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安客棧內,小二為柳尋衣安排好一間客房,柳尋衣將身上那件襤褸不堪的麻衣褪下,換上一身青色布衣,戴上一頂斗笠,並將其故意壓低,以此來遮住自己的面貌。
簡單收拾過後,柳尋衣來到客棧大堂,隨意點了兩個小菜,一壺熱酒,一邊暗中打量著客棧內熙熙攘攘的客人,一邊不急不緩地喝酒,默默尋思著如何探尋驚風化雨圖的下落。
不知不覺間,已是金烏西墜,玉兔東升。
天山腳下的夜景十分迷人,紅彤彤的晚霞遙掛在山巒之巔,與山頂上那抹皚皚白雪形成極為鮮明的互襯。魚鱗狀的雲層,一疊一疊地從天際盡頭壓向霍都城的上空,在夕陽餘暉的映射下呈現出紅底金邊,煞是好看。
柳尋衣生平從未見過這般奇景,一時間竟是被窗外景色所吸引,不禁望的出神。
「那個女人為何會出現在霍都?」
杯酒下肚,柳尋衣目光深邃地凝視著手中的酒杯,眉頭微皺,暗中思量著剛剛他在龍祥客棧外,所看到的那道熟悉身影。
那人是柳尋衣數月前還在天機閣當差時,為救東府賈侍郎而前往雁門關,並與之交過手的神秘女子,洵溱。
洵溱曾率領著一眾西域高手綁架中書侍郎賈大人,之後一路西逃至雁門關,卻被事先埋伏好的柳尋衣、秦衛及一批金刀校尉所阻攔。雖然柳尋衣與此女只有一面之緣,但卻因為此事關係重大,故而對她的印象極深。
柳尋衣心中暗想:「當時洵溱能通過我與西域高手的短暫交手,而判斷出自己的武功路數,料想此女定是一位心思謹慎之輩。故而她對我應該也絕不會輕易忘記。」
這便是最令柳尋衣深感頭痛的事,洵溱非但見過他的面貌,並且還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乃是東府天機閣的少保,而並非江湖中人。
換言之,只要洵溱和柳尋衣在霍都城內見面,那柳尋衣的真正身份就會當即被她拆穿,而這件事一旦傳出去,柳尋衣辛辛苦苦接近洛天瑾的計劃,也將會隨之化為泡影。這意味著柳尋衣任務失敗,好不容易得到建功立業的機會也將不復存在,而他與趙馨的幸福也就會……化為烏有。
這種結局是柳尋衣絕不願意看到的,雖然霍都距離中原萬里之遙,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此番自己還是為驚風化雨圖而來,一旦身份被人戳穿,不用等他回到中原,只怕天山玉龍宮就會先一步將此事傳的天下皆知。
這件事,柳尋衣不能冒險,也不敢冒險。
因為洵溱的突然出現,柳尋衣這才不得不將自己的臉嚴嚴實實地用斗笠遮擋起來,以免不小心被她撞見。
「洵溱與西域三大教派關係匪淺,難道她是天山玉龍宮的人?」柳尋衣百思不解的反覆琢磨道,「不對,天山玉龍宮雖然遠在天山寒嶺,但卻一向以中原武林門派而自居。而西域三大教派則是外族武林,二者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應該不會攪和到一起去才是。更何況,就算他們之間有些往來,西域三大教派也絕不會同時向天山玉龍宮卑躬屈膝,更加不會被玉龍宮的人所差遣。所以洵溱應該不是玉龍宮的人,否則她也不會住在龍祥客棧。既住客棧,那便是外來的……那她來霍都的目的又是什麼呢?會不會只是湊巧路過,說不定一兩日後便會離開?」
柳尋衣暗中猜想著洵溱的來意,希望一切只是巧合,並暗暗祈禱她和驚風化雨圖之間毫無關係。然而,柳尋衣越是告誡自己不要杞人憂天,就越會在心底不斷湧現出種種暗示,告訴他這件事並非巧合,他在霍都遲早會和洵溱當面對質。
想到這些,柳尋衣頓感心煩意亂,隨著晚飯時辰的臨近,客棧大堂中愈發嘈雜的聲音,尤其令他的心情倍感焦躁。
然而,就在柳尋衣心亂如麻地自飲自酌時,一個滿身狐臭的邋遢老漢,卻是突然一屁股坐在柳尋衣身旁,老漢身材略顯肥胖,滿身油膩,和柳尋衣坐在一條長凳上顯得分外擁擠。
不等柳尋衣開口詢問,老漢卻是自顧自地從桌上拿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毫不避諱地一飲而盡,之後還朝著柳尋衣嘿嘿一笑,露出滿口糟粕不堪的黃牙,那張油烘烘的大臉配上蓬亂打綹的一坨灰黑相間的頭髮,這副模樣著實令人心生厭惡。
老漢朝著柳尋衣咧嘴一笑,頓時一股惡臭從其口中撲面而來,令本要詢問究竟的柳尋衣下意識地轉過頭去,極為不滿地吐了口氣,似乎是在平息自己那不斷翻騰的腸胃。
「朋友,舟車勞頓很是辛苦吧?」
老漢率先開口道,他的聲音和他的打扮一樣,皆是油性十足,就像是喉嚨里含著一大塊油餅,有些發悶。
柳尋衣左右環顧一番,半晌之後方才意識到老漢口中的「朋友」指的正是自己,當下難免心生錯愕,淡淡地說道:「閣下認錯人了。」
「沒錯!」老漢笑道,說著還主動伸手朝柳尋衣的肩頭攬去,「我就是在和你這位朋友說話。」
柳尋衣揮手擋開老漢的胳膊,淡定地說道:「可是我並不想和你說話,旁邊有空桌,尊駕還請自便!」
老漢也不惱怒,自己伸手入懷摸索一陣,掏出一個布滿污漬的銅板,「咣啷」一聲扔在桌上,笑道:「這是霍都城郊挖出來的寶貝,正兒八經的秦半兩,你看看。」
柳尋衣輕瞥了一眼桌上的銅板,他一眼便看出這哪裡是什麼「秦半兩」?分明就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大宋銅錢,只不過老漢將銅板上的「淳祐通寶」幾個字全部磨平,並且故意做舊,以此冒充古物。
「那又如何?」柳尋衣顯然沒興趣拆穿老漢的謊言,語氣仍舊平淡如水。
老漢眉頭一挑,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朝著柳尋衣晃了晃自己的三根手指,道:「今天便宜你了,只要三十兩。」
老漢此話險些令柳尋衣將口中的酒噴出來,他這才徹底明白,老漢此舉分明是想敲自己的竹槓。
柳尋衣上下打量著邋裡邋遢的老漢,越看越覺的老漢的言行舉止,與柳尋衣兒時見過的那些欺軟怕硬的市井無賴並無二樣。
「拿著你的『秦半兩』從我面前消失。」由於兒時受苦的緣故,因此柳尋衣對這類人一向沒有好感,故而冷聲道,「你找錯人了!」
「不會吧?」老漢不以為意地連連冷笑,非但喝著柳尋衣的酒,此刻竟是還拿起筷子毫不客氣地吃起菜來,一副滾刀肉渾不怕的模樣,大笑道,「我在霍都混了大半輩子,你是不是外鄉來的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正所謂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買我的東西不但能撿便宜,而且還能保個平安,這筆買賣穩賺不賠。」
「哦?」柳尋衣此生最厭惡被人威脅,此刻聽到老漢的言外之意,眼中頓時泛起一抹寒光,幽幽地反問道,「難不成我若不買,你還能吃了我?」
「我吃不了你,不過有人能。」老漢滿眼戲謔地盯著柳尋衣,嗤笑道,「你買了這個秦半兩,我便救你一命。你若不買,恐怕你過不了今晚。」說著,老漢還故作出一副惋惜的模樣,嘆息著連連搖頭。
「救我一命?」柳尋衣緩緩拿起桌上的銅板,捏在兩指之間饒有興趣地觀瞧著。
「不錯。」老漢見到柳尋衣鬆口,不禁面露欣喜之色。
柳尋衣似笑非笑地輕輕點了點頭,接著左臂主動攬住老漢的脖子,而後右手兩指捏著銅板,平舉到老漢眼前,在老漢遲疑的目光下,柳尋衣手指微微用力一夾,那枚銅板竟是如紙片般瞬間摺疊起來。
這一幕直看的老漢兩眼發直,冷汗也順著他的額頭流下了來。
「你能救我一命,可現在誰來救你一命呢?」柳尋衣的左臂如鋼鉗般夾著老漢的脖子,令其無論如何掙扎都難以動彈半分,反而還越夾越緊,迫使老漢為了保住自己的脖子不被夾斷,故而不得不放棄抵抗。
「這……這位小兄弟……剛才是我有眼不識金鑲玉,衝撞了你……」老漢見勢不妙,急忙認錯道,「是我有眼無珠,竟然沒看出來小兄弟是個高手,還妄想從你這兒騙倆小錢,真是瞎了我的狗眼……」老漢見風使舵,罵起自己來倒也毫不吝嗇,顯然他憑藉這一手在此地混跡多年,早就已經練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
「你不瞎!」柳尋衣笑道,「你找的就是我這個外鄉人,而你這個秦半兩……」
「假的。」不等柳尋衣把話說完,老漢已是脫口而出,「小的這點伎倆也就騙騙外鄉來的愣頭青,哪能瞞得過小兄弟的法眼?我也是混口飯吃,雖然有些傷天害理,但這麼多年來卻連一件殺人放火的事都沒幹過,小的有罪,但罪不至死。小兄弟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如就把我當個臭蟲給放了吧!」
柳尋衣眉頭一皺,對於這類人他甚是了解,欺軟怕硬,坑蒙拐騙靠的是就是一張巧嘴,但真正讓他去殺人放火,卻又沒那個膽子。
「剛才你說有人能吃了我是什麼意思?」柳尋衣反問道,「這句話不會也是假的吧?」
「是……」老漢下意識地開口,但見柳尋衣眼神一寒,卻又嚇的趕忙改口道,「不……不是,是真有人能找你的麻煩。其實也不是找你麻煩,而是要找你們這些外面來的人麻煩……小兄弟,你雖然有本事,但所謂強龍難壓地頭蛇,在霍都這個地方沒人敢惹玉龍宮的人,你還是躲躲的好。」老漢找個機會便不忘向柳尋衣諂媚一番。
「什麼意思?」柳尋衣總算聽出些眉目,追問道,「你說玉龍宮想找外來人的麻煩?這是為何?」
「其實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小兄弟不清楚也不奇怪,我可以告訴你,不過小兄弟聽完之後能不能放我一馬?」老漢藉機開口提條件。
「那要看你說的事值不值你這條命,如果值,我自會放了你。」柳尋衣其實並沒有要殺老漢的意思,不過是想嚇唬嚇唬他,讓他日後能少做些壞事。
老漢聞言一喜,趕忙左右環顧幾眼,壓低聲音,正色道:「小兄弟有所不知,就在今天凌晨……玉虎堂曹堂主的公子被人從天香樓擄走了。」
「玉虎堂?」柳尋衣一愣,反問道,「素問天山玉龍宮麾下有三旗十二堂,這玉虎堂可是十二堂之一?」
「正是。」老漢連忙點頭道,「玉龍宮十二堂又稱為十二生肖堂,其中又以玉龍堂和玉虎堂為魁首,玉龍堂執掌天山南麓的離城,玉虎堂則統領天山北麓的霍都,因此玉虎堂曹堂主在霍都的勢力可謂隻手遮天。如今曹堂主大發雷霆,現已下令全城戒備,只許進不許出,誓要將公子找回來。這件事都懷疑是外鄉人做的,所以玉虎堂對於這兩天出入霍都的外鄉人,一律嚴查,只要有一丁點懷疑就會抓回去嚴刑拷打,曹堂主的原話是……」
老漢的話說到這裡不禁面露遲疑之色,柳尋衣心中一沉,問道:「是什麼?」
「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漏放一個。」
「嘭!」
不等老漢的話音完全落下,一道身影卻是慘叫著橫飛進客棧,一連撞翻三四張桌子方才狼狽地摔在地上,驚的周圍的食客紛紛起身避禍。
緊接著只見十幾個白衣人快步沖入客棧,一個個凶神惡煞的猙獰模樣甚是駭人,而在這些白衣人的胸口處,赫然還繡著一個栩栩如生的黑色虎頭。
天山玉龍宮以白雪為衣,麾下弟子皆白衣飄飄,三旗十二堂則會在白衣胸口處,分別繡上自己獨特的圖騰以相互區分。而這些白衣人胸前的黑色虎頭,所代表的正是霍都城的霸主,玉虎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