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尋衣挾持著趙禥離開景雲館後,遠離熙攘嘈雜的大街,專走偏僻清冷的小路,憑藉對臨安地形的爛熟於心,二人於窮街陋巷中七扭八拐,半個時辰後成功避開所有耳目。
城南,一間荒僻幽靜的死巷盡頭,柳尋衣再三確認四下無人後,趕忙將趙禥鬆開,同時跪倒在地,賠罪道:「在下多有冒犯,讓小王爺受驚,實在罪該萬死!」
「咳咳……」
趙禥小心翼翼地舒展著幾乎麻木的四肢,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抱怨道:「師傅,只是做戲而已……你下手也太狠了……」
「小王爺恕罪,剛剛在景雲館不乏慧眼如炬的老狐狸,倘若在下一不小心露出馬腳,非但自己劫數難逃,而且會連累小王爺。」柳尋衣羞愧無比,「為免節外生枝,在下不得不假戲真做……」
「欸!」漸漸平復心緒的趙禥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我只是說笑而已,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無論如何,小王爺的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言罷,柳尋衣神情一稟,畢恭畢敬地朝趙禥連叩三個響頭,感激之情足可窺見一斑。
「唉!」趙禥攙起柳尋衣,朝他上下打量一番,不禁面露苦澀,「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違背皇叔和父王的意思,但我又不希望你含冤而死,實在是……左右為難。」
柳尋衣明白趙禥的苦衷,同時也在心中暗暗驚詫。
他與趙禥相識多年,對他的脾氣秉性頗為了解。趙禥雖心地善良,但行事一向畏首畏尾,尤其是在皇上與榮王爺面前,根本不敢有半點忤逆。
剛剛在景雲館混亂不堪,柳尋衣根本來不及多想。此時得以喘息,再回憶起剛剛的一幕,不禁疑竇叢生,大感意外。
趙禥什麼時候變的……如此膽識過人?殊知,以他的身份根本沒必要和柳尋衣牽扯在一起。縱使論親疏遠近,只教過他幾天拳腳功夫的柳尋衣,也萬萬比不上榮王爺和皇上,畢竟他們才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
為救一個外人,不惜違背自家人的意願,而且這位「自家人」還是堂堂正正的九五之尊。趙禥在此事上承擔的風險,遠遠大於柳尋衣無關痛癢的一句「沒齒難忘」。
如此鋌而走險,又豈能不令人困惑?
「小王爺今日捨命相救,著實令在下刮目相看。」柳尋衣拱手道,「在下何德何能?豈敢令小王爺如此厚愛……」
「師傅說過,大宋衰微之根源在於奸佞當道。若想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首當其衝便是『親賢臣而遠小人』。敢於護衛忠良乃王之正道,國之正氣。正氣不存則王道不興,王道不興則國運不達。」趙禥煞有介事,一字一句宛若照本宣科。
「這……」
聞聽趙禥的「真知灼見」,柳尋衣登時一愣,驚愕道:「小王爺,在下一介武夫,何時說過這般崇論閎議?」
「誤會了!」幡然醒悟的趙禥嘿嘿一笑,解釋道,「教我這番道理的並非你這位師傅,而是我最近新拜的另一位師傅。你教我武功,他教我讀書,如此一來我才能文武雙全。」
「另一位師傅?」柳尋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來小王爺今日的變化,八成是拜這位新師傅所賜。」
「不錯!」趙禥不可置否,「是他告訴我景雲館的酒宴暗藏殺機,也是他告訴我你對朝廷忠心耿耿,這一次是被人冤枉。同樣,讓我設法救你一命也是他的建議。」
「嘶!」
聽到趙禥的解釋,柳尋衣對他這位遠見卓識,洞若觀火的新師傅頓時產生極大的興趣,同時也對其心生無盡的感激。
畢竟,沒有他對趙禥的一番敦敦教誨,趙禥又豈能脫胎換骨,做出今日這般驚天之舉?
「小王爺的這位師傅……莫非認識我?」
「他與你素不相識。」趙禥緩緩搖頭。
「那……他豈敢冒著得罪皇上和東、西二府的風險針砭時弊,甚至慫恿小王爺救我?」柳尋衣試探道,「難不成……他是朝中的元老重臣?」
「也不是!」趙禥再度搖頭,故弄玄虛,「他和你一樣,眼下無官無爵。而且,他的年紀……甚至比你還要小几歲。」
「嘶!」柳尋衣瞠目結舌,心中好奇更甚,「世上竟有如此奇人?」
「他乃新科進士榜第一名,皇叔欽點的狀元公。」趙禥得意道,「本應留在朝廷為國效命,卻不料他爹突然離世,於是辭去官職,打算回鄉為父守喪。」
「原來如此。」柳尋衣心生敬佩,連連感慨,「抗顏高議,面折廷爭。看來此人不僅忠義,更是一位孝賢。小王爺能拜此人為師,對你們彼此……都是天賜良緣。」
「是啊!他的一席話,令我勝讀十年書。其實,我拜他為師不過寥寥數月,但學到的東西卻比此前十幾年都多。」
「如此大才百年不遇,小王爺定要以禮相待,虛心求教。」
「爹也這麼說,嘿嘿……」言至於此,趙禥突然面露躊躇,勉為其難地說道,「師傅,你雖是被人冤枉,但下令懲處你的人畢竟是皇叔和父王……我知道你心有怨氣,但你能不能念在我救你一命的情分上……不要記恨他們?更不要找他們報仇?」
「一位是一言九鼎,富有四海的天子,一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在下區區一介莽夫……豈敢找他們報仇?」
「常言道『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見柳尋衣顧左右而言他,趙禥不禁心生急迫,「師傅,我知道你的性子,也知道你的本事。不久前,有人潛入皇宮驚嚇貴妃,足見皇宮並非固若金湯,御林軍也非滴水不漏。如果你豁出性命找他們報仇,那……」
「在下明白小王爺的擔憂,也體諒你的苦衷。」柳尋衣不忍趙禥擔驚受怕,故而信誓旦旦地出言打斷,「我向你保證,此生此世……絕不找皇上和榮王爺的麻煩。」
「當真?」
「字字無虛。」
「我相信你!」趙禥面露欣喜,從而話鋒一轉,又道,「師傅接下來有何打算?」
「這……」一想到自己當下的處境,柳尋衣不禁百感交集,心煩意亂,「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總之,天機閣是回不去了,臨安城……八成也容不下我。」
「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趙禥將心一橫,提議道,「我另一位師傅打算今明兩日動身離開臨安,回鄉守孝。他有皇叔親賜的令牌,自由出入城門而不受搜查。如果你信得過他,可以喬裝成他的下人趁機離開臨安。」
「既是小王爺推薦的人,在下自然深信不疑。」見趙禥一次又一次對自己慷慨相助,柳尋衣既內疚又感動,同時對自己跌宕起伏的命運心灰意冷,哭笑不得。
「我來安排,爭取讓你們今夜出城……」
「等等!」柳尋衣靈光一閃,匆忙打斷,「在下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小王爺斟酌。」
「你儘管說。」
「今夜出城時,除我之外……能不能再多帶兩個人?」
「你說的是……」
「仇寒、丁丑。」柳尋衣直言不諱,「仇寒病入膏肓,恐命不久矣。丁丑年紀尚小,我也放心不下,因此……」
言至於此,柳尋衣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秦衛的影子。本來他對自己的好兄弟深信不疑,但歷經今日之事後,秦衛……似乎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可靠。
換言之,眼下的柳尋衣除趙禥之外,幾乎已不敢再相信朝廷的任何人。
因此,他不敢冒險將仇寒、丁丑留在臨安,更不敢將他們託付給天機閣,於是懇求趙禥,希望將他二人一併帶離險境。
「師傅一向樂於助人,這種事……應該沒什麼問題。」趙禥沉吟片刻,毅然應允,「此事我來安排。」
「多謝小王爺!」
「今晚亥時初刻,你們在城南長亭相見,一起出城。」
「小王爺大恩大德,柳尋衣無以為報,請再受我一拜……」
「師傅!」未等柳尋衣跪下,趙禥連忙將他托住,哀傷道,「咱們師徒的緣分……真的到頭了。昔日分別,總有重逢的一天。可今日一別……也許就是永別。」
「我走之後,小王爺千萬保重!」望著言出肺腑的趙禥,柳尋衣不禁心生感傷,強顏歡笑,「練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欲練成高手必要吃盡苦頭,忍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楚折磨。小王爺身體金貴,又體弱多病,切記量力而行,萬萬不可逞強。」
「我記下了。」趙禥眼淚汪汪地注視著柳尋衣,哽咽道,「馨姐姐走了,現在你也要走了。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會想你們的……」
「小王爺……」
「我沒事。」見柳尋衣欲上前安慰,趙禥連忙擺手拒絕,「此地不宜久留,你快走吧!先找地方藏起來,別讓人發現……」
望著又哭又笑,不斷將自己推向遠處的趙禥,柳尋衣感慨萬千,卻欲言又止。
他朝趙禥鄭重其事地深作一揖,繼而後退兩步,腳下一點,飛身而起,在屋頂幾經起落,眨眼消失的無影無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