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起死回生

  鏡城,是西州大地上最璀璨的珍珠。

  而此刻,殘陽下,它鮮紅如血珀。

  焚寂的火焰如脫韁的野馬,在鏡城殘破的城垣下悲鳴。

  羲和扔掉手中的斷劍,站上城頭,目光將那些人一一看過,最後定格在天邊如血的殘陽上,而後,縱身跳下……

  噬人的烈焰將一切扭曲,扭曲的聲音在無情的宣判——

  圍城的高高戰馬上,永陵君王舉劍斥天,似真將天也刺了個窟窿,斜陽未落,雷雲未聚,卻轟轟烈烈地下起雨來。

  「羲和郡主,妖星不詳,終自戕以平天怒!鏡城——破!西州——亡!」

  十年後。

  永陵,江州,千湖鎮。

  今日立冬,十二月的風刺骨的寒。

  千湖鎮周小的湖泊沼澤都開始結冰,這座依水而生的南方小鎮進入閒散安逸的冬日生活。

  一大早,戲樓邊的茶館就熱熱鬧鬧地聚滿了閒人,火爐上熱氣騰騰的茶水翻滾,故事正講到高潮迭起處,說書人的嘴皮飛快地磕碰,吐出一圈圈濃烈的白霧。

  「就這樣!隨著曾經九州天榜第一的羲和郡主所守衛的鏡城被攻破,西州也歸咱們永陵所有,九州分治的時代徹底結束,永陵,正式成為九州之主!成為九州歷史上第一個實現一統的、最強盛的國!」

  說書人氣勢如虹,在眾人華彩中將手中的摺扇一拍,驚堂!

  而後,他抄起茶水潤了潤嘴皮,把茶葉渣子呸呸一吐。

  聽眾們鼓掌之後紛紛開始自己討論起來。

  「嘿,以前那九州天榜是不是有水分啊,怎麼第一高手連自己的城也守不住。」

  「此言差矣,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咱們永陵神武軍南征北戰多年,任對手縱橫捭闔,也難擋分毫,西州已經是挺到最後的硬骨頭了。無論現在的史書怎麼編排,但羲和無疑是我們永陵最強的敵手啊!」

  「就是就是,我可還聽說西州之戰,咱們贏的並不光彩。」

  「呸呸呸,你們怎麼回事,不想要腦袋了是吧,什麼話都敢說。」

  「區區一個女人,哪會有那麼大本事!我看羲和郡主就是個吹出來的空架子,沒準兒是大家看她長得美,讓她罷了。你看她不是遭報應了?只是可憐了她的子民,就這麼亡國了。」

  「幸好啊,咱們聖人仁慈,沒有傷害西州子民。」

  「放屁,羲和死後,天榜第一的位置至今無人敢接,這位兄台你這麼有見地,怎麼不見你的名姓啊?」

  「……」

  七嘴八舌的討論間,一串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接近,望輝府的巡邏隊,金甲銀槍,神氣洋洋地巡到了這裡。

  老早就發現他們靠近的說書人收斂笑容,拍了拍手示意聽眾們都安靜。

  羲和這個名字可不興提,望輝府最反感有人拿她的名頭做文章。

  史官可是早把羲和釘死在了恥辱柱上,不許外頭的人編羲和的故事,更不許有人為她說好話。

  「行了行了,這個故事說完了啊,十年前的老故事了,還這麼愛聽,今兒換個新鮮的。」說書人清了清嗓子,趕緊轉移話題,「咱們鎮西時家的那位姑娘,諸位都知道吧?」

  巡邏的人路過戲台前,只輕描淡寫地看了說書人一眼,並未停留,後者悄悄鬆了一口氣。

  「時家?有點印象。」

  「就是前些天起火被燒沒了那家人吧。」

  「哦,賣布的老時家啊?他家姑娘怎麼了?」

  「你不知道啊,四天前,一把大火把老時家燒了個精光!那火大的,官府都沒人敢衝進去救,聽說一家人都沒了,慘啊!」

  「嘿,你們猜還怎麼著?他們家鄰居半夜聽見有響動,出來一看,只見那時惜小姑娘從棺材裡爬出來了!那身上,一點兒燒傷都沒有!真真是邪了門了!」

  「死、死而復生?!」

  「誰說不是呢,眼看著斷氣的人爬起來,鄰居們都嚇破了膽兒,飛奔似得逃回了家,一連病了好幾日。」

  「假的吧?這麼玄乎。」

  「不不不,這時惜姑娘確實是活了,這幾日我也親眼所見啊。」

  「也不知是什麼鬼祟作怪,反正現在大伙兒見了她就跑。」

  「估計是被排擠了,聽說她已經收拾好包袱要走了。」

  「唉,她一個弱女子,父母雙亡,沒錢沒勢的能上哪去?」

  說書人一拍案堂,揮臂向北一指:「永陵京州——秦府!」

  「京州秦府?可是大將軍秦朔?」

  「正是。」

  「秦家現在可是豪門望族,秦朔從龍有功,如今年紀大了,從大將軍位置上退後,被封為景國公了。」

  「那老時家還能和景國公府攀上關係?」

  「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說書人清了清嗓子,娓娓道來,「時惜姑娘母親名叫秦素華,是景國公秦朔的父親撿到的孩子,從小就當自己的閨女養,在秦朔那一代排行老四,算起來還是他的四妹妹。」

  「可惜,秦素華選丈夫的眼光不好,不願嫁給自家兄長安排的王公貴族,反而跟了時中信來過苦日子。」

  「那聽你這麼說,景國公能不能接受這位沒有秦家血脈的侄女,還不一定呢。」

  「……」

  千湖鎮,遠郊。

  一輛馬車順著起霜的車道行至了這裡,車夫將馬停住。

  「姑娘,前面就是碼頭了。不過現在入冬了,出航的人少,已經沒有大的客船了啊。」

  「無妨,我找個漁夫商量商量,坐他的小船過江。」

  車裡傳出的聲音溫軟動人,車夫心跳加速,想著這一定是個溫柔善良的姑娘。

  「唉,可漁夫的小船走得慢,抵達京州可要好些時日,對了,姑娘去京州做什麼呀?」

  一隻嫩如白玉的手從車窗邊探了出來,掀起半邊帘子。

  女子貌美,膚如凝霜,一雙冷清的眸子直視碼頭,卻全無少女的天真爛漫,儘是天涯漂泊的孤離。

  車夫微微愣神之際,卻見那雙眸子轉向自己時就已溫柔下來。

  女子笑了一聲:「我去投奔秦家呀。」

  「秦家?姑娘去京州秦家?哪個秦?」

  沉默了片刻。

  「景國公……秦朔的那個秦。」

  「哎呀!是秦朔大將軍啊!」車夫興奮起來,全然沒注意到她提到這個名字時驟然冷淡的語氣,「他可是我們永陵的老功臣,姑娘和他是什麼關係?」

  「呵……他呀。」女子輕笑起來,溫柔卻難辨其中深意,「他是我的舅舅呀。」

  「秦朔大將軍的確有一位妹妹遠嫁到了我們江州,莫非……就是姑娘的母親?」車夫忽然想起前些天著火的那家人,他的神情變得驚懼起來,往後踉蹌一步跌坐在地上,抬頭指著窗口,「你、你、你是起死回生的時惜姑娘!」

  「起死回生?」時惜看著他無辜地歪了歪頭,而後又點了點頭,「算是吧……」

  「啊——!」車夫大吼一聲給自己壯了膽,跳起來拔腿就跑。

  「哎?你還沒收……」時惜蹙眉,只見這個看著還挺沉穩老實的車夫瘋也似的逃遠,「錢。」

  少見多怪,見怪不怪。

  時惜嘆了一口氣,她在座位上放下五枚銅錢,下車向碼頭走去。

  江州多雨。

  尤其是冬季,裹著冰渣的雨絲一落起來就淅瀝地下個不停,江上的霧氣與暗沉的天色連成一片。

  碼頭上,四五隻小船停在岸邊,幾個漁夫站在船邊喝酒,放聲談笑,還有一個縮在棚屋檐下閉目養神。

  時惜提了提裙擺,剛走上碼頭,就有一個漁夫主動上前攔住了她。

  「姑娘,坐船不?等雨停了就開。」

  「坐,去京州。」時惜掃了他一眼,四十好幾的漢子,一身筋肉孔武有力,粗糲的手掌上滿布攥繩持槳與風浪搏擊的老繭,她問,「現在不能開嗎?」

  「這雨下的不是時候,江上的霧實在太大了,看不清!」船夫擺擺手,解釋道,「姑娘有所不知,霧大怪事多!這是江州的老話了。這鬼天氣出船會跟真撞了鬼似得,有時候兩個時辰都出不了這江面。您看看我這幾個弟兄,可不都在等雨小下來,等霧散些才敢走。」

  時惜點點頭,隨他一起站到了草棚檐下躲雨。

  她目光略過這一片江霧,浸染著眉眼淡柔,輕聲道:「那等吧,沒關係,我也不急。」

  船夫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姑娘可是去京州做生意?」

  「為什麼這麼問?」時惜挑眉,緊了緊自己包袱,想到大抵是自己的裝束讓他誤會了。

  「啊,因為京州那邊錢多呀,很多船客都是奔著做生意才離開家鄉的。」船夫憨聲一笑,「對了,姑娘打哪兒來?」

  「我就是江州人。」

  「原來是本地的啊,我聽著口音不太像呢。」

  時惜垂眸笑了笑,還是不太像呢。

  她揚起笑容,將右手伸出檐外,雨絲打在她露出的手腕上,片刻停留後沿著手臂滑進了衣袖裡。

  冬雨該是冰涼刺骨,可她竟覺愜意了幾分。

  船夫摸著後腦勺掩飾著舔了舔乾澀的唇,想著再說些什麼套套近乎。

  「看。」

  只聽得耳畔傳來軟聲淺語,比這細密的雨絲還要勾人。

  船夫一怔,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霧散了。」

  時惜輕輕一笑。

  「霧、霧散了?」船夫隨即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哦哦哦!」

  他衝進草棚去取了一把傘,抱在懷裡走回來,遞給時惜,「雨雖小,卻未停,姑娘撐好傘,我準備一下這就出發了。」

  時惜接過這個熱心的船夫遞來的傘,頷首以表謝意。

  船夫將系在碼頭樁子上的繩子解開,在手上繞了幾圈,緊緊拉住。

  「姑娘上船吧,慢些。」

  時惜踏上了船,鑽進了船檐下,船夫用力撐了一下竹篙,習慣性地吆喝了一聲。

  「走!」

  水霧於江面繚繞,船隻似幽靈浮在江上,緩緩駛離了家鄉,駛入浮華的沉淵。

  江風吹來滿懷的寒意,她不禁打了個冷顫,將兩邊掛著的帘子鬆開,擋住這一片煙雨。

  風中吹來的是過往,亦是新生。

  她叫時惜,也叫羲和。

  她要把她的西州,她的鏡城,拿回來。

  不惜一切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