血罡焚成灰燼,但江晨的身軀也被污濁死氣沾染,不受控制地往下方墜落。
地面上,千萬惡鬼已經垂涎三尺。
沒等江晨完全落地,無數鬼物就已迫不及待地往空中撲去,探出尖利的爪牙,拼了命地往裡面抓撓撕咬,叫聲悽厲。
它們被千百年來的怨恨和與血食的香味引發了凶性,顧不得同伴一個個如投火飛蛾化為飛灰的事實,依舊前仆後繼地撲向血罡里的新鮮血肉。
「噗通!」
江晨落地,無數罪孽記憶與酷刑痛苦的衝擊令他幾乎失去了意識,痛得無法反抗,渾身被鬼物重重疊疊地堆壓在身上。
血罡焚燒掉一部分,又有更多鬼物聚攏過來——·
現世中鬼物有盡,而地獄中鬼物無盡。
自江晨三日前開啟那張《幽冥地獄圖卷》之時起,就已註定要成為飼鬼的血食。
保護著他肉體無傷的那團殷紅色火焰,隨著眾鬼前仆後繼,在堅持許久之後,終於如風中殘燭,逐漸熄滅了。
鬼物們再無阻擾,當即一擁而上,將這血肉之軀分而食之。
一瞬間,江晨的身形就被成百上千的惡鬼所掩蓋,望上去好像成了一座堆滿了屍體的土坡,更有無數惡鬼自遠處趕來,也要一同分享這血肉的滋味。
不知道有多少張嘴同時咬上身軀。
皮膚、肌肉、五臟-----眨眼都被分食一空,就連骨頭都被撕扯拆解四散,被黃泉污濁的浪濤一打,便沒了痕跡。
江晨的魂魄似乎破碎成了無數個碎片,迷迷證證地,就要在這整個可怖可怕的幽冥地獄裡消散。
就在此時,一股巨大灼熱的拉扯之力席捲過來,將他意識拼湊完整,往地獄穹頂上那片鉛灰色的天空飛去。
現實中,在床頭盤膝而坐的江晨霍地睜開雙眼,身軀打了個寒戰,喉嚨里一口血液再也忍不住,「噗」一下噴得滿床殷紅。
胸口有東西在發燙,灼燒著他的肌膚。
他懵然片刻,然後記起來了,那是玉佩所放的位置,正是它將自己從瀕臨死亡的境地中拉了回來,否則此時自己應該已經成了噩夢地獄的一員。
渾身上下都被寒意籠罩,唯有胸口在發熱。
江晨想伸手去握住玉佩,然而才抬了一下手指,就覺得全身好像被撕裂了一般,無處不痛。
他發出一聲低低的哺吟,五官皺成一團,煎熬難耐。
噩夢幾乎吞噬了他的血肉,身體連一絲一毫的力氣都不剩了·
這時房外傳來輕響,是蘇芸清在叩門。
「兄長,你睡了嗎?」
江晨嘴裡慢慢舒出一口濁氣,想要開口回答,卻發現連蠕動嘴唇都沒法辦到。照他現在的狀態,只能用「氣若遊絲」來形容了。
蘇芸清又敲了兩下門,不見回應,嘟道:「這小子難道睡這麽早?」
手指上加了幾分力,便將門門震開,推門而入。
房中一片昏暗。
但蘇芸清一下子就嗅到了逸散的血腥味,愜了一下,閃身來到床頭。
「兄長,沒死吧?」她伸手探查江晨的鼻息,又摸了摸額頭,還翻開江晨的眼皮看了一下。
江晨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說話的力氣,啞著嗓子道:「沒死。」
「我挺好奇,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幅德行的?』
「!」江晨乾咳一聲,讓嗓音變清晰了一些,「剛才不小v心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蘇芸清湊近了幾分,笑道,「這一摔得可真狠!不知是從床上摔到了床下,還是從床下摔到了床上?」
江晨艱難地將眼晴焦點對準她,道:「不礙事,躺一會兒就好了。」
「好,你躺著吧。」蘇芸清坐在床頭,腦袋扭到一旁,饒有興趣地打量屋中的擺飾。
江晨一點一點探視著自己身軀的情況,得到了一個極為糟糕的結論。
內臟破裂,血氣紊亂,只剩下一點點真元,在殘破的經脈中緩緩遊動。
現在的身體情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糟糕!
倒是神識異常靈敏,大概是剛剛經歷百鬼刺激的緣故,靈台中神念無比亢奮,無數屬於自己或者不屬於自己的記憶碎片紛至香來,如蝴蝶般各自飄飛,支離破碎卻文如發生在昨白一般清晰真切。
他意識稍微一恍惚的當兒,就憶起睡夢裡那億萬鬼怪的恐怖心聲,愈發感受到無窮無盡的怨憎恐懼,連忙目靜思,腦海里觀想一篇細密的經文。
先是《定生無妄靜虛訣》,感覺神魂穩固了許多,然後是雲重的無名經書效果似乎更為明顯。
寂靜的精神世界裡,飄渺浩然的梵音響起,
高僧雲重手書的經文,果然有鎮壓邪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