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深明大義,在下感激不盡!」
在蒙古將軍的帶領下,柳尋衣一行順利進入重兵把守,森嚴壁壘的漠河馬場。
偌大的馬場由中軍、內欄、外欄、草場、兵營幾部分構成,從中軍至兵營呈「同心圓」層層包圍。
其中,蒙古將軍及一千親兵駐紮於中軍,即整座漠河馬場的中心。千挑萬選、精心飼養的戰馬圈養於內欄,無法作戰的老弱瘦馬圈養於外欄。再往外是延綿千畝的肥沃草場,四千軍士以五百人為一營,分別駐紮於東、南、西、北、東南、東北、西南、西北八個方位,每一營管養軍馬數千匹。他們戰時為兵,平日牧馬,各自巡邏布防,飼養繁殖,最終由中軍統一調配。
剛剛與柳尋衣一行發生矛盾的,正是八營中的一營。
當柳尋衣等人穿過草場、外欄,來到馬場的內欄,赫然發現這裡的戒備遠比外邊森嚴。雖然是一座馬場,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絲毫不遜於兵馬大營。
常言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今天,柳尋衣親眼見到漠河馬場的井然有序,心中不由地連連感慨:「一座飼養牲口的馬場尚且軍紀嚴明,更何況衝鋒陷陣的兵營?管窺知豹,單從一座馬場足可看出蒙古的強悍絕非浪得虛名,大宋的戰力遠不及蒙古亦是情理之中。尤其是這位守正不阿的將軍,相較於大宋的馬政不知高明幾許。」
並非柳尋衣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只是他曾親眼見過大宋群牧司那些官員腦滿肥腸,大腹便便的慵懶模樣。同為武官,他們與眼前這位雄壯魁梧,聳膊成山的蒙古將軍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雲泥之差。
說句不好聽的,倘若兩國交戰,縱使雙方精銳勢均力敵,後勤援兵一旦在陣前相遇,同樣會生死兩命,高下立判。
心念及此,柳尋衣快走兩步,追上頭前帶路的蒙古將軍,拱手道:「大恩不言謝,敢問將軍尊姓大名?」
「本將蘇日格,與蘇禾同出一族。」蒙古將軍也不含糊,瓮聲作答,「算起來,他應該叫我一聲『阿哥』。」
「原來是大哥的兄長,難怪能在大哥危難之際不避流言,慷慨相助。」柳尋衣恍然大悟,看向蘇日格的眼神愈發欽佩,「將軍既是大哥的『阿哥』,自然也是小弟的『阿哥』……」
「不必多禮,我和蘇禾雖是同族,但不同志。他願與漢人結拜安達,與你稱兄道弟,但我不會。」蘇日格毫不避諱地打斷柳尋衣的恭維,「雖然蒙宋和親,暫時和睦。但你我心裡都清楚,兩國之間早晚必有一場血戰。到時,我們沙場相遇仍是不共戴天的死敵。」
蘇日格快人快語,令柳尋衣不禁一愣,苦笑道:「蘇將軍所言極是!兩國尚未交戰,我已將大哥害的劍沉豐獄,倘若戰端一開……我和大哥之間不知又會平添多少麻煩?」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和蘇禾雖然都是蒙古人,但我們的身份不同,立場也不盡相同。嚴格來說,他只是擁護大汗的江湖人,而我是誓死效忠的馬前卒。因此,他可以不受束縛與漢人相交莫逆,但本將王命在身,於心、於行皆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池。」
「將軍此言令在下茅塞頓開,受教了!」
「你們漢人就是禮數太多,太虛偽。」
見柳尋衣再一次對自己拱手作揖,蘇日格不禁眉頭一皺,並未還禮,而是快步朝遠處走去。
「其實,蒙古人的規矩並不比漢人少,但他們的俗禮卻遠不及你們萬分之一。也許……這就是大宋偏安一隅,一直無法北定中原的緣故。」
不知何時?優哉游哉的洵溱從滿眼尷尬的柳尋衣身前飄過,腳步未停,卻留下一句耐人尋味的諷刺。
「什麼意思……」
「雖然我是漢人,但我認為……洵溱言之有理。」
未等柳尋衣追問,唐阿富的聲音接踵而至,打斷他的同時亦令其陷入沉思。
不一會兒,幡然醒悟的柳尋衣忽覺內心沉痛無比,說不出的壓抑。欲出言爭辯,卻發現他們早已走遠。
「蘇禾就在裡面!」
不一會兒,蘇日格引著柳尋衣一行來到一座由斷壁殘垣和木頭柵欄圍成的大院子外,透過柵欄的縫隙,他們能清楚地看到院內是一排排錯落有致的馬廄。
在其中一間馬廄前,一位頭髮蓬亂、滿臉胡茬的漢子,穿著一件襤褸破舊,磨損褪色的皮襖,頂風冒雪地不斷往馬槽里倒草料。
粗糙髒亂的臉龐、污損遍布的衣衫、略顯佝僂的身體、遲緩顫抖的動作……踽踽涼涼,淒悽惶惶。任誰也想像不出,眼前這位邋裡邋遢的「努桑哈」,竟是昔日叱吒風雲的「漠北第一快刀」蘇禾。
區區數月,蘇禾竟將自己作踐到這般地步?
若非蘇日格指名道姓告訴柳尋衣那人就是蘇禾,恐怕他打死也不敢相認。
「大哥……」
看到蘇禾的第一眼,滿心期待的柳尋衣忽覺如墜深淵,血涼半身。同時眼圈一紅,淚流滿面。
他萬萬沒有料到,蘇禾的落魄處境遠比自己想像的更加殘酷。
「從他來到漠河馬場至今,一直沒有洗過澡,也沒有換過衣服。」蘇日格嘆道,「每日只吃殘羹冷炙,勉強果腹。莫說酒肉,就連一碗像樣的米粥……他都沒有喝過。」
「為什麼會這樣?」柳尋衣縮在袖中的拳頭攥的「咔咔作響」,對蘇日格的好印象頓時煙消雲散,咬牙切齒地問道,「將軍不是大哥的親族兄長嗎?你為何這般對待自己的兄弟……」
「並非我吝嗇刻薄,而是他……故意用這樣的方式懲罰自己。」蘇日格無奈道,「他來馬場的第一天就告訴我,自己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他愧對天地、愧對草原、愧對祖先、愧對大汗與王爺,更愧對多年來一直以其為傲的族人。他本應以死謝罪,但死並非英雄所為,反而是懦夫行徑。因此,他決定用這樣的方式折磨自己,彌補對草原的虧欠,平復內心的愧疚。」
「蘇禾自認為愧對所有人,也許他唯一不愧對的……就是你。」洵溱若有所思地盯著神鬱氣悴的柳尋衣,幽幽地說道,「如我所料不錯,蘇禾不肯以死謝罪,並非他貪生怕死,而是……不希望你這位結義兄弟抱憾終生。」
洵溱字字如刀,剜心刻骨,直令柳尋衣淒入肝脾,哀感頑艷。一時竟手足無措,啞口無言。
「柳大哥,蘇大哥因為你變成這樣,你千萬不能見死不救。」潘雨音早已被蘇禾的重情重義深深感動,同時對他的悲慘處境分外同情。
「柳尋衣,如果你能容忍蘇禾在這裡虛度餘生,你將是天下第一忘恩負義之徒。」唐阿富的語氣雖平淡無奇,但寓意卻令柳尋衣心緒不寧。
「柳尋衣,你……進去吧!」言罷,蘇日格將柵欄門緩緩推開。
伴隨著蘇日格手指的方向,心神不寧的柳尋衣下意識地挪動腳步,如行屍走肉般朝蘇禾緩緩走去。
見狀,阿保魯、蕭陽本欲緊隨其後,卻被洵溱揮手攔下:「不要跟著,讓他自己進去。」
此刻,柳尋衣的雙腿如灌鉛般沉重,一步步地朝蘇禾走近,幾乎耗盡他畢生氣力,以至寒冬臘月他竟汗如雨下,氣喘如牛。
「咔嚓!」
當柳尋衣的右腳不小心踩斷一根被積雪覆蓋的枯枝時,似乎引起蘇禾的察覺。
其渾濁的雙眼微微轉動,傾倒草料的動作慢慢停下。一臉困惑地挺起身子,稍稍抬頭,循聲而望。
「大哥……」
望著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蘇禾,柳尋衣儘量不讓自己表現出驚愕與悲傷。他的嘴角強擠出一絲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顫顫巍巍地站在馬廄旁,淚眼婆娑地望著震驚不已的蘇禾,用近乎抽泣的聲調強顏歡笑:「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尋……尋衣?」
短暫的震驚過後,蘇禾的理智迅速恢復,他先低頭看看狼狽不堪的自己,又抬眼看看寒酸簡陋的馬廄,下意識地伸手整理鬚髮,卻發現它們早已被殘雪遮蓋,變成一綹一綹的冰碴。
尷尬過後,蘇禾的眼中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惆悵,從而朝柳尋衣咧嘴一笑,戲謔道:「見你安然無恙,大哥就放心了。只是……大哥如此狼狽,反而讓你見笑了。」
「大哥,這又是何苦?」柳尋衣眼神顫抖,聲音嘶啞。
「無礙!無礙!大哥四處漂泊難免有些倦乏,因此跑到這裡圖個清閒自在。」蘇禾滿不在乎地笑道,「你不必憂心,漠河馬場的將軍與我是本家兄弟。我在這裡好吃好喝……」
「蘇將軍早已將大哥的處境告訴我,如果你當我是兄弟,就不要在我面前裝的若無其事。」
話未說完,悲憤交加的柳尋衣一個箭步衝到蘇禾面前,不由分說地奪過他手中的料桶,替他將草料倒入馬槽。
「小弟在此,這些髒活、累活豈能輪到大哥動手?」
柳尋衣一邊說著,一邊褪下自己的大氅,披到蘇禾身上。輕裝上陣的他迅速拎起地上的幾桶草料,全然不顧蘇禾的勸阻,一意孤行地將前後幾間馬廄的石槽統統填滿。
「尋衣,你這是作甚?」蘇禾一把拽住忙前忙後的柳尋衣,語氣頗有不悅,「這裡不是你幹活的地方。」
「大哥吃苦受累,小弟豈能置身事外?」柳尋衣緊緊拽著料桶不肯撒手,與蘇禾僵持不下,「這裡不是我幹活的地方,同樣也不是大哥幹活的地方。堂堂『漠北第一快刀』,豈能屈身餵馬?我要帶你離開……」
「尋衣,大哥心意已決,絕不會走!」
「既然如此……我留下陪大哥一起餵馬!」見蘇禾態度堅決,柳尋衣既不辯解,也不頂撞,而是神情一稟,一本正經地說道,「哪怕十年八年、哪怕三五十載、哪怕一輩子……小弟誓與大哥同甘共苦,跬步不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