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危若朝露

  正午,潁川城北。

  潘府設宴,潘初八親自款待柳尋衣三人。

  潘淮船商,在潁川眾商中首屈一指,潘家亦是此地的名門望族,坐擁金山銀海,富甲一方,田連阡陌,家累千金。

  來此之前,柳尋衣三人無不將潘家想像成金鑣玉轡,長戟高門,門庭赫奕,家道從容。潘府之人無不是養尊處優,錦衣玉食,一副鐘鼎之家的富貴景象。

  可當他們真正踏入潘府後,卻發現潘家處處節儉,絲毫不見奢靡之象。

  除了五進的府邸宅院,略顯幾分氣派之外,府內的布置擺設、應用之物、繁雜器具……竟皆如尋常人家一般,府中子弟雖身著綢緞綾羅,但卻不見披金戴銀,環佩玎璫的招搖打扮。

  潘初八雖年事已高,但仍精神翟碩。一雙炯炯虎目分外有神,尨眉皓髮,鼻直口闊,心明眼亮,體態猶健,身材稍顯佝僂,卻不失浩然正氣。

  本該榮華富貴取之不盡的潘初八,竟是一身芒屩布衣,樸實無華。出出入入也不見半個奴僕伺候,他哪裡像個員外老爺?簡直比尋常老叟,還略顯幾分寒酸。

  柳尋衣和林方大第一次見到潘初八時,甚至誤將其當做潘府下人。直到潘文引薦,二人方才恍然醒悟,暗暗慶幸自己剛剛只是心裡想,並未嘴上說,避免當眾出醜。

  相互見禮,洛凝語親自將白玉觀音奉上,雙方又是一陣寒暄。潘初八親自將柳尋衣三人請入正堂,此時堂中已備好一桌豐盛酒席。

  「老夫生有兩子一女。」潘初八一邊請柳尋衣三人入座,一邊點指著堂中的男男女女,淡笑道,「長子潘文,次子潘武。還有一個小女兒潘鳳,早年遠嫁嘉州,三五載都不曾相見一面。唉!」

  與文質彬彬的潘文不同,潘武是位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漢,四旬上下的年紀,方面大耳,虎背熊腰。他外表如此粗獷,但性情卻十分內斂,甚至有些孤僻。即便是潘初八引薦,他也只是朝柳尋衣三人微微點頭示意,並未多說半句。

  在潘文、潘武身旁分別站著一位婦人,她們是大夫人和二夫人。

  待眾人分賓主落座,潘初八又指了指一位年約十八九歲的俊生,笑道:「他是老夫的小孫兒,潘文之子,名叫潘雲。潘武也有一個兒子,年齡比潘雲大四歲,名叫潘春。潘雲自幼體弱多病,因此在家中跟他爹學做生意。至於潘春,則在三年前被我送到淮南新軍府磨練,日後戰端一起,即可執劍從戎,報效國家。哈哈……今日的潁川雖已被蒙人控制,但我潘家祖祖輩輩都是漢人,自當為守護漢人江山而盡綿薄之力。」

  聞聽此言,柳尋衣拱手稱讚道:「前輩心繫家國天下,晚生佩服!」

  潘初八哈哈一笑,轉而指向坐在潘雲身旁,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女,眼中頓現一抹慈愛之色,笑道:「她是潘文之女,老夫唯一的孫女,潘雨音。」

  正是豆蔻梢頭,風信年華。生的柳眉星眼,杏臉桃腮,貝齒紅唇,雪膚花貌,豐肌弱骨,楚腰衛鬢,這位潘玉音倒也不失為一個玲瓏標緻的小美人。

  當潘初八介紹她的時候,潘玉音還不忘起身向柳尋衣三人依次施禮,頗有教養。

  潘文的一雙子女,好似一對兒金童玉女,男子生的俊美飄逸,女子溫婉綽約,果真羨煞旁人。

  「府中其他人都是些旁親外戚,潘家自己人,便只有這些。」潘初八言語中略顯幾分悲涼,苦笑道,「若是尋常人家,倒也算不錯。可就眼下的潘家而言,未免有些人丁單薄。老夫何嘗不想多子多孫,只可惜……唉!大抵這也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吧!」

  柳尋衣三人已從洛天瑾口中得知潘初八的陳年往事,因此對他所說的「懲罰」,也自然心領神會。

  潘文見潘初八舊事重提,怕他再生悲傷,於是急忙舉杯轉題,在座之人彼此心照不宣,故而誰也沒有多言,皆佯裝出一副皆大歡喜的模樣。

  不知不覺間,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皆有幾分醉意。

  潘初八的眼睛在洛凝語、柳尋衣和林方大之間來回打量,最終將目光落在柳尋衣身上,笑道:「年紀輕輕便已成高手,了不起!」

  被潘初八一語道破,柳尋衣不禁一愣,謙遜道:「前輩過譽,不過是瞎練幾年花拳繡腿罷了。」

  「我潘家子孫中,若有人能有你這般花拳繡腿,老夫又何至於如此苦悶?」潘初八嘆息道,「相信在來之前,洛府主已將我的事告訴你們了吧?」

  柳尋衣先與林方大對視一眼,繼而緩緩點頭道:「潘家與秦家的十年之約將近,事關『玄水下卷』的歸屬,關乎潘家一脈的生死,甚至還關乎歸海刀宗的榮辱。」

  聞言,潘初八神色一稟,重重地點了點頭,正色道:「我雖年事已高,但卻並不糊塗。但只要有我在一天,那秦家就休想將『玄水下卷』據為己有。我隱退江湖數十載,無非是想避開昔日的恩恩怨怨,時至今日,天下人只知道潁川潘家是做生意的,又有幾人還記得老夫曾出身於江湖?只可惜,天命知所歸,又豈是我說逃就能逃的?一朝入江湖,一生一世便是江湖中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柳尋衣若有所思地感慨道,「數月前,莫岑前輩也想金盆洗手,從此與妻兒安穩度日,可結果……卻令他一家因此而命喪九泉。江湖中的恩恩怨怨,不是想了結就能了結。你或許不想招惹別人,但別人卻總想來招惹你,逼得你要麼殺出一條血路來步履維艱,要麼就是死路一條。」

  林方大附和道:「這就叫兩頭都想得到,結果弄的自己兩頭不靠岸,活該!依我之見,既然身在江湖,那就應該笑看生死。天下就是這樣,不是你殺人,就是人殺你,誰也不必裝聖賢……」

  「咳咳!」林方大話音未落,洛凝語卻急忙輕咳幾聲,打斷他後面的話。林方大也意識到自己失言,急忙向潘初八賠罪道:「潘八爺別誤會,我說『兩頭不靠岸』不是指你,是說別人……」

  林方大越描越黑,以至於語無倫次,只能一臉尷尬地賠笑。再看潘家眾人,無不面露難堪之色,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話。

  對此,潘初八卻不以為意,自嘲道:「老夫早已是有心無力,否則也絕不敢麻煩洛府主。」

  柳尋衣道:「來此之前,府主曾特意交代我們,向前輩轉達一句話:『情如山重,義似海深。兄若有難,無論何時,洛某皆願與潘兄吳越同舟,永不背棄。』」

  聞言,潘初八的老眼中不禁泛起一抹感動的淚光,感慨道:「洛府主不愧是北賢王,願在危難之際出手相助。果真是情深義重,老夫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爹,你何不將『玄水下卷』直接交給秦家,換我潘家上上下下太平無事。」二夫人突然插話,言辭中頗有抱怨之意,「如今我們家大業大,衣食無憂,積攢的家業幾輩子也吃喝不盡。爹又何苦非要與那河西秦氏為敵?殊不知秦家之人都是些茹毛飲血、殺人不眨眼的亡命徒,我們是正經人家,哪兒能惹的起他們?」

  「弟妹此言差矣,玄水下卷對爹而言,價值重於性命。又豈能輕易拱手送人?」潘文趕忙解釋道。說罷,他還一個勁地朝二夫人擠眉弄眼,提醒她不要多言,以免激怒潘初八。

  「我只是奇怪,究竟是玄水下卷對爹重要,還是咱們這一大家子對爹重要?」二夫人對潘文的「提醒」視而不見,自顧自地辯解道,「我無意與爹爭執,只是不想因為一件死物,而白白斷送咱們潘家的大好前程。爹,您老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該替您的兒孫們想想不是?」

  說罷,二夫人又將目光轉向一言不發的潘武,忽然哽咽抽泣起來,低聲道,「只可憐我這夫君,這些年來一事無成,終日只能關在後院,苦練什麼玄水刀法,到頭來把自己練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辛辛苦苦不說,反而潘家的偌大家業,卻也半點沒撈到。」

  「混帳!」潘初八忍無可忍,勃然大怒,吹須瞪眼地點指著二夫人,怒斥道,「只要我還活著一天,潘家就只有一個家主,那就是我,潘初八!什麼叫潘家的家業半點沒撈到?潘家的家業再大,也皆由老夫一人做主。無論是潘文還是潘武,在老夫沒有咽氣之前,都只是替這個家守業而已。咳咳……」

  眾人見潘初八動怒,紛紛湊上前去,好言勸慰。唯有潘武仍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二夫人則是連連抹淚,就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敢怒而不敢言。

  「弟妹,還不快來向爹磕頭認錯?」大夫人催促道。

  二夫人將眼淚一抹,氣沖沖地站起身來,她雖不敢頂撞潘初八,但卻敢駁斥大夫人。

  二夫人面帶不屑地嘲諷道:「你們一家嘗盡甜頭,撈盡好處,當然會哄爹開心!只恨我的春兒,三年沒有回來,如若讓他知道自己的爹娘在家受這等冤枉氣,非要你們好看不可……」

  「啪!」

  還不等二夫人把話說完,沉默不語的潘武竟突然揚起手臂,狠狠一巴掌重重打在二夫人臉上。直將二夫人從椅子上打飛而出,在半空連翻幾圈,狼狽地摔落在地。一開始還有幾聲嗚咽,可隨之又消失不見,儼然是昏死過去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原本一團和氣的酒席頓時變的尷尬起來。柳尋衣三人坐在一旁,呆若木雞。此刻他們幫潘八爺不是,幫二夫人更不是,畢竟是人家的家事,外人自然不好插嘴。

  打翻二夫人後,潘武淡淡地留下一句:「爹,我回去練功了。」轉而頭也不回地離開大堂,棄一團亂局於不顧。

  此刻,潘初八氣的渾身顫抖,潘雲和潘雨音只能唯唯諾諾地安慰爺爺。潘文夫婦則是滿眼複雜,似乎心中頗多感慨。

  至於二夫人,則始終趴在地上紋絲不動,不知傷勢如何。潘家的一眾外戚,更是全然沒了主意,一個個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進退。

  面對這番景象,柳尋衣、洛凝語和林方大不禁面面相覷,心中暗道:「潘家的處境比想像中還要麻煩,非但外患岌岌可危,而且內憂……更是迫在眉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