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投石問路(一)

  傍晚,賢王府中堂內燈火通明,以洛鴻軒、洛凝語為首,今日參與東海茶樓鬧事的十幾名弟子,個個面色憂慮地站在堂下,準備聽候洛天瑾發落。

  洛天瑾略顯思量之意,在眾人面前緩緩踱步。凌瀟瀟則滿目擔憂地坐在一旁,目光一寸不離地注視著自己的夫君。

  此刻,中堂內還坐著三人,中間是賢王府七雄之一,鄧長川。

  鄧長川右手邊是一位五旬上下,目光如炬的威武男人。此人刀眉虎目、鷹鉤鼻、薄唇,嘴邊蓄著約莫半寸長的濃密鬍鬚,一身素衣,十分利落。他神色怡然地安坐於旁,即便在洛天瑾面前也毫無拘謹之意,手中端著一杯清茶,時不時地淺嘗兩口。最惹眼的是他那如蘿蔔般又粗又短的十根手指,指節碩大,怪異突兀。尤其是大拇指,猛地一看還以為是個黑黝黝的鐵疙瘩掛在掌邊,甚是駭人。

  此人正是賢王府七雄之首,謝玄。也是那位曾代表洛天瑾前往臨安與朝廷談判,結果半路被西府搗亂,怒而打道回府的人。

  謝玄的十指之所以怪異,則是因為他苦練了幾十年「達摩指」的結果。

  在鄧長川左手邊,坐著一位年約三十來歲的俊俏儒生,文質彬彬,溫文爾雅。此人手持白紙扇,白玉骨,白綢面,奇怪的是扇面上卻空空蕩蕩,正反都不見一字一畫。

  休看此人年輕稚弱,實則也是一位江湖中頗有聲名的人物。

  按照賢王府的等級劃分,林方大也要受此人牽制。他乃賢王府三大執扇之一,執掌「生、開、休」三門的「白執扇」蘇堂。

  時才,洛鴻軒已將發生在東海茶樓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洛天瑾。

  洛天瑾卻一言未發,既沒有責備他們惹是生非,也沒有稱讚他們打抱不平。只是默默思量著,隨著左右徘徊的步伐,其凌厲而深邃的目光,亦在林方大和柳尋衣等人身上來回打量著,直看的眾人渾身不自在。

  「爹,這件事真不能怪我們,明明就是那蒙古小王爺不對,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負一個弱女子,我們不過是『路見不平出手相助』罷了。」洛凝語早已忍受不住這種「折磨」,率先開口辯解道。

  「此事定是你這丫頭先惹的事。」凌瀟瀟語氣不悅地斥責道,「你一個女兒家,為何總喜歡拋頭露面?難道府里還不夠你折騰嗎?」

  「娘,我身為江湖兒女,又豈能和那些嬌滴滴的大家閨秀一樣?」洛凝語不滿地輕哼道,「莫要忘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句話還是娘教給我的!」

  「凝語不必替我頂罪!」面色複雜的林方大突然開口,繼而「噗通」一聲跪倒在洛天瑾面前,認罪道,「府主,最初大家都在靜觀其變,是我先忍不住與那伙官差叫罵起來,故而才挑起事端,之後也是我執意要護著那對兒父女,甚至……甚至還對鴻軒的勸阻置之不理……因此一切罪責都應算在我一個人頭上,我自知闖下彌天大禍,府主和夫人要打要罰只管開口,我林方大絕無二話!」

  「此事我也有錯!」柳尋衣見林方大欲要一肩承擔,不禁神色一變,快步走到林方大身旁跪下,拱手道,「府主,與徐鐵崖動手的人是我,我願與大哥一起受罰。」

  「賢弟不必如此。」林方大語氣複雜地說道,「你是為救愚兄,所以不得已才出手,此事從頭至尾都與你無關……」

  「你們二人都給我住口!」

  突如其來的一聲冷喝,頓時將林方大的話噎了回去,只見蘇堂瞪著一雙冷厲的眸子,目光隱晦地繞過林方大,直襲柳尋衣而來。

  「柳尋衣,自你入府以來,我一直都認為你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但卻萬沒料到,今天你竟會做出如此蠢事!你要救林方大無可厚非,可你為何要震傷徐鐵崖?莫非想出風頭?」

  「喂!」看到蘇堂有意針對柳尋衣,洛凝語頓感不悅,當即跑上前來打抱不平,一雙杏目嗔怒地瞪著蘇堂,嬌喝道,「當時情況急迫,又豈容他多想?更何況打都打了,輕打是打,重打也是打,為何只需徐鐵崖對林方大下死手,就不許柳尋衣狠狠教訓教訓他?」

  蘇堂被洛凝語劈頭蓋臉地一通訓斥,不禁啞然失色。他面色尷尬地望向洛天瑾,一時間開口不是,不開口也不是。

  總而言之,蘇堂是斷斷不敢頂撞洛凝語這位大小姐的。

  「小妹休要胡鬧,蘇執扇在教柳尋衣學規矩,你不要插嘴。」洛鴻軒正色道,轉而望向洛天瑾,請罪道,「爹,此事其實罪在孩兒。當時我若極力勸阻,想必林方大和柳尋衣斷不會執迷不悟,小妹或許也不會多管閒事。」

  見到洛鴻軒主動認錯,洛天瑾冷漠的眼神終於發生了一絲變化,他目光狐疑地注視著自己的愛子,卻仍舊一聲不吭。

  「其實……其實這件事孩兒也曾猶豫再三,但最終還是想救下那對兒賣唱的父女。」

  「哥,你……」

  「語兒不要插話。」洛天瑾悄然開口,耐人尋味的目光緊盯著洛鴻軒,淡淡地說道,「說下去。」

  「是!」洛鴻軒稍稍整理思緒,繼續開口道,「當時孩兒想救他們,不僅僅是為了道義,更是為了維護賢王府的威嚴。世人皆知,洛陽乃是我賢王府的根基所在,洛陽上下無不遵循賢王府的規矩,多年來相安無事,百業興旺。城中無論士紳百姓,還是綠林豪傑,有誰不曾受過賢王府的恩惠?又有誰不對『北賢王』仰慕崇敬?歸根到底,只因爹是位有情有義的大英雄,賢王府是個規矩嚴明的名門正派。可今日在東海茶樓,那位蒙古小王爺竟敢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縱容官府差役強搶民女,此等惡賊行徑,人神共憤,天理不容。我等身為賢王府子弟,又豈能視而不見?更何況,當時茶樓內人多眼雜,我等若置之不理,萬一被人宣揚出去,洛陽百姓又會如何在背後非議我們?他們會說賢王府是浪得虛名,定下的規矩只針對尋常百姓,而面對有權有勢的蒙古人時,一切規矩都會變成一紙空談。如此一來,日後我賢王府該如何在洛陽立足?爹這個『北賢王』又該如何在武林群雄面前樹威?」

  洛鴻軒此言,令洛天瑾和凌瀟瀟面色舒緩,更令一旁的謝玄、鄧長川、蘇堂三人面露驚喜之色,紛紛點頭認同。

  洛天瑾轉而望向謝玄,笑道:「我兒能想到這一節,足以證明他這段時日進步頗多。」

  「公子通幽洞微,知機識變,已將諸多利弊思慮周祥。」謝玄點頭應道,「最終既未與蒙古小王爺正面衝突,也未丟賢王府的顏面,不可不謂兩全其美。」

  洛天瑾頗為滿意地望著洛鴻軒,大笑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爹謬讚了!謝二叔過譽了!」

  「林方大是個什麼性子我很清楚。」洛天瑾走到林方大身前,淡笑道,「你雖魯莽,但卻不糊塗,我剛剛聽軒兒講述你今日的言行舉止,似乎不太對勁。」

  洛天瑾雖一語戳中林方大的心思,但卻並未點破,也未再刨根問底。他又來到柳尋衣面前,用一抹陰陽難辨地語氣緩緩說道:「尋衣,以你的聰明才智,不可能魯莽行事,所以今天的你……也不太對勁。」

  洛天瑾此言令柳尋衣心頭一顫,瞬間淌下一身冷汗。

  洛天瑾似乎並不打算深究,轉而回到凌瀟瀟身旁入座,嗤笑道:「這對兒賣唱的父女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讓你們統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過我現在倒是有點理解那位蒙古小王爺了,你們能因為一個賣唱女而變的魯莽衝動,想必那位小王爺也一定會被她迷的神魂顛倒才是。哈哈……」

  洛天瑾言語十分輕鬆,似乎根本就不把這場鬧劇當成一件大事。

  「瑾哥,那位蒙古小王爺畢竟是新調任的洛陽將軍的公子,而且還是汪德臣的子侄,你看我們要不要派人去賠個禮?」凌瀟瀟沉吟片刻,開口提議道。

  洛天瑾緩緩搖了搖頭,淡笑道:「不過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們沒必要去巴結他們。更何況,此事的確是汪清術失禮在先,軒兒他們並沒有做錯。」

  「爹說的太對了,我們本來就沒錯。」洛凝語聽到洛天瑾的話,不禁興奮地連連點頭附和著。

  謝玄眉頭微皺,凝聲道:「府主,這位新來的汪將軍,在一個月中幾乎把洛陽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宴請了一遍,卻唯獨沒有拜會我們賢王府,此事會不會有些奇怪?」

  洛天瑾稍稍一愣,正色道:「不錯!汪緒統故意避開我,一定有他的原因。只是他究竟是想孤立我,還是想拉攏我,到現在我還看不出來,不知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因此他不動,我也不動,這也是我不讓人去賠禮的另一個原因,正好藉此事來投石問路。」

  「可咱們得罪的畢竟是蒙古的小王爺,我料想他們絕不會輕易作罷。」鄧長川思量道,「我們若不去賠禮,難保他們不會找上門來興師問罪。」

  「哈哈……」聞言,洛天瑾陡然放聲大笑,在眾人費解的目光中,洛天瑾神秘地笑道,「倘若他們真敢來興師問罪,我反倒能鬆一口氣了!」

  「為何?」凌瀟瀟不解地問道。

  「此事孰對孰錯,世人皆知。如若汪緒統為了包庇兒子,故意混淆是非黑白,甚至還要倒打一耙,那只能說明他也是個酒囊飯袋之輩,庸碌無為之徒。」洛天瑾解釋道,「若是如此,我又何必處心積慮地去揣度一個庸人的心思?和之前的洛陽將軍一樣,他折騰出這麼多花樣,不過也是想藉機斂財罷了。故而只要他們敢來興師問罪,此事反倒簡單。」言至於此,洛天瑾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眼中寒光乍現,緩緩繼續道,「現在我不怕他來找麻煩,不怕他趁機獅子大開口,甚至不怕他對我避而不見,故意使緩兵之計,怕只怕……」

  「報!」

  還不等洛天瑾把話說完,一名弟子已匆匆來到堂外,高聲道:「府主,府外有人求見!」

  「何人?」洛天瑾與凌瀟瀟疑惑地對視一眼,遂開口問道。

  「他們自稱是將軍府的人。」

  謝玄一愣,繼而大笑道:「看來府主所料不錯,汪緒統果然護子心切,黑白不分,只是一個酒囊飯袋之徒!哈哈……」

  「蘇堂,召集上三門弟子前往府外集合!」鄧長川冷笑起身,快步行至門前,向傳報弟子問道:「他們來了多少兵馬?」

  「兵……兵馬?」傳報弟子聞言一愣,滿頭霧水地答道,「沒有任何兵馬,府外只來了三個人,一個自稱是將軍府的大管家齊泰,另有兩名隨從。」

  「什麼?」凌瀟瀟大吃一驚,忙問道,「那他們可否帶著兵刃?」

  「回夫人的話,他們並未攜帶兵刃,倒是那兩名隨從手裡各抱著一個禮盒。」傳報弟子一臉茫然地回答道。

  「禮盒?」洛鴻軒眉頭一挑,下意識地望了望神色凝重的洛天瑾,轉而問道,「他們可說為何而來?」

  「說是……為了今日在東海茶樓之事,特來向賢王府賠罪!」

  此言一出,洛天瑾臉色驟然一變,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他神情嚴肅地喃喃輕語道:「怕只怕他們反過來給我賠罪……看來這位汪將軍,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難以捉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