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星河月下,狄陌獨坐涼亭,懷中抱著一壇烈酒,舉目望天時而痴笑,時而悲呼。眼神迷離,神思恍惚,似乎已醉意朦朧。
形影相弔的孤寂與觥籌交錯的喧囂,形成強烈的反差,令狄陌顯得愈發孤獨。
「狄大哥,我來了。」
突然,洛鴻軒的聲音自遠處響起,此時他看向狄陌的眼神十分複雜。
然而,不知是洛鴻軒的聲音太小?還是狄陌故意充耳不聞?對於他的呼喚,狄陌竟絲毫不為所動,仍呆若木雞般望著夜幕天穹,遲遲未有反應。
見狀,洛鴻軒感慨叢生,稍作遲疑,隨後換上一副輕鬆模樣,快步朝涼亭走去。
「狄大哥,我……」
「滾開……」
被人打斷思緒,狄陌不禁勃然大怒,毫不留情地破口大罵。然而話未出口,他卻忽然看清洛鴻軒的面容,登時臉色一變,趕忙將後面的髒話咽了回去。
「公……公子。」狄陌使勁兒搖了搖腦袋,似是努力克制著自己的醉意,慌慌張張地賠罪道,「在下喝昏了頭,一時出言不遜,還望公子恕罪。」
「狄大哥,我是你看著長大的,在我心裡一直將你視為兄長,因此你千萬不要和我見外。」洛鴻軒謙遜道,「剛才是我唐突,理應由我向狄大哥道歉。」
「在下不敢。」狄陌言辭鄭重,言行舉止無不規規矩矩。
「今日府中群雄畢至,爹設宴款待天下英豪,狄大哥為何不去湊個熱鬧?」洛鴻軒不請自坐,同時晃了晃手中的酒罈,解釋道,「極品雄黃酒,爹讓我拿來與狄大哥同飲。」
「難得府主還惦記著我這個廢人。」狄陌自嘲道,「好酒配英雄,給我喝豈不浪費?」
「狄大哥不可妄自菲薄!何為廢人?何為英雄?」洛鴻軒臉色一沉,故作不悅道,「在爹和鴻軒心裡,狄大哥便是賢王府內首屈一指的大英雄。你為我洛家出生入死,上刀山下火海,從未說過半個『不』字。若無狄大哥忠心耿耿,鞠躬盡瘁,賢王府豈會有今日這般盛況?」
「為人臣子者,食君之祿,替君分憂。」狄陌寵辱不驚,淡淡地回道,「那些都是我應該做的,豈敢邀功?更何況,府主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替他賣命乃人之常情,不足掛齒。」
「狄大哥可是在為擢升之事而煩憂?」洛鴻軒話鋒一轉,小心試探。不等狄陌辯解,他卻搶先補充道:「狄大哥不必瞞我,我雖不聰明,卻也能看出一些人情世故。」
「公子明察秋毫,在下佩服。」狄陌承認道,「不敢欺瞞公子,此事的確令在下心生鬱結。」
「可否與我說說?」洛鴻軒拆開酒封,並將酒罈遞到狄陌面前,誠懇道,「今夜,我不是公子,你也不是黑執扇,你我是兄弟、是知己。值此良辰美景,極品佳釀,你我推心置腹,暢所欲言,如何?」
見洛鴻軒披肝瀝膽,傾抱寫誠,狄陌稍作猶豫,眼中陡然閃過一抹毅然之色。他將懷中的烈酒塞進洛鴻軒手中,順勢接過雄黃酒,二者輕輕一碰,繼而抬手仰頭猛灌幾口。
見狀,洛鴻軒也不猶豫,抱起酒罈「咕咚咕咚」地將火辣烈酒送入腹中。
「好酒!痛快!」
二人齊聲感慨,隨之相視一笑,彼此間的隔閡頓時沖淡許多。
「公子,府主一向鐵面無私,賞罰分明。對有功者不吝重賞,對有過者亦不惜重罰。」狄陌將自己的心結娓娓道出,「此次龍象山之行,我非但未建寸功,反而連累十八名弟子罹難,本是難辭其咎,罪無可恕。然而,府主非但沒有重罰我,反而有意擢升,你說……我心裡如何能不忐忑?」
「狄大哥以為爹對你是明升暗降?看似委以重任,實則棄之不用。」
「難道不是嗎?」狄陌眼神一暗,反問道,「如今我斷去一臂,武功大不如前,難以繼任黑執扇一職。下三門乃府中機要,牽連甚廣,干係重大,府主絕不會讓一個廢人統領大局……」
「狄大哥此言差矣!」洛鴻軒慎重其事地打斷道,「爹讓你離開下三門,並非你不能勝任,而是他不願讓你整日打打殺殺,九死一生。他希望你能像府中七雄一樣,踏踏實實地過些安穩日子,只需在必要時出面主持大局。狄大哥,你已至不惑之年,在腥風血雨中摸爬滾打幾乎半輩子,是時候更上一層樓了。你看看府中七雄、看看爹娘,他們是否整日刀劍傍身?整日提心弔膽?整日奔波勞碌?打打殺殺的事,應該交給晚輩後生去做,你已到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境界,理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洛鴻軒赤誠相待,言辭懇切,令狄陌心生惻隱,臉色亦變的異常複雜。
「狄大哥,剛剛所言並非我妄自揣度,而是爹的意思。」洛鴻軒趁熱打鐵,繼續道,「希望狄大哥能摒棄成見,打開心結。千萬不要因此而對爹產生誤會,更不要辜負爹對你的一番良苦用心。」
「公子所言極是,以前是在下思慮不周,實在汗顏。」狄陌避重就輕,搪塞道,「此刻我心亂如麻,頭大如斗。此事……且容在下思量幾日,慢慢反省。來,喝酒!」
「干!」
二人舉酒互敬,相繼一番豪飲。
「狄大哥可否記得,我小時候練功總是偷懶,爹命你敦促我扎馬練拳,我不聽話,你便用柳枝打我的屁股?」洛鴻軒回憶道,「那時,我經常白日做夢,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變成武林高手,肯定第一個找你報仇,也讓你嘗嘗被人打屁股的滋味。」
「當然記得!」狄陌笑道,「公子自幼聰慧過人,可聰明的孩子大都頑劣難馴。那時我負命在身,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讓公子吃了不少苦頭。」
「是啊!」洛鴻軒伸手一指自己的屁股,抱怨道,「我屁股上至今仍留著幾道疤痕,每次洗澡都會想起當年的窘迫。」
「昔日多有得罪,還望公子見諒。」說罷,狄陌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轉而將自己的屁股高高撅起,伸手拍打幾下,請罪道,「現在公子可以痛快報仇,在下絕不閃躲。」
「若非狄大哥當年嚴加管束,我可能至今還是一個紈絝子弟。」洛鴻軒仰天大笑,胡亂擺手道,「今時今日,我心裡對你只有感激,沒有仇恨。哈哈……」
「今夜不打,只怕日後沒機會再打,公子休要後悔。」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洛鴻軒喝的臉色漲紅,一把拽住狄陌的胳膊,親昵道,「今夜我只想與狄大哥痛快喝酒,不想痛快報仇。來,再喝!」
「好!」
一邊談笑,一邊喝酒,二人漸漸敞開心扉。
追憶往昔,大抒豪情,說不盡的兒時歲月,道不清的喜怒哀愁。縱有萬語千言,也抵不過心中的千思萬緒,二人聊的不亦樂乎,喝的暢快淋漓。
不知不覺,夜深人靜。二人喝的酩酊大醉,尤其是洛鴻軒,已是神志不清,半昏半醒。
「狄大哥……」滿身酒氣的洛鴻軒依偎在狄陌懷中,閉著雙眼,口中不斷打著酒嗝,含糊不清地說道,「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在一起喝酒了……今夜真是痛快……狄大哥的酒真烈……沒喝多少我已頭暈腦脹,昏昏欲睡……」
「能與公子豪飲一場,的確痛快。」相比於洛鴻軒的昏昏沉沉,狄陌清醒不少。
「其實……不止你有煩心事,我也有……」洛鴻軒迷迷糊糊地嘟囔道,「爹對我寄予厚望……希望有朝一日將賢王府交給我掌管。可是我……自認沒爹的本事,拼命努力想在爹面前證明自己,卻永遠也達不到他的要求……狄大哥你說,我是不是一個蠢材?是不是不配做北賢王的兒子?」
「公子年紀尚淺,假以時日定能成就大器。」
「年紀尚淺?」洛鴻軒舌頭打結,結結巴巴道,「不淺了……爹在我的年紀已經開創賢王府,叱吒風雲,乾坤獨斷……而我,至今只能跟在爹身邊當個學生,一事無成,難堪重任……有時候,爹寧肯相信柳尋衣和洵溱,將要緊的差事交給他們,也不肯相信我……」
「公子,你醉了!」此刻,狄陌神情凝重,似是心事重重,漫不經心道,「我送你回去歇息。」
「明天……明天我們接著喝……」洛鴻軒呢喃幾句,隨之腦袋一歪,沉沉睡去。
「公子?」狄陌輕輕搖晃著洛鴻軒的肩膀,反覆呼喚道,「公子醒醒,當心著涼。」
然而,對於狄陌的呼喊,洛鴻軒卻毫無反應,鼾聲漸起,睡意深沉。
見狀,狄陌醉意迷離的眼神陡然一正,臉上的萎靡之意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則是一抹精明冷厲之色。
「洛天瑾不仁,休怪我不義。公子,得罪了!」
狄陌將心一橫,迅速伸手入懷,摸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玉瓶。將其送到洛鴻軒嘴邊,幾滴晶瑩剔透的液珠緩緩從瓶中滑出,一點一滴地沁入洛鴻軒口中。
片刻之後,狄陌將昏睡不醒的洛鴻軒抗在肩頭,快步離開涼亭。
只不過,他們離去的方向並非洛鴻軒的房間,而是賓客們所住的別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