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愁腸百結的柳尋衣依依不捨地離開趙元的墓地。
此時,風雨初歇,雲開霧散,和煦的陽光傾灑而下,天空浮現出一道絢爛的彩虹。空氣中夾雜著雨露、花草與泥土的芬芳,令人心神振奮,耳目清新。
一見柳尋衣出來,候在墓園外的十幾名金刀校尉趕忙迎上前去,七嘴八舌地說道:「柳大人,馬車已備好……」
「不用了!」柳尋衣一邊整理著自己的衣袍,一邊心不在焉地打斷,「你們先回去,我想一個人走走。」
「這……」
聞言,眾金刀校尉不禁面露難色,紛紛左顧右盼,似乎不知該如何應答。
見狀,為首的校尉乾笑兩聲,恭敬道:「柳大人,侯爺吩咐我們護送你回天機閣……」
「我知道,但我現在不想回去。」柳尋衣漫不經心地擺擺手,欲轉身離去。
「那個……」
見柳尋衣一意孤行,為首的校尉匆忙搶步上前,下意識地攔住他的去路,勸道:「柳大人,最近世道不太平,侯爺也是擔心你的安全……」
「我從漠北一路回到臨安且太平無事,今日只是四處逛逛,又能有什麼危險?」見眾校尉再三阻攔,並且一個個神情緊張,柳尋衣不禁暗生疑竇,戲謔道,「更何況,憑你們的武功想保護我,未免有些……多此一舉。」
言罷,柳尋衣朝眾校尉綻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從而邁步離去。
「柳大人!」
十幾名金刀校尉再度追上前來,並在無形中對柳尋衣形成合圍之勢,未等柳尋衣質疑,為首的校尉已搶先開口:「如果你想買什麼東西,儘管吩咐我們去……」
「我想去西湖邊散散步。」
柳尋衣的感覺越來越奇怪,似乎眼前這些金刀校尉並不是保護他,而是監視他,甚至……限制他的自由。
縱使內心的感覺十分強烈,但柳尋衣仍不願承認這種念頭。
畢竟,秦衛曾信誓旦旦地允諾,與他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既是肝膽相照,相濡以沫的兄弟,又豈會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然而,柳尋衣雖君子坦蕩,但這些金刀校尉卻沒有放行的意思。雖然他們的言辭依舊恭敬,但態度卻愈發鮮明。
「柳大人,這是侯爺的交代,希望你別讓我們為難……」
「如果我沒有記錯,秦兄只讓你們保護我,並沒有讓你們軟禁我。」柳尋衣眉頭微皺,目光不善地環顧著面面相覷的眾校尉,絲毫沒有妥協之意。
「可是……」
「大人千萬不要誤會!」
未等眾校尉狡辯,為首之人趕忙拱手向前,賠罪道:「大人息怒!我們都是入閣不久的新人,不熟悉天機閣的規矩,為免出現紕漏,做事不得不一板一眼。因此,有時難免矯枉過正,萬望大人海涵。」
「我記得你叫……褚茂?」柳尋衣上下打量著刀眉虎目的中年漢子,饒有興致地說道,「看你的眼神及手上的老繭,似乎久經戰陣,而非新人。」
「柳大人慧眼如炬,小人佩服!」褚茂諂笑道,「小人曾在殿前司任『雲騎尉』,半年前因醉酒值守被管軍罷黜,後來受侯爺之邀,進入天機閣效命。」
「殿前司?」柳尋衣眼神一變,「你是西府的人?」
「曾經是。」褚茂處變不驚,淡笑道,「我想,柳大人應該不會因為在下的出身而心存偏見。」
「我只是……有點驚訝。」柳尋衣深深看了一眼褚茂,從而神情一稟,正色道,「你是一個明白人,有些話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小人明白!只不過,眼下外邊有許多江湖草寇對大人虎視眈眈,萬一大人出現什麼閃失,我們實在不好向侯爺交差……」
言至於此,褚茂忽覺柳尋衣的眼神愈發陰沉,登時臉色一變,匆忙改口:「如果大人實在不願回天機閣,至少……讓我帶人隨行保護,以防不測。」
「我不習慣被一群人跟著。」柳尋衣眉頭一挑,氣勢愈發強硬。
「這……」
在柳尋衣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褚茂艱難地吞咽一口吐沫,又與其他金刀校尉對望一眼,從而將心一橫,妥協道:「那好!我只帶三人隨行保護,讓其他人先回天機閣。」
「看來不答應你的條件,你們是不打算放我離開?」
「小人不敢……」
「不嫌無聊,儘管跟著便是。」
言罷,柳尋衣不再理會故作惶恐的褚茂,逕自邁步遠去。
……
穿街過巷,直奔西湖閬苑。
當柳尋衣在久違的西湖岸邊兜兜轉轉時,一道熟悉的身影陡然映入他的眼帘。
「馮天霸?」
岸邊的一間酒肆中,神鬱氣悴的馮天霸獨自一人坐於角落。他飲酒如水,一碗接著一碗,似乎心有鬱結,故借酒消愁。
「馮兄!」
柳尋衣讓褚茂四人在另一桌落座,自己走到馮天霸身旁,直接搶過他手中的酒碗一飲而盡。
「誰他媽……柳大人?」
馮天霸剛欲發怒,猛然辨清來人,趕忙將脫口而出的污言穢語咽回腹中,眼中浮現出一抹尷尬之色。
「馮兄,別來無恙!」
望著滿臉憔悴,鬍子拉碴的馮天霸,柳尋衣不用問也知道,這幾天他定然過的和自己一樣糟心。
「柳大人,天機侯的事……我聽說了。」馮天霸晃了晃暈暈乎乎的腦袋,一邊為柳尋衣倒酒,一邊好言撫慰,「你節哀順變。」
「有心!」
「來!第一碗酒,我們敬天機侯的在天之靈。」
馮天霸不顧周圍酒客怪異的目光,驀然起身,與柳尋衣一道將酒灑在地上。
「第二碗酒,我們敬身陷囹圄的丞相!」
「干!」
「第三碗酒,我們敬那些含冤落難的東府大人們!」
「再干!」
沒有無謂的寒暄、沒有多餘的勸慰、沒有寡淡的惆悵,二人一見面便已心照不宣。
一切盡在酒中,不一會兒,他們已喝空數壇。
今日的柳尋衣與馮天霸頗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
尤其是馮天霸,不知是酒意上頭,還是情到深處,神情激動的他突然拽住柳尋衣的胳膊,開始滔滔不絕,吐沫橫飛。一會兒替丞相喊冤、一會兒替東府叫屈、一會兒指天罵地,抱怨不公、一會兒對西府大張撻伐……
可他罵來罵去,唯獨沒說大宋皇帝半句不是。
「馮兄,丞相落難,他們對你作何安排?」
「賈大人讓我繼續留在相府當差,護衛丞相的家眷。」馮天霸苦澀道,「賈大人的意思是,丞相一日沒有被定罪,相府一日沒有被抄家,一切則按部就班,待聖旨下達後再對我們這些人重新安排。」
「如此看來,賈大人也算有情有義。不過丞相遭此大劫,官復原職恐怕無望。」柳尋衣擔憂道,「馮兄,你自己有何打算?」
「我?」馮天霸滿不在乎地笑道,「爛命一條,大不了……再回平江府衙門做捕頭,只要能報效國家,在哪裡當差都一樣。你呢?我聽說……天機閣主的寶座原本應該是你的,秦衛趁你不在才能竊據高位……」
「馮兄,休要胡言亂語!」
見褚茂四人的臉色愈發陰沉,柳尋衣趕忙將酒碗塞進馮天霸手中,別有深意地提醒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說的也對。」馮天霸打了一個酒嗝,哀怨道,「此番送親,我們算是白忙一場。歸來數日,除了第一天向賈大人回稟之外,再也沒人理睬你我。本以為我們在漠北拼死拼活,回來至少能得到幾句嘉獎,卻不料……」
馮天霸看似自嘲,實則暗含無盡辛酸。付出努力而得不到認可,饒是他這般對朝廷近乎愚忠的人,都會感到一絲心灰意冷,更何況柳尋衣?
「身逢亂世,能保住一條小命已是萬分不易,又豈敢貪圖什麼嘉獎?想想丞相與天機侯,相比之下,你我今日能坐在這裡喝酒,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還是柳大人看的透徹……」
「哎呦!哪裡來的小叫花子,竟敢跑到這裡要飯?」
「大爺,求你賞我一口吃的!」
「快滾!髒兮兮的,若嚇跑我的客人,我非打死你不可!」
「大爺,我給你們磕頭了……」
「去去去!我們這裡是酒館,不是善堂……」
當柳尋衣與馮天霸閒聊之際,酒肆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嘈雜吵鬧,惹得眾酒客紛紛舉目觀瞧。
人影憧憧之間,但見一位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瘦弱少年端著一個破碗,全然不顧酒肆夥計的打罵,搗蒜似的朝他們連連叩首,甚是淒楚可憐。
「小叫花子,再不滾休怪老子不客氣……」
「住手!」
或是觸景生情,眼前的一幕令柳尋衣回憶起兒時的遭遇,不禁心生惻隱,連忙出言喝止,同時起身上前。
「掌柜的,給他準備一些飯菜,記我的帳!」
說話的功夫,柳尋衣將哆哆嗦嗦的少年攙扶起來,而後將一錠銀子塞進其髒兮兮的破碗中。
「多謝大爺、多謝大爺……」
當驚喜交加的少年抬頭望向自己的救命恩人時,眼神驟然一變,聲音戛然而止。緊接著,他臉上的肌肉由於內心的激動而劇烈顫抖,口中發出一道難以置信地呼喊:「柳……柳大人!」
聞言,本欲回席的柳尋衣不禁一愣,待他定睛觀瞧,忽覺面前滿臉污泥的少年竟有幾分似曾相識。
「柳大人,是我!」
少年用手在臉上胡亂一抹,將蓬亂的頭髮倉促捋順,原來的面目方才漸漸綻露出一絲端倪。
見此一幕,滿臉困惑的柳尋衣如遭當頭一棒,登時重足屏息,掩面失色。
「你是……小丁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