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寧本該對這個名字無比憎恨,但在這幽暗的地獄裡,她似乎摒除了一切情感,只剩下空洞的麻木,良久才說出第二句話:「你-——
為什麼要救我?你不是很想我死嗎?」
「老子沒這麼想!只是拿你試試招!」江嫣的語氣充滿了懊惱,「我沒想到你這麼弱,好歹也是地藏,怎麼會一下都經不住?算我求你了,別死好嗎?」
希寧隔了一會兒,才艱澀地說出第三句話:「我還能活嗎?」
「能!當然能!」江嫣飛快地道,「我本來都把你救回來了,誰知道你求生意志這麼差,一口氣接不上,又要去死!我-—-—」-唉,我雖然打了你屁股,可你就不能堅強一點嗎?這點事情就要死要活的—·——·
希寧想起剛才聽到的拍打聲響,緩緩道:「剛才---」--是你在打我?」
「是啊,本來說好的,我要是贏了你,就要懲罰你嘛——---你要是不服氣,有本事就打回來——.—
江嫣說到這裡,見希寧臉色不對,好像出氣多進氣少,一副馬上就要嗝屁的樣子,她趕緊改口道,「算了算了,算我怕了你了!只要你別死,我現在就讓你打回來好不好?來來來,你快睜開眼晴,我起來給你打!」
希寧半響沒有回應。
身體各處都傳來撕裂般的痛苦,那是幻境中所遭受的地獄刑罰,
在肉身上化為現實,好像破碎的布娃娃被重新拼湊一樣,雖然看上去還是一塊整體,然而已經遍布裂紋,千瘡百孔,支離破碎。
魂魄似乎也無法完全回歸肉身,浮浮沉沉,空洞虛弱,好像風一吹就會被颳走。
如果她不是地藏,她早已經暴斃多時了。
江嫣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感覺怎麼樣?能回來嗎?要不要我拉你一把?」
「拉我·—.」
希寧沒有太多的屈辱感,就說出了這句話。
魂魄半脫離肉身,此時她的心頭已沒有太多情緒,近乎麻木。
在「消亡」與「繼續存在」之間,她本能地選擇了後者。
抓住一切機會,活下去!這是所有生命的本能。
在生死面前,一切禮義廉恥都是多餘,摒除肉身的情緒之後,希寧第一時間做出了最優的選擇。
江晨也沒有逗她,馬上以神念牽住她的魂魄,指引她回歸肉身。
這需要希寧自己的努力,江晨只是一個輔助者和指引者,能不能活下去,還得看希寧自己的求生意志。
半睡半醒中,希寧似乎仍在地獄徘徊。
她迷迷證證地仰起頭,看到鉛灰色的地獄天空中出現了一扇金色的天門。
聖潔的光芒灑落在她身上,為她鍍上了一層金輝。原本圍繞在她周身窺伺血食的魅驚恐地四散逃竄。
希寧呆愜了片刻,緩緩朝那扇金色天門伸出了手掌。
剎時,一股巨大的拉扯之力席捲過來,將她四分五裂的意識拼湊完整,往地獄穹頂上的鉛灰色天空飛去,投入天門之中。
現實中,躺在江嫣懷裡奄奄一息的希寧募然睜開雙眼,身軀打了個寒戰,喉嚨里一口淤血再也忍不住,「噗」一下噴得江嫣滿臉殷紅。
「這就是血口噴人了吧?」江嫣用衣袖擦了擦臉。
希寧想要抬起身子,卻覺得全身麻痹,稍微一動就傳來針扎般的刺痛。
她咬緊牙關,將這股痛楚盡數承受。
半響,她逐漸適應了這種痛苦,恢復了對身體的掌控,揉了揉眼晴,視線里一片模糊,隔了好一會兒,才逐漸變得清明。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江嫣那張可惡的臉。
四目相對,剛才被壓制的凡人肉身的負面情感霧時全部湧上心頭。
屈辱、怨恨、惱怒、沮喪、恐懼-——
強烈的情緒波動險些衝垮了希寧的理智。
這個人差點把她打入地獄。
偏偏又是這個人,把她救了回來。
希寧心情之複雜,難以言喻。
「怎麼樣?活過來了吧?」江嫣在她眼前揮了揮手掌。
希寧點了點頭,沒說話,也不知道怎麼開口。她現在只想躲開這個人,躲開這種窘迫的處境。
她掙扎著從江嫣懷裡起身,低頭看了一眼,忽然發現自己的衣裙被動過的痕跡,臉色時變得鐵青。
「你還—.」
「我沒幹別的,就打了你幾巴掌。」江嫣連忙解釋,還無辜地眨了眨眼睛,「上次說好的嘛,如果你再敗給我,可不會隔著衣服打了。我總不能說話不算話吧?」
希寧深吸了一口氣,強自壓下心頭翻湧的憤怒悲屈,扭開頭去,
咬著銀牙,冷冷地道:「這次是你贏了。」
「希望你吸取教訓,別再來找我了。」江嫣說到這裡,見希寧臉色難看,蒼白如陶瓷般的臉上似乎完全沒有血色,便壓低了聲音小聲道,「下次再輸給我,我就把你吊起來,讓姐妹們都來欣賞你的敗犬模樣———」
「你說什麼?咳咳—————」希寧一句話沒說完,又劇烈咳嗽起來。
江嫣趕緊一邊拍打她後背給她順氣,一邊改口道:「沒啥,小孩子不懂事,說著玩的。你快回去希寧城歇著吧!」
希寧止住咳嗽,沉默片刻,悶悶地道:「我不會再找你了。」
江嫣笑起來:「那就好,你終於醒悟了。冤冤相報何時了,你是學佛的人,要懂得放下。善哉善哉!」
希寧道:「你是在為你自己勸我,還是為江晨勸我?」
江嫣一愣,旋即笑容愈盛:「都有啊。你都該放下。」
希寧沒聲。
「行了,你快回去吧。記得讓希寧城的人多多供奉香火。」江嫣揮了揮手,「我就不送你了-—--對了,還是誇你一句一一手感不錯。」
希寧募然回首,惡狠狠地瞪著她。
江嫣收起手掌,笑嘻嘻地道:「我救了你的命,咱倆的恩怨,就一筆勾銷吧!」
希寧不說話,轉身駕蓮台離開。
她徹徹底底地輸了。
一敗塗地,還被仇人救了性命,這樣的恥辱,相比於言語上的調侃,給她帶來了更多絕望。這一生,恐怕都不能擺脫這種恥辱了。
她不知該以怎樣的面目去面對背後那個女人。
她甚至沒有憤怒,只有羞慚、恥辱、悲哀、氣餒、絕望,卻連眼淚也流不出來,漸至於一種自暴自棄的麻木。
她已經深刻意識到自己軟弱無力,明明在死亡大道上搶占先機,
卻一敗再敗,這輩子恐怕都沒有翻盤的機會了。
除了江晨之外,我又多了一個無法戰勝的敵人,只能永遠被他們兩個踩在腳底。
那女人救我的時候,牽引我魂魄的那種神念波動,依稀有幾分熟悉?貌似與江晨有些許相似?
不過他們兩個人,神通手段完全不一樣,一個掌管空間,一個掌管死亡,戰鬥風格也大相逕庭。
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倆的戰鬥智慧都遠遠在我之上,境界突破也無比神速,難怪他們兩個人能成為知己,
我這樣的敗犬,只能永遠在他們腳下仰望吧。
就這樣吧。
我累了,隨他們踩去。
杏花村。
山間瀰漫著焦糊味。
空氣中飄蕩著黑色的灰。
朱雀重新回到山頂上,向江晨匯報導:「所有活下來的蜘蛛都被我趕走了,還有一些半死不活的,我也都把它們丟到了三里之外。」
「幹得不錯。」江晨稱讚了一句,又指著山崖邊的蛛絲繭說道,「把這些繭子都拆掉吧,看看裡面的人是不是還活著。」
見她理直氣壯地指使自己做這做那,朱雀忍不住問:「姐姐剛才在做什麼?」
剛才朱雀都已經繞著山崖跑了好幾圈,有這麼大一會兒工夫,留在這裡的姐姐可以把這十幾個蛛絲繭來回拆上幾百遍了吧?
江晨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慢悠悠地回答:「賞月。」
「姐姐好雅興。」
朱雀不知道這位姐姐是真沒聽懂自己的諷刺還是裝糊塗,反正人家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這種髒活累活還得自己來干,誰讓她是自己親口承認的姐姐呢。
此時魔月已經被江晨運到了浩氣城,天上掛著的是正常的月亮,
不用再擔心魔氣侵襲,也可以放心把村民們從繭子裡放出來了。
朱雀的手掌上燃起橘色的火焰,精準地燒破繭子,將裡面的人一個個放出來。
十九個繭子,其中七個是空的,剩下十二個裡面,有四人已經死了,活下來的只有八人,青瑤也是其中之一。
青瑤看著身邊的村民一個個離去,人越來越少,最後連師姐青茹也懸空漂浮,似欲乘風而去。
青瑤趕緊一把抓住青茹,問道:「師姐,你要去哪兒?」
青茹幽幽一嘆,嘴角上揚,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我要去的地方,你應該很清楚啊。」
「師姐,別走!」青瑤面露懇求之色。
青茹凝望著她,輕輕搖頭:「你就這麼盼著我死嗎?可惜,你已經阻止不了我。」
「能不能-———--為我保密?」青瑤眨巴著大眼晴,像一隻無辜的小獸,「求求你了———」」」
青茹溫柔卻堅定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她的身軀像是比羽毛還輕,被夜風一吹,就飄了起來,只是被青瑤抓住了手腕,整個人倒立起來,就像風箏一樣,在風中晃來晃去。
「我是有苦衷的。師姐你也知道的,我從小就做那個夢,那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青瑤的眼晴里閃爍著淚光,嗓音也有些哽咽,「師姐你一定能原諒我的,對吧?」
「唉-—-——」青茹長嘆一聲,伸出另一隻手,為青瑤擦拭臉上的淚水,「你啊你————--我該怎麼說你好?」
青瑤破涕為笑:「師姐你肯原諒我了?」
青茹面現猶豫之色,在青瑤期待的目光中,緩緩搖頭:「再怎麼迫切的願望,也不該以傷害他人為代價——」
青瑤嘴角的笑容逐漸收斂。
她眼中的淚花也仿佛凝固住了。
在月光下,她的面孔變得慘白,仿佛沒有一絲血色,如同從墳墓里爬出來的殭屍。
她的表情也顯出幾分陰森和獰。
一下子,就從楚楚可憐的小獸變成了一隻惡鬼。
「師姐,你還是不肯原諒我。抱歉,那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青瑤抓住了青茹放在自己臉上的手掌,拼命往回拽,意圖將青茹拉入自己的身體裡。
她要以自己的肉身為牢籠,關押住青茹的魂魄,讓師姐永遠閉嘴「青瑤,你別這樣!回頭是岸!」青茹急忙掙扎。
然而她只是一團幽魂,沒有身體的支撐,猶如無根之水,根本不是青瑤的對手,被一點點地拉近。
「師姐,你一定能原諒我的----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苦心—————」青瑤的聲音,如同魔鬼的語,在青茹耳畔迴蕩。
這時候,一團橘色火焰自兩人之間燃起。
青瑤吃了一驚,本能地縮回手掌。
青茹趁機逃開,身形融入風中,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朱雀抓住青瑤,將她從蛛絲繭里拽了出來。
青瑤睜開眼晴,第一眼就看到了旁邊的阿秀,喜極而泣,張開雙臂朝她撲去:「阿秀仙子!我差點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江晨連忙接住她,拍打她的後背,柔聲安慰了一番。
朱雀看得直搖頭:「噴!早知道該讓姐姐把她拉出來!她第一眼看到是我的時候,一定很失望吧?」
江晨笑道:「別吃醋了,抓緊救人吧!還剩最後一個,說不定也會遇到一個對你投懷送抱的美女呢!」
「我又不是男人,要美女也沒用——
朱雀一邊嘀咕著,一邊燒開了最後一個蛛絲繭,看清裡面那人的模樣,嘴裡輕一聲,「還真是個美女!」
「真的嗎?這種窮鄉僻壤的村里也有美女?不都是村姑嗎?」江晨伸長了脖子,「來,我看看!」
朱雀小心翼翼地將那女子從繭子裡拉出來,嘴裡噴嘖感嘆:「這身材,比姐姐你還火爆!只可惜身上有傷,挺可憐的—.—」
她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
「怎麼了?」江晨察覺到朱雀的異樣,放下青瑤,走上前去。
「禽獸!」朱雀低吼著,沉悶的嗓音里蘊藏著隆冬的酷寒。
江晨看清眼前那女子的模樣,也明白了朱雀忽然發怒的原因。
太悽慘了。
那女子的確是個美女,只可惜除了腦袋之外,全身上下,都再也難以找到一絲完好之處。
她的左腿齊膝而斷。
她的右手缺了兩根手指,左手缺了三根。
自脖子以下,都是觸目驚心的傷疤和血痕,自衣襟往內,一直蔓延到衣袖外的手掌,雖然不知道衣服裡面是什麼景象,但恐怕找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肉。
不知道遭受了多麼慘無人道的虐待,才會製造出這麼悽慘的傷口。
而且這肯定不是蜘蛛的手筆,而是人禍。
蜘蛛吃人,就像吸果凍一樣,把血肉吸乾,留下一張乾的皮膚和骷髏,它們只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慾,不會玩出這麼多花樣來。
這女子被蜘蛛抓來之前,就已經是這副慘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