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3章 潞州客棧(一)

  月黑風高,雷電驟至。

  平地而起的一股旋風捲起漫天塵埃,肆虐在空無一人的狹長街道,將兩側店鋪的旌旗颳得「撲撲」作響,掀飛零星瓦片盤旋於天空,後又「噼噼啪啪」地砸落在地上。

  子時將至,潞州城內家家閉門,戶戶熄燈,天地間一片昏黑。

  在狂風呼嘯的遮掩下,數十名蒙面黑衣人自甘府魚貫而出,悄無聲息地穿街過巷,直奔城北的潞州客棧。

  行至路口,一位其貌不揚,身材瘦小的中年漢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暗巷竄出,攔下眾人去路。

  「什麼人……」

  「諸位莫慌,我是甘家的人。」

  未等沖在前邊的兩名蒙面黑衣人拔刀,中年漢子已忙不迭地自報家門。

  「甘甫!」

  伴隨著一聲呼喚,甘永麟一邊褪下臉上的黑巾,一邊撥開眾人,快步朝中年漢子走來。

  「老爺?」一見甘永麟,甘甫不禁一愣,錯愕道,「您怎麼親自來了?」

  「茲事體大,老夫豈能不來?」甘永麟不假思索地將甘甫拽至近前,催促道,「廢話少說,快來見過謝府主和雁四爺!」

  說話的功夫,謝玄和雁不歸已相繼拽下黑巾,露出廬山真面。

  「小人甘甫,見過謝府主、雁四爺!」

  「柳尋衣在哪兒?」沒有多餘的寒暄,雁不歸開門見山地問道,「眼下情況如何?」

  「諸位請看!」

  甘甫將眾人引至街角,從而伸手朝對面的三層小樓一指,介紹道:「這裡就是潞州客棧,共有客房二十七間。其中,九間上房從甲字一號至甲字九號全部在三樓。柳尋衣他們,今夜包下整整一層。」

  「柳尋衣住在哪一間?」謝玄目光如炬,緩緩掃視著一扇扇黑燈瞎火的窗戶,問道,「洵溱又住在哪一間?還有……今夜的客棧共有多少客人?除柳尋衣一行外,有無其他可疑之人?」

  「今晚客人不多,除九間上房被柳尋衣包下之外,其餘的客房大概只住下三成,而且沒有發現可疑之人。至於柳尋衣住在哪一間……說來慚愧,自從他住進客棧,便派人守住樓梯口,縱使客棧的夥計……也上不去三樓。」甘甫一臉無奈地回答,「因此,我們只知道柳尋衣住在三樓,至於究竟住在哪一間……我們也不知道。」

  「混帳東西!」

  甘永麟見甘甫含糊其辭,頓覺顏面無光,故而臉色一沉,慍怒道:「老夫千叮萬囑,讓你們緊緊盯著柳尋衣的一舉一動。可你們竟連他住在哪一間客房都不知道,真是一群沒用的廢物!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們?」

  「如此說來……整整一下午你們並沒有親眼看見柳尋衣?」站在雁不歸身後的劉義眉頭緊鎖,幽幽插話,「換言之,柳尋衣究竟在不在客棧里……你們根本不清楚。」

  此言一出,甘永麟、謝玄、雁不歸的臉色同時一變,不約而同地將審視的目光投向大驚失色的甘甫。

  「不不不!」甘甫連連擺手,慌忙解釋,「自從他進入客棧,我們的人一直在外邊盯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如果柳尋衣離開,無論他走門還是走窗戶,都不可能逃過我們的視線。除非他上天遁地……」

  「哪來這麼多廢話?」甘永麟頗為不耐地打斷甘甫的狡辯,「老夫吩咐你們在酒菜中投下蒙汗藥,可你們竟連人家的面都見不到……」

  「投了!我們投了!」甘甫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邀功,「雖然他們不允許任何人上三樓,但茶酒飯菜總是要的。夥計們將酒菜送到樓梯口,再由他們端上去。雖然我們的人上不去,但我們『精心準備』的酒菜……他們卻一樣也沒有落下。嘿嘿……」

  望著洋洋自得的甘甫,雁不歸眉心微皺,將目光投向若有所思的謝玄:「府主,你意如何?」

  「我也拿捏不准……」謝玄躊躇不決,「萬一他們沒有中計……」

  「不止酒菜,茶水裡也被我們摻了蒙汗藥。」甘甫一臉壞笑地慫恿道,「為防萬一,我們不僅麻翻柳尋衣一行,同時將其他客人一併放倒。半個時辰前,客棧的掌柜、夥計已被我們悄悄遣散。我敢斷言,眼下的潞州客棧再無半個清醒之人,諸位可以放心大膽地行事。」

  「這……」

  「謝老弟,甘甫雖是粗人,但粗中有細,辦事甚為牢靠。」甘永麟沉吟道,「依你之見,此事……」

  「既來之,則安之!」

  猶豫再三,謝玄的眼神驟然一狠,從而將堅毅的目光投向默不作聲的雁不歸,一字一句地說道:「不歸,我意……」

  「府主、四爺!恕在下斗膽直言,此事未免過於順利,甚至順利的有些……令人難以置信。」劉義心有顧慮,再度提醒,「柳尋衣明知自己是武林公敵,潞州又與賢王府近在咫尺,他怎麼可能毫無防備?怎麼可能肆無忌憚地招搖過市?最不濟……也該喬裝改扮一番,怎麼可能以真面目示人?又怎麼可能被一群不熟悉他的甘家弟子輕易盯梢?殊知,去年他從漠北返回臨安時,可是煞費苦心地『幻化』出幾十上百個真假替身,方才僥倖逃過天下英雄的追剿。今日局勢之嚴苛更勝往日,他非但沒有加倍防範,反而放鬆警惕,難道……你們不覺得蹊蹺?」

  「這……」在劉義的提醒下,篤定心思的謝玄似乎又心生動搖。

  「也許……他們深諳『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的道理,故意劍走偏鋒。」甘甫不以為意地笑道,「這位兄弟謹慎是對的,但……也不必過于謹慎,更不必過於憂慮。」

  「即使如此,我也不認為蒙汗藥可以對付他們。」劉義憂心不減,連連搖頭,「柳尋衣和洵溱都是江湖老手,投毒下藥這種拙劣伎倆……」

  「閣下此言,在下萬萬不敢苟同。」見劉義一而再、再而三地拆自己的台,甘甫愈發不滿,於是陰陽怪氣地反駁,「恰恰因為他們是江湖老手,自詡洞若觀火,有恃無恐,反而最容易在拙劣伎倆上栽跟頭。」

  「可柳尋衣和洵溱絕非自高自傲之人……」

  「夠了!」

  就在劉義與甘甫據理力爭,辯論不休之際,心煩意亂的雁不歸猛然發出一聲厲喝,登時將二人的爭執打斷。

  「今夜,一切聽從府主號令。誰再敢胡言亂語,休怪我翻臉無情!」

  「不錯!」甘永麟緊隨其後地附和,「今夜,甘家弟子一律聽從謝府主的調度,連老夫也不例外。」

  聞言,欲言又止的劉義和心有不忿的甘甫惡狠狠地對視一眼。冷哼一聲,誰也不再開口。

  「府主,下令吧!」

  「謝老弟,老朽及甘家弟子今夜對你惟命是從……」

  「多謝永麟兄仗義相助!」謝玄朝甘永麟感激一笑,從而話鋒一轉,「不過,今夜之事兇險莫測,稍有不慎就會賠上自己的性命。我意,甘家弟子……還是留在外邊替我們望風吧!」

  「可是……」

  「永麟兄不避生死仗義相助,足以令謝某及賢王府上下感激不盡。倘若甘家弟子因此出現什麼閃失,謝某恐萬死而難以贖罪。」謝玄義正言辭地打斷甘永麟的爭辯,「剛剛永麟兄親口允諾,一切聽我調度。現在,我命你們在外望風,未經謝某允許,甘家任何人不得踏入潞州客棧一步。」

  甘永麟心知謝玄替自己著想,又實在拗不過他的性子,故而勉為其難地答應。

  「細細琢磨,劉義所言頗有道理。」謝玄用餘光緊緊盯著面無表情的雁不歸,吞吞吐吐道,「我意……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先派人進去探探虛實為妙。」

  言罷,謝玄招來兩名賢王府弟子,與他們竊竊私語一番,而後送他們進入客棧,其他人原地待命。

  「轟隆隆!咔嚓!」

  就在兩名弟子消失在客棧大門的一剎那,一道驚天炸雷毫無預兆地響徹在夜幕天穹,直將屏息凝神,心弦緊繃的眾人嚇得肝膽俱裂,魂飛魄散。

  緊接著,雷電交加,風狂雨橫,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偌大的潞州城,瞬間淪陷在一場從天而降的瓢潑大雨之中。

  這場雨來的急切,令眾人驟不及防。

  這場雨來的狂躁,令眾人無處閃躲。

  這場雨來的陰冷,令眾人神湛骨寒。

  再看面前的潞州客棧,屹立於電閃雷鳴之下,風雨交加之中,忽近忽遠、忽明忽暗,忽而一團混沌、忽而一片慘白、忽而一塵不染、忽而雲霧瀰漫……

  恰如,此時此刻佇立在客棧外的一群蒙面黑衣人的複雜心境。

  也許,他們今夜能毫髮無傷地回去。從此一飛沖天,一躍成為中原武林炙手可熱的「大功臣」。

  也許,他們中的許多人將在廝殺中身負重傷,甚至變成一縷冤魂永遠留在這裡,再也看不到雨過天晴的璀璨陽光。

  同樣是賢王府弟子、同樣是黑巾遮面、同樣是殺心激越、同樣是利刃在手……

  不同的是,樂觀者的腦海浮現出功成名就,萬人敬仰的輝煌天堂。而悲觀者的眼前……卻是血流成河,橫屍遍地的人間煉獄。

  「砰!」

  「啊……」

  然而,就在眾人心懸一線,思緒萬千之際,三樓的一扇窗戶突然被人撞開。

  緊接著,一道撕心裂肺的慘叫從「黑洞」般的窗口迸射而出,瞬間蓋過風雨雷電的咆哮,直令站在樓下的眾人沒來由地感到汗毛倒立,後脊發寒。

  「呼!」

  「嘭!」

  「噗!」

  說時遲,那時快。尚未等眾人辨清狀況,一道人影陡然從三樓墜下,重重地摔在一片泥濘之中,兇猛的震盪令其骨骼盡碎,五臟俱爛。

  「那是……我們的人!」

  謝玄定睛一瞧,迅速辨出墜樓者的身份,從而臉色一變,飛身上前將奄奄一息的賢王府弟子擁入懷中,悲憤道:「怎麼樣?柳尋衣是不是早有防範?你們是不是中了埋伏……」

  「不……不……咳咳……」

  賢王府弟子五官猙獰,七竅流血,一雙血手緊緊攥住謝玄的衣袖。唇齒顫抖,氣若遊絲,斷斷續續地說道:「他們全部中了蒙汗藥……大多睡如死豬……卻有一些意志頑強之人精神未泯,藥效無法徹底壓制,因此……因此……噗!」

  話未說完,奄奄一息的賢王府弟子突然身體一僵,口吐鮮血,腦袋一歪,一命嗚呼。

  天堂地獄盡在一念之間,雖然眾人早在心中隱約預感到今夜不會太平無事。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一場血雨腥風的殺戮……竟然從自己人的慘死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