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芝抬手枕住手臂,望向了天花板。
「欠的……挺多吧。」
「不過那是上次的事了,這回應該算是,一不小心?」耿芝捏了下鼻子,「這幾天喝得不多,我也沒想到會復發。」
林與鶴不甚贊同地看著他:「胰腺炎康復後本來就該謹慎飲酒。」
寒假回白溪鎮過年的時候,林與鶴還提醒過這件事。
「下回注意。」耿芝說,「對了,我現在在線上辦公,住院的事你就先別和別人提了,免得影響工作進度。」
林與鶴沉默地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看得耿芝都有些莫名。
「怎麼了?」
林與鶴問:「你說的別人,指的是方大哥嗎?」
耿芝失笑:「你怎麼突然開竅了?」
林與鶴並沒有被他岔開話題,問:「你第一次病發也是因為他嗎?你們發生了什麼?」
他的表情很嚴肅。
「我不是想打探你們的**,之前也一直沒有追問。」林與鶴說,「但我覺得有問題應該解決,拖著不管只會越久越痛。」
可不是越久越痛嗎。
耿芝想。
就像復發的病症一樣,表面無恙,內里有損,一次更重過一次地擊垮身體的機制。
林與鶴見對方遲遲未語,正想再開口,卻忽然聽見耿芝說。
「我想過很多次,我們為什麼會分手,有沒有機會挽回。」
他的聲音有些飄渺,視線也還落在天花板上,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
林與鶴卻能聽得出。
這句話究竟耗費了耿芝多少氣力。
林與鶴知道——他也曾想過很久很久媽媽.的事,所以他清楚。
如果答案是好的,就不必反覆去想很多次。
耿芝終於開了口。
「我們之間,一直有問題,」他的聲音越來越啞,「是我沒有察覺。」
當年方木森被強行塞到耿芝身邊時,耿芝對他其實並沒有多少興趣。那時耿家的資產雖然無法和豪門相比,但在蒼山地區已經算是數一數二。越是小城市,人情攀附越是緊密,耿芝從小見慣了花樣百出的阿諛奉承,起初並未對這個清俊沉默的男孩投以多餘的關注。
也只是因為林母的資助,才讓耿芝記住了那張臉,偶爾會隨手幫個忙,不讓對方受太大的委屈。
事態的變化最初並沒有確切的起因,耿芝後來無數次再回憶時其實也有些恍惚。他只記得那是個什麼都生長得很旺.盛的熱夏,知了沒完沒了地在外面瘋叫著,天氣熱得仿佛空氣都有些扭曲。教室里雖然開了兩個空調一起降溫,窗戶里照進來的陽光依舊耀眼地讓人頭昏。
輔導機構對面是市里最大的商場,課間的時候,耿芝經常會和朋友們一起去商場裡的dq買冰淇淋。那是個兩塊錢的雪糕都會被大多數家庭嫌貴的年代,輔導機構的學生們卻大都是dq的常客。
耿芝他們有的時候回來得早,不踩著上課鈴進門,就會看到冷氣十足卻空蕩蕩的教室,教室里永遠都只有角落裡的方木森一個人在低著頭看書。
方木森最開始其實是真的跟不上,連課前活躍氣氛時老師讓大家說一下自己的愛好,他都只是乾巴巴地說了一點「readingbook」,在一眾航模、騎術、樂高之類的回答中略顯突兀。方木森年紀又小,也根本不適合著這種面對準留學生們開設的輔導,耿芝猜測他之前或許根本都沒有接觸過全英文教學。
可是他的進步實在太快了。
方木森總讓耿芝想起山野里破土而出的筍竹,那麼迅猛,那麼青嫩。他的成長速度幾乎令人心驚,剛來的時候老師看到他的作文還只是搖搖頭就放下,沒到一個月,方木森的作業就成了範文。
耿芝也不可避免地多注意到了這個男孩一點。夏天裡,很多事物的生長速度都快得沒有道理,耿芝又去dq買冰淇淋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多帶了一杯回來,順手放在了方木森的課桌角上。
「點單的時候買多了,吃不完。」
耿芝看見那雙抬頭望向自己的安靜的眼睛,咬著吸管的齒尖錯了錯,含糊著說。
「給你。」
他看著方木森低頭去.舔.了一下那稍稍有些融化的奶油尖頂,舀了一勺芝士蛋糕碎含入口中。櫻桃芝士口味的暴風雪是淡粉色的,比那雙微微濕.潤的薄唇的顏色還要深一點。
卻讓人沒來由地忽然覺得,鮮甜的櫻桃比不上那唇色甜美味道的萬分之一。
耿芝的犬齒又磨了磨。
有點癢。
有什麼東西,在難以抑制地瘋長。
雖然這個耿芝第一次親手送出的禮物以方木森禮貌地詢問冰淇淋價格的方式收場,耿芝也沒說什麼就收下了那疊得平整仔細的紙幣,但他們兩個人還是很快地在一起了。
年輕人談戀愛總是進展迅速,毫無顧慮,喜歡就想奔去牽手。
沒幾天耿芝就把自己的課桌搬到了方木森旁邊,從教室正中到了角落。有時候他上完課懶得動,就會枕著方木森睡覺。和其他熱烘烘汗津津的男生不一樣,方木森身上總是很清爽,有乾淨沁人的皂香。
抱著他睡總是很舒服,時間長了耿芝就有些習慣了那個味道,打算問問拿來噴在枕頭上,當睡前寢香。他問方木森用的香水是阿瑪菲柑橘還是寶格麗藍茶,這兩個都有些相似,卻又不完全像。
聽到問題時方木森明顯地頓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耿芝想了想陳家可能給的零花錢狀況,自覺地調低了一個價位:「還是dАvidoff的冷水?」
方木森說:「是肥皂。」
耿芝:「……」
方木森想了想,又說:「還加了一點老院樹上摘下的皂角。」
耿芝後來發現,問香水沒什麼用,得把人放在自己枕頭上才對。
那段日子裡時間過得飛快,這個年齡談戀愛並不是什麼新鮮事,但像兩人這種背景差異又同是男生的情況卻略有特殊。不過對耿芝的事,老師們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同學朋友也不會在他面前亂說什麼。
起初還有人會拐外抹角地提起方木森能進班的原因,被耿芝教育過一次,就再也沒人敢了。
耿芝是出了名的護犢子,朋友有什麼事都會隨手幫忙,對劃入自己圈子裡的人就更明顯。曾經有人罵過小林與鶴一句「病鬼」,被耿芝拎著揍了三.條街,鬧得滿城皆知,第二天那人就鼻青臉腫地被父母帶著去給林家道了歉。
耿芝對方木森的心態和對林與鶴還不一樣。
不是單純的關照,更多的是……占有。
停不下來的,越來越想要更多。
他們共同探索著,彼此烙印,火一樣的熱風充斥在整個盛夏,卻熱不過彼此的滾燙鼻息和皮膚上滴落下的汗珠。
耿芝總覺得方木森很香,那股乾淨的白襯衫上的皂香,慢慢浸.潤到他的骨子裡,像水色沁入冷玉。香味在某些時刻會變得更濃,明明乾淨清爽,卻誘人心亂神盪。
兩個人度過了將近四個月的夏天,隨後耿芝留學,又是一年半的異國。
他們將人生最重要的青春時刻,少年蛻變與十八歲成年,交予了彼此,在對方的生命里留下了之後漫長百年時光都不可能磨滅的痕跡。
但年少時光不可能只有快樂,就像不是所有的愛情都能走向圓滿。
在一起的時間長了,耿芝漸漸發現了方木森和自己想像中的不同。這種不同微妙地分為了兩個方向,一方面將耿芝導向了未能預料到的越陷越深,一方面讓他在深陷中忽然驚醒——
因為方木森那異乎尋常的淡然和冷靜。
感情該是什麼樣子的,耿芝並沒有狂妄到要顧自去下定論,但他也不可能察覺不到那些端倪。
方木森從來不會拒絕耿芝,無論是多麼過火的要求,他是個體貼到近乎盡善盡美的人,卻唯獨從來不會索取。
耿芝給方木森買過很多東西,他那種付錢根本不看數目的操作很早就有過了。每次耿芝送給方木森禮物,方木森並不會推辭,卻總會在之後回以同等價值的東西。
耿芝說過他幾次,為此生氣的時候也實打實地折騰過人好幾個晚上,可最後看著方木森第二天課間閉目休息時眼下淡淡的青黑,卻還是耿芝最先敗下陣來。
再怎麼生氣,到底也捨不得。
但耿芝並不清楚方木森對自己會不會也有捨不得——愛情有分量嗎?誰也看不見那盞天秤。耿芝的喜歡天生帶有著占據和保護,可他在方木森身上卻尋不到一絲相同的影子。
耿芝想過很多次,難以避免地會想起方木森會來接近自己的起因。
他也清楚陳家的盤算。
感情或是任務,打小就閱人無數的耿芝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辨不清。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就難免會有動搖,氣急的時候,也咬著牙脫口說過方木森死板、無趣,眼裡只有學習。
——唯獨不肯多分一塊給自己。
那時方木森臉色蒼白地聽完,默不作聲地起身想要離開,他是真的打定了主意要走,然後就被死死地抱住了,挖筋剜肉一樣,疼得分不開。
那天是耿芝第一次看見方木森的失態,兩人破天荒地吵了一架,耿芝終於聽見方木森開口,斷續地吸著氣和他說。
「不是任務……是我喜歡。」
耿芝的喉嚨被哽住,忽然就什麼都拋下了。
他撕咬一般吻著那薄紅的唇,咬著方木森為剛剛的話向他道歉,一遍一遍重複著喜歡。
耿芝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護著懷中眼裡心底這一個人。
他以為自己可以,能做到。
緊接著就是耿芝大二,三年本科只剩一年,將要考慮畢業後的去向。耿芝的計劃是回國,雖然國外讀研只要一年,但若是他要回國工作,自然也是回國內發展一下人脈比較穩妥。
耿芝已經做好了打算,卻沒料想會遭到父母如此強烈的反對。耿家早早擴展了海外業務,這兩年更是有了移民打算,自然不會讓兒子因為一場戀愛影響未來的規劃。
耿父直接在耿芝的大學裡給他找了一個同是留學生的女孩,要介紹給耿芝做女朋友,語氣強硬,讓他收心。
「你這兩年,玩也該玩夠了吧?」
耿芝比他更強硬。
「不可能。」
臨近五月,耿芝已經到了期末,他安撫過戀人,承諾會自己解決,隨後就趁著兩門考試之間短暫的空隙,千里迢迢飛回了國內。
帶著裝訂成冊的詳盡規劃,和早已打好的腹稿,耿芝打算和父母當面解決這個問題。
順路也想去看一看馬上就要高考的方木森。
可是耿芝無論如何也沒能料想到,風塵僕僕的千里遠行,等待他的卻會是一句如此簡短利落的「分手」。
「我們分手吧。」
耿芝脾氣不好,性子暴,氣急的時候還會脫口說錯話,可他再怎麼口不擇言,也從來、從來都沒有提起過分手這兩個字。
言語墜地有力。
怎麼能輕易提及?
多日的煩悶、疲憊、不安如堆積的殘葉濕泥,最終發酵漚爛成了無法排解的不滿。曾被親手斬斷的懷疑再次從殘根中抽枝發啞,長成無法撼動的參天模樣——
方木森真的喜歡他嗎?
五月,蜀地已經入夏了,悶熱的空氣躁得耿芝滿身針扎一般陣陣發痛,他透過鮮血浸染過一般透著薄紅的視野,看著面前悶聲不語的方木森。
男孩低著頭,兩個小時裡,他對耿芝難以置信的驚疑和翻來覆去的質問永遠只有一個「我不想談了」的回答,只在接起同學的電話時,才有流利的回話。
「嗯,我二模的卷子夾在物理必修五里……」
或許自己真的想錯了。耿芝木然地想,戀愛怎麼能比得上前程重要。
所以他在方木森心裡的位置永遠比不上學習。
是他耽誤了對方。
「那就分開吧。」
耿芝已經不記得自己說這句話的語調了,甚至不記得這句話有沒有說完整,他說完就起身離開了,在刺眼的日光下走到街邊的垃.圾桶旁,停下。
桶里蔓延開的腐爛臭味熏得人意欲作嘔,耿芝面無表情地把列印好的規劃書一頁一頁撕碎,扔進去。
然後他伸手,攔了一輛計程車,直接趕回了飛機場。
夏天又到了。
他們卻已經分手了。
林與鶴聽完耿芝的簡述,擰著眉心沉默了好一會兒。
耿芝知道他短時間內消化不了這麼多的情感信息,哪怕是耿芝自己,也想了很多年才明白過來。
「那時候我太年輕,不懂。」
他抬指搓了搓鼻樑,說。
「我不知道他承受著什麼,光是走近我,就耗費了他太多力氣。我們原本的交際圈截然不同,他之前被排斥嘲諷過很久,很不喜歡那種場合,但是和我在一起,他每天都會見到曾經的那些人。」
愛情可以跨越家世的隔閡,卻也必須經受家世差別的考驗。耿芝從小在眾星拱月的環境中長大,沒人會想不開對他不客氣,方木森卻不可能有這樣的待遇。
趨炎附勢、曲意逢迎,方木森面對的是比以往更甚百倍的曲解惡意,最讓人難過的是,他甚至無法反駁。
因為最初那並不單純的靠近。
「我想得最多的,是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但是那年暑假我回國,有次心情不好喝多了,電話打到了他那去……他接了。」
那次其實是耿芝被坑了,外面瘋傳他恢復單身,酒里就被加了東西,有膽大的人想釣他。耿芝察覺到了不對,卻已經晚了,他強撐著理智撥出了一個號碼……又或者那時候他已經醉得徹底,才會給方木森打了電話。
而方木森居然也真的來接他了。
人群擁擠的酒吧,斑駁明暗的光下,駐唱歌手的音樂聲嘶力竭,方木森對著那群態度蠻橫不肯放行的人,只平靜地說了一句話。
「我是他男朋友。」
耿芝分手的事已經傳了很久,但誰也不敢一口咬定,畢竟耿芝自己從來沒有表過態,朋友問起時都閉口未提。
方木森的話一時之間把在場眾人震了一下,所有人都知道耿芝有多護短,更清楚耿芝為了這個戀人能做到什麼地步。
所以最後誰,也沒敢攔他們。
方木森自己把趴在他肩膀上、醉得眼睛都睜不開卻死活不肯鬆開一點圈著人力度的耿芝給帶走了。
「我醉得厲害,那時候已經不清醒了,只知道一直抱著他。那一晚我才知道,他有多喜歡我。」
那晚的記憶被酒精沖刷得模糊不清,能記下來的只有耳邊帶著鼻音忍著痛的、被重複了那麼多遍又隱藏了太久的低語。
「我喜歡你。」
耿芝張握了一下手指,望著自己空蕩蕩的掌心,說。
「第二天我醒來,他已經不見了。之後,我們就徹底地分開了。」
林與鶴聽得有些疑惑,為什麼確定了心意,還會分開?
他問:「後來你去找過方大哥嗎?」
耿芝說:「我去過很多次。」
醉酒的那一夜徹底改變了耿芝的想法,他決心重新把人追回來,打定了主意要把兩人之間的阻礙完全消除。
但等真正去做時耿芝才發現,實際操作的困難,遠非是一冊冊精心裝訂好的規劃所能解決的。
耿芝到底還是太年輕,人生前二.十.年順風順水,他受足了家庭的蔭蔽,到這時才發現了違抗父母究竟有多麼困難。
別說說服父母同意他和同性結婚,就連不藉助父母勢力給陳家幫忙,仿佛都難如天方夜譚。
那段時間,耿芝頭一次如此密集地交際、忙碌地工作、不要命似的參與各種酒局,只為了那些聽了耿父口風的人別去為難陳家,彌補早該為了方木森而給予陳家的幫助。
耿芝這時才回想起來,方木森最初被陳家以打好關係的名義送到他身邊,可是兩年那麼長時間裡,方木森卻從未有過任何索取。
不管是為陳家,還是為他自己。
有求於人的酒局不可能再像之前宴請耿芝的聚會一樣,說不出的身不由己,酒精的麻痹也會讓耿芝回想起酒吧那一天,那個晚上。
後來已經分不清是應酬還是酗酒,最後的結局就是耿芝因為過量酒精,患上了急性胰腺炎。
當時耿芝雖然已經把外場的事務處理得近乎穩妥,他和家裡的關係卻還是劍拔弩張,耿父和耿芝一樣是暴脾氣,甚至指著他的鼻子罵出了斷絕父子關係的話,直到耿芝急病住院,耿父才終於改了口風,不再如此強硬。
「那時候,我覺得陳家和我們家的事都處理好了,我也終於有了信心去找他複合。那是我第一次去找他談。」
耿芝說。
「他沒見我。」
「他似乎……不怎麼想談戀愛了,」耿芝想了想才說。
「後來大一開學,再去找時我就沒和他說,想悄悄過去,直接當面攔住他。」
結果耿芝真的看見了方木森,在校園裡,和同學一起。離得遠,耿芝沒能聽清他們在聊什麼,只遙遙地看見方木森笑了一下。
九月,夏日已近尾聲。季夏的清風裡,穿著白t牛仔的男孩神色輕快,開心又耀眼。
和當初在宴會上、在輔導機構里被冷落被排擠的沉默模樣,迥然相異。
「他原本就該發光,會吸引所有視線——如果不是待在我身邊被壓抑。」
耿芝第一次對複合的想法產生了動搖。
「之後我又去過幾次,都沒有告訴他。不過小森很敏銳,次數多了他就發現了。「
「後來漸漸的,我也就沒再去了。」
林與鶴短短地呼了口氣,消化起這個複雜的故事還是有些超負荷,他問:「那這次呢?你怎麼又決心要追方大哥?」
「一方面是我父母那邊完全同意了。」
耿芝說得很平淡,林與鶴卻清楚完全沒有這麼簡單。雖然他年紀小不知道耿芝和方木森戀愛的事,但前些年,耿芝和耿父的關係卻是相當惡劣,耿芝哪怕回國都只會找林與鶴過年,並不願意去自家那邊。
直到近些年來耿父生了一場大病,十天裡連下三張病危通知書,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耿芝奔波各處為他尋找最佳治療方案,在國外療養陪護的那些日子裡,父子倆才終於慢慢達成了和解。
而從當年的堅決反對,到現在主動問起耿芝和初戀的進展,林與鶴真的很難想像這其中轉變到底耗盡了耿芝多少心力。
不過對此,耿芝也只提了一句就轉了話題。
「另一方面……你還記得他說要去相親的那天麼?」
林與鶴點頭:「嗯。」
那天耿芝買了好大的泡芙,林與鶴記得第二天方木森還請假了。
耿芝緩緩抬手舉高,手背遮住了眼睛。
「就是因為那天晚上發生的事,讓我不能放開他。」
——
胰腺炎的保守治療一般在一周左右,不過在林與鶴來看望過的第二天,耿芝就出院了。
他和方木森在工作上還有合作,這天晚上還有聚餐。雖然之前為了給人空間,耿芝一直都在線上聯繫,但對這好不容易等到的難得的見面機會,他卻實在不忍心放棄。
聚餐就意味著人很多,不用獨處,小森大概也能自在一些。
耿芝想著,又覺得自己自作多情,大概就算他坐在方木森對面,對方也不會多看他幾眼。
但他能看人一眼就心滿意足了。
吃飯時,方木森果然對耿芝視若無睹,耿芝也沒有打擾他,只是聽見幾個同事聊天時偶然提過幾句,說這兩天方哥很忙,好像有些疲憊。
耿芝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方木森幾眼,直到看見方木森對著面前的餐盤慢慢皺起了眉,耿芝才只得控制著自己管住了眼睛。
聚餐結束,時間還早,玩嗨了的同事們不想散場,最後一拍即合,乾脆去了附近的酒吧續攤。
耿芝無可無不可,他吃飯時就藉口剛吃了頭孢,沒有飲酒,接著去酒吧估計也是點牛奶。他看見方木森最初似乎有些遲疑,不過最後大家都想去,方木森就沒再說什麼,也同意了,估計是不想讓同事們掃興。
耿芝知道方木森對這種場合不怎麼感冒,但他沒想到方木森居然會坐在一旁角落裡默不作聲地自己喝酒。
方木森的動作並不粗.魯,反而有些漫不經心,帶著點難以言明的撩人。但他喝酒的速度卻足以讓人瞠目結舌——幾乎能和他趕時間吃東西時的迅速相媲美。
耿芝皺了皺眉,旁邊也有人注意到了方木森的異樣,小聲問起來,有人說方特助這些天心情似乎不太好,還通宵加過班,可能壓力有點重。
這些天耿芝一直在醫院,他又始終不贊同陸難那種方式,因此現在並不知道方木森發生了什麼。
是陳家的事嗎?林與鶴說過這些天陸難不太忙,怎麼方木森還要通宵?
沒等耿芝細想,就有服務生送來了一杯剛調好的雞尾酒。
同事們奇怪:「我們的酒上齊了啊?」
服務生把三角杯放在方木森面前,指了指一個方向,道:「是那邊一位客人點給這位先生的。」
「……」眾人默默看了方木森一眼,果然坐在角落裡也藏不住方特助的臉。
方木森還在喝手裡的黑方,眼睛都沒抬一下。
「不用了,謝謝。」
服務生猶豫了一下,身後忽然橫插進來一個聲音。
「不喜歡martini?換個你喜歡的口味怎麼樣?」
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走過來,挑眉笑著看向方木森。
正是剛剛服務生指的那個送酒的客人。
酒吧音響聲音開得很大,坐得稍微遠一點的同事就已經聽不太清楚這邊的動靜了。
但誰也沒能想到,接下來方木森短短的一句話卻把所有人都驚住了。
方木森說:「我有男朋友了。」
同事們集體靜默了一瞬,目瞪口呆地望向方木森。
什麼時候的事?!
不,不對,那個男朋友是誰??
團隊裡有和方木森共事過多年的前輩,解釋說:「不是,方哥喝醉了就會這麼說,但是也好多年了,我們從來沒見過,應該是開玩笑吧……」
他們是說給同事聽的,聲音不大,那個年輕人並沒有聽見,還在饒有興致地和方木森說話。
「這麼巧?我正好沒有,咱們倆真互補……」
他話沒說完,就被拍了一下。
「幹什麼?」年輕人不耐煩地回頭,就見一個比他高出半頭、束著發尾的男人朝他和善地笑了笑。
「借一步說話。」
年輕人多看了對方一眼,雖然這人的長相也不錯,但並不是他的菜,他揮了揮手,正想讓對方別礙事,手臂卻忽然被人握住了。
年輕人牙一酸,差點沒當場叫出聲來。「你……!」
他疼得齜牙咧嘴,終於在嘈雜的音樂聲里聽見了一句。
「我是他男朋友。」
男人低沉聲音里的淺淺笑意,把年輕人嚇得頭皮直發麻。
下一秒,他就被迫走遠了。
五分鐘後,耿芝走回來,桌上已經解釋完了剛剛方木森的驚人之語,重新恢復了熱鬧的氣氛。
這熱鬧卻不包括一直低著頭的方木森。
耿芝擰眉,問旁邊的同事:「方特助還在喝?」
「是啊,一瓶黑方見底了,還要倒第二瓶呢,」同事撓撓頭,「沒想到哎,方哥酒量這麼好。」
好個屁。
耿芝笑了笑說:「不過喝這麼快,酒都快沒了,我和方特助再去吧檯點幾杯吧。」
他問了一圈眾人想加的飲品,最後才走到方木森面前,利落地順走了方木森手中拿著正要倒的第二瓶黑方。
「我們再去點幾杯吧。」
方木森看著自己忽然變空的手,遲鈍地眨了眨眼睛。
他那捲長的睫毛晃了晃,映在上面的光在動。
讓耿芝不由握緊了掌中的酒瓶。
方木森明顯已經醉了,所以才會沒有異.議地跟著耿芝起身一同走開。酒吧里人多,太擠,最後還是耿芝護著人走向了吧檯。
走到一半的時候,耿芝忽然聽見了一個略啞的聲音。
「不是你。」
「嗯?」耿芝問,「什麼?」
方木森沒看他,低聲說:「男朋友不是你。」
剛剛耿芝把那個年輕人帶走之前說過的話,他居然聽見了。
耿芝呼吸一滯,復又漸漸平緩下來,緩緩道:「不是我嗎?」
「不是。」
方木森被旁邊的人撞了一下,不由得皺起了眉。
「不是你……」他聲音有些含混,「走開。」
耿芝語氣耐心,聲調平和地問他。
「那是誰?」
方木森閉上嘴巴,不說話了。
他專心向前走路,卻被身後的耿芝用圈起的雙手困住了,在喧鬧的人潮里,動不得。
「不能告訴我嗎?是誰?」
耿芝靠在他耳邊輕聲問。
方木森皺了皺鼻子,像是被問得不耐煩了,才開口:「反正不是你……」
「你那天把我弄得好疼。」
他說。
「我說了不要你也不聽。」
圈在他腰側的手臂忽然一僵。
多年前從酒吧回來後的那個夜晚倏然重現在眼前,凌.亂的床單被浸染到根本無法細看,白的濁液混著粉的血漬,床邊地板上甚至還有濺落的一滴血。
清早轉醒時入目,屋裡已經沒有了人,只有血的殘痕。
鑽心剜骨,觸目驚心。
「疼」。
一個字再把心刺爛一次。
「……對不起。」
耿芝的聲音沙啞至極,幾乎要哽在喉嚨里,念不出。
「那晚我喝醉了,沒有聽見,對不起。」
懷裡的人動了動,似乎是被手臂勒得不舒服,耿芝匆忙放輕了一點力度,對方又不動了。
「不用對不起。」
小臂上微微一暖,是方木森把手搭在了上面,他的動作很輕,聲音也輕飄飄的。
像一場夢。
「你還是喝醉吧……」
「喝醉了我才能說喜歡你。」
酒吧舞池人群擁擠,周遭的喧鬧卻如潮水般褪去。瞬間出現的靜默里,耳畔只剩下心臟透過動脈傳來的蓬勃的跳動聲。
昨天,在醫院裡,林與鶴問耿芝多年後為什麼忽然想要重新追回,耿芝提起了相親那晚。
「那天我氣急失控,親了他。」
最痛苦的時候,耿芝想過方木森討厭他,將他視作創痕、膿疤,是恨不能在生命中剜除的一段不堪回首。
一時衝動親完之後,耿芝也做好了被厭惡、被憎棄的準備。
他那強硬困住對方的膝蓋,卻忽然碰到了什麼。
……方木森被他親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