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切斷手、腳筋的湯聰徹底失去逃命的能力,再加上全身的穴道被簡仲封住,更是難以挪動分毫,因此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篝火湮滅,心中百感焦急,但又無可奈何。
最後一縷火星被寒風卷滅,天榕寺的度母殿逐漸變成一間「冰窖」。冷冽的寒風席捲著冰霜雪露,順著四敞大開的門窗呼嘯而至,不一會兒便在湯聰的身上蒙上一層厚厚的霜雪。
就這樣,動彈不得、血流不止的湯聰,孤身一人在偏僻寒冷的天榕寺內艱難地熬過一夜。
這一夜,是湯聰有生以來最痛苦、最煎熬、最生不如死的一夜。
他親眼看著自己的鮮血順著傷口汩汩外流,先融化了地上的冰雪,不久後又被地上的冰雪所凝固,自己卻束手無策,望而興嘆。
最可怕的是,他的意識始終保持著清醒。換言之,湯聰一直在默默忍受著盎然生機從自己的身上一點一滴流逝,直至苟延殘喘,奄奄一息,仍感受的一清二楚,分外真切。
翌日晌午,湯聰已是搖搖欲墜,岌岌可危,只剩一息尚存。
此刻,外邊的風雪已歇,陽光綻露。
只可惜,再溫暖的陽光也挽不回了命若懸絲的湯聰。
此時的他,面如白蠟,唇如死灰,眼白渾濁,瞳孔逸散,全身上下尋不到半點人氣,身下一灘褐紅,早已和冰雪凝為一物,如旱田般龜裂成一塊、一塊的,場面之悲慘,情形之淒絕,令人心如刀絞,不忍直視。
湯聰一動不動地僵在早已熄滅的火堆旁,眼神迷離,氣若遊絲,瞳孔中的最後一縷精光逐漸消散,眼睛卻拼命地睜開一條縫隙,一眨不眨地望著門外的陽光明媚,似乎心存渴望,又仿佛心有不甘。
終於,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小心而敏捷地潛入天榕寺內。
聞聲,湯聰無神的雙眸陡然迸射出一道難以名狀的精光。
緊接著,一身狼狽的柳尋衣閃身躍入度母殿內。此刻的他,仿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逃兵,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血污遍布、邋遢不堪,與昔日的玉樹臨風、儀表堂堂簡直判若天地。
「湯聰、仁兄……」
一入大殿,柳尋衣下意識地開口招呼,可他話音未落,卻猛然看見供桌下半死不活的湯聰,登時心中大驚,一個箭步掠至近前,滿眼驚駭地望著命在旦夕的湯聰,疾呼道:「你……你這是……」
望著奄奄一息的湯聰,柳尋衣心中的驚訝迅速轉變為悲慟,他跪在湯聰身旁,大腦一片空白,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發問。
「門主……
見到柳尋衣,湯聰似乎精神許多,他微微抽動著嘴角,喉嚨里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呼喚。
「湯聰,你這是怎麼了?仁兄何在?難道你們……」
「門主快走……」
不等柳尋衣出手攙扶,湯聰突然面露猙獰,嘴裡拼命發出一道嘶吼。
「嗖、嗖、嗖!」
話音未落,柳尋衣身後突然傳來幾道凌厲的破空聲響。說時遲,那時快,柳尋衣左手撐地,身形驟然拔地而起,同時右手抽出藏刀,不假思索地朝身後掃去。
「鏗鏗鏗!」
伴隨著幾聲脆響,數道利箭被柳尋衣盡數打落在地。緊接著,殿樑上躍下四名喇嘛,他們手持降魔杵,一落地便一齊朝柳尋衣撲來,出手既殺招,未有絲毫保留。
萬急之下,柳尋衣根本來不及弄清局勢,只能怒喝一聲,揮刀迎戰。
鏖戰中,柳尋衣發現這四名喇嘛與其他吐蕃侍衛不一樣。他們武功高強,一招一式頗具威脅。可即便如此,他們仍非放手一搏的柳尋衣之敵。
區區三十回合,柳尋衣已毫不留情地斬殺兩人,重傷一人。最後一人見勢不妙,竟虛晃一招,飛身而退,慌不擇路地逃出天榕寺。
柳尋衣心念湯聰安危,也不執意追殺,轉而將刀尖頂在那名重傷的喇嘛胸前,喝問道:「誰派你們來的?」
面對柳尋衣的逼問,喇嘛卻是眼神一狠,冷喝一聲,繼而咬舌自盡,瞬間斃命。
此舉令柳尋衣大感意外,這三天他亡命天涯,見過不少追殺他的武士,可如此果決、狠辣的喇嘛,他卻是頭一次遇到。
來不及多想,柳尋衣快步回到湯聰身旁。漸漸穩定心神的他,忽然發現湯聰身姿詭異,心中頓時瞭然一切,迅速出手為他解開穴道。
頃刻間,湯聰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身體迅速縮成一團,萎靡的不成人形。
「湯聰,是誰把你害成這樣?仁兄他……」
「門主!」
話音未落,垂垂將死的湯聰突然精神一振,迴光返照般死死挽住柳尋衣的胳膊,顫顫巍巍地說道:「我的時間不多了,你先聽說我!聽我說……」
「你……」
「我們在玉龍宮見到的簡仲是假的,邏些城的波仁才是真正的簡仲。佛蓮子便是轉世靈童,當世活佛,也就是被我們從布達拉宮密室帶走的那個小和尚……」湯聰的語速極快,面無血色的臉上,一雙渾濁不堪的小眼瞪的嚇人,聲音顫抖的厲害,幾乎語不成調。
此刻,他不止嘴唇在顫抖,整張臉,甚至整個身體都如篩子般劇烈抖動著,模樣極為詭異,甚至有些駭人。
「什麼?」
驚天噩耗令柳尋衣猝不及防,他既為湯聰的傷勢擔憂,同時又驚詫於湯聰所說的每一句話,一時間心亂如麻,難以自已。
「什麼都別說,我先帶你離開……」
「不!」
湯聰態度堅決,拼命搖頭道:「門主,來不及了……我一直怕等不到你……」
「湯聰!」
柳尋衣強忍著內心的酸楚,瞪著一雙漲紅的眼睛,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奪眶而出。此刻,他的神情複雜之極,憤怒、悲傷、絕望、震驚……百感交集,不知其味。
「門主……」
湯聰緩緩伸出沾滿鮮血的右手,柳尋衣迅速將其攥在手中,與此同時,一顆淚珠也不爭氣地滾落下來。
「門主,我們劫走了轉世靈童……不僅吐蕃八王不會放過我們,密宗佛教也不會放過我們……」湯聰的精神開始萎靡,眼神變的愈發空洞,虛弱道,「剛才埋伏你的喇嘛……就是密宗的高手……」
「我感覺到了。」柳尋衣連連點頭道,「按理說,我已將密室鑰匙歸還他們,他們不應再大肆追殺,但這幾天我卻處處受阻,無論官軍百姓,還是老弱婦孺,仿佛整個吐蕃都在與我為敵,將我視為不共戴天的仇人。」
「正是!正是……」湯聰一口氣險些沒倒上來,斷斷續續地應道,「他們不是恨我們偷走鑰匙,而是恨我們劫走活佛……門主,我們都被簡仲騙了,被他利用了……如今,簡仲帶著佛蓮子北逃,讓你我淪為眾矢之的,替他擋災……咱們這次真是陰溝裡翻船,玩鷹的……卻一不小心讓鷹啄了眼……」
言至於此,湯聰的嘴角勉強泛起一絲苦笑。他想保持昔日的戲謔,但淺淺的一個微笑對現在的他而言,卻是難如登天,萬分難求。
「無礙!無礙!」柳尋衣的眼淚默默淌落,但仍強顏歡笑,「事在人為,這個仇我們一定能報。走!我先帶你回中原,我們回家!」
「門主,他們的援兵很快就到,你走吧……」湯聰有氣無力地催促道,「我不行了,不能連累你……」
「混帳話!」柳尋衣怒道,「是我把你帶進吐蕃,就一定要把你活著帶出去。你我是兄弟,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不可!」湯聰慘笑道,「你必須活著回去……如果我們都死在這兒,簡仲回去後定會肆意編排,憑空污衊……我們已經拼了性命,不能再背負『懦夫、蠢材』的罵名……」
「簡仲!不殺你,我誓不為人!」
柳尋衣重重一拳砸在地上,聲音中滿含滔天怒火。
「門主,我……」
見湯聰的身體劇烈顫抖,柳尋衣趕忙將他擁入懷中,用自己的身軀為他取暖。
「湯聰,我帶你走!我們走……」柳尋衣渾身戰慄,哽咽無聲。
「門主,我要死了……」湯聰虛弱地依偎在柳尋衣懷中,眼神迷離,飄忽不定,口中不停地呢喃道,「有件事……我想請門主和我說實話,讓我能死的瞑目……」
「不管什麼事,我一定如實告訴你!」
「你……到底是什麼人?」湯聰的嘴巴張張合合,半晌才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有一次,我去你房間找你……你不在……但之後許大哥又去找你,你卻出現了……他們都說我騙人,其實……我沒撒謊,第一次你真的不在……你解釋說自己睡覺沒聽到,但我進過你的房間,裡面根本沒有人……」
望著生機漸消的湯聰,柳尋衣情難自已,已是淚流滿面。他清楚的記得,當時他連夜出城密會秦衛,回來時正趕上潁川潘家派人送來噩耗,府主讓所有人去中堂議事,而柳尋衣來遲一步,險些暴露。
「還有一次……」湯聰又道,「在華州的如意客棧……那個給你洗腳的夥計……其實不是客棧的小二……你們在房內密謀大事,無意中被我撞破……所以才故意演戲……是不是?」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面對即將咽氣的湯聰,柳尋衣實在不忍心撒謊騙他,只能重重點了點頭,內心悲慟,但表面上故作輕鬆,輕笑道:「原來你都知道了,虧我一直自詡天衣無縫……既然你什麼都知道,為何不早早揭穿我?」
「因為……我知道門主是個好人……」湯聰慘然一笑,喃喃道,「在如意客棧,那人要殺我……是門主救了我一命。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混入賢王府,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做傷天害理的壞事……門主,你……你……」
「其實,我是朝廷的人!」柳尋衣緊緊抱著湯聰的腦袋,聲音顫抖地坦白道,「我是東府天機閣少保柳尋衣,奉丞相之命,潛入賢王府,伺機接近洛天瑾,目的是借他之手招安武林群雄。」
「我就知道……門主絕不是一般人。我做了一輩子蟊賊,先被官府通緝,後被惡霸欺凌,若非遇到門主,我可能一輩子都會被人當成無名小卒……我沒有揭穿你,算不算為大宋做了一件好事?」
「算!」柳尋衣抿嘴笑道,「當然算!你有功於大宋,有功於朝廷,更有功於天下百姓!」
「好啊!」此刻,湯聰的聲音已經小的幾不可聞,「等我在九泉之下見到我爹……就能挺直腰板,告訴他老人家……他兒子不再是人人喊打的蟊賊,而是一個好人。呵呵……我為老湯家……光宗耀祖了……」
話音未落,湯聰突然腦袋一歪,胳膊耷拉在地,再也沒了動靜。
「湯聰!」
風雪茫茫,生死寥寥。天榕寺,度母殿,一聲哀鳴,人心蕭瑟,天地愴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