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黃水洋面上,波浪翻滾,濤聲陣陣,寒氣襲人。
江華島上,張永德穩穩的坐於書桌前邊,手裡捧著一部《論語》,聚精會神的沉浸於書卷之中。
明亮的燭光之下,張永德掌中書頁一角呈現出不自然的捲曲,並隱有黃黑色的油污,顯然是經常被翻閱留下的痕跡。
這時,一名美婢悄然走到張永德的身旁,小聲提醒說:「稟使相,王先生求見。」
「哦,這個王東山啊,我都說過多少次了,我這裡許他隨意進出。」張永德放下手裡的書卷,一邊搖頭嘆氣,一邊吩咐下去,「快請他進來,上茶。」
王養基,字東山,早在後漢時期就追隨於張永德的左右,稱得上極其心腹之人。
儘管早就是完全信得過的心腹,可是,王養基始終堅持文人的守禮,未奉張永德的召喚,絕不越雷池半步。
「在下見過抱公。」王養基進屋之後,和往常一樣,彬彬有禮的深揖到地,禮節絲毫不亂。
張永德搖著頭嘆道:「東山啊,你我乃是通家之好,你又曾救過我的命,何至於此啊?」
王養基站直身子,抱拳拱手說:「抱公,豈不聞禮不可廢也?」
張永德自知拗不過王養基的倔脾氣,只得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將他摁到錦凳之上。
王養基正欲推辭,張永德故意把板著臉說:「你我是何等的交情?再說了,我如今手無寸權,不過是任人擺布、朝不保夕的棋子罷了,有啥值得忌諱的?」
說句心裡話,王養基最欣賞張永德的地方,便是他從不端著架子闊顯擺。既然張永德已經把話說盡了,王養基如果繼續堅持行禮如儀,反倒顯得異常之做作,真正的智者所不取也!
王養基坐定之後,在張永德親熱的勸說下,他端起茶盞,隨意飲了一口,便抬眼望著張永德,目光炯炯的說:「抱公,在下方才有意識的四下里走了走,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現象。」
張永德非常熟悉王養基的說話風格,他趕緊配合著笑問王養基:「哦,東山,你發現了什麼樣的驚人現象?」
「使相,咱們住處的四周,可謂是戒備森嚴吶。」王養基品了口茶,目光炯炯的盯在張永德臉上,「點檢作天子,點檢作天子,先帝挖出這塊木牌之後,誰得利最大?」
「這個……」張永德一時語塞,點檢作天子的這個梗,如果王養基不主動提及,他張抱一做夢都不想回憶,這是此生栽的最大的一跟頭。
「點檢做天子的木牌,誰埋的?先帝又是怎麼知道的?最終,誰接您的位置,做的殿帥?」王養基放下手裡的茶盞,冷冷的一笑,「在下聽說過李無咎的一句名言,被人家賣了,還要幫著數錢,抱公,您以前是沒得選擇,如今嘛,可選的餘地大得狠吶……」
張永德素來知道,王養基不是個虛妄之人,他這麼說話,必定有所本,便靜靜的等他端出看法,並不中途插話。
「抱公,李無咎二征高麗之後的收穫,僅從絡繹不絕往返於大周和高麗之間的商船、糧船以及奴隸船,便可知曉一二。」王養基嘆了口氣,接著分析說,「別的且不去說它,單單是這座江華島上,糧草馬匹以及各類輜重物資便堆積如山……」
張永德也是帶兵多年的宿將,曾官至殿前都點檢,以他豐富的作戰經驗,豈能不知王養基所言非虛?
儘管,李中易的部下們掩飾得很好,可是張永德於近距離的仔細觀察之下,依然可以察覺到蛛絲馬跡。
「士氣如虹,糧草充裕,就連水師戰船上的水手們,一個個也是彪悍精壯異常。不誇張的說,此誠帝王之基業。」王養基在張永德的面前,從來都不是藏著掖著的性格,有啥就說啥,也不怕張抱一不愛聽。
張永德點點頭,嘆道:「這也正是朝廷憂慮的地方。不然的話,這冰天雪地的鬼天氣,你我二人窩在家中豈不美哉?」
「抱公,在下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不知當問不當問?」王養基並不是想故意賣關子,只是想格外的引起張永德的注意罷了,對此張永德素來深知。
「你我相交莫逆,又是通家之好,不管多麼犯忌諱的話,但講無妨。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再無旁人知曉。」張永德確實被柴榮給整怕了,自從丟掉了殿前都點檢的高位之後,便格外的謹小慎微,惟恐踏錯半步,墮入莫可測的深淵之中。
「抱公,當今皇太后待晉國長公主如何?」王養基故意沒提小皇帝柴宗訓,天下人盡皆知,周室之幼主在親政之前,不過是個擺設罷了,垂簾的符太后才是實際上的帝國主人。
晉國長公主,也就是太祖郭威的第四女,張永德的嫡妻,其初封壽安公主。柴榮登基稱帝之後,加封壽安公主為晉國長公主,以示不忘郭家提攜的大恩惠。
張永德攤開雙手,苦澀的笑了笑,嘆道:「先帝在日,雖然猜忌於我,也只是拿掉了我手頭的兵權而已,應有的恩典,諸如金銀財帛、宮中飲宴,一向少不了吾妻的一席之地。唉,今上繼位之後,吾妻若想進宮陛見,請見十次充其量一次能成罷了。」
王養基顯然是明知故問,他對張永德的境遇再熟悉也不過了,可謂是了如指掌。
「如今,幼主剛剛繼位之時,皇太后已然不再親近晉國長公主殿下,假以時日,使相只怕於朝堂之上,再難有立錐之地。」王養基平淡無奇的分析,徹底勾動了張永德的愁腸。
若是符太后和先帝在位之時一般,至少把場面上的恩典敷衍了過去,張永德也不至於暗中和趙匡胤走到了一起。
勾搭趙老二的事,張永德一直是單獨秘密行動,誰都不敢言語。就連心腹如王養基者,也都被蒙在了鼓裡,絲毫也不知情。
實際上,張永德的選擇非常符合正常的邏輯。如今的他,除了薄有橫財之外,可謂是手無寸權。
先帝的忌憚,符太后的冷落,這讓曾經手握精兵數萬的張永德,點點滴滴記在心頭。
如果張永德打算就此只做個安樂附馬,哪倒也罷了,仗著晉國長公主的余勢,倒也可以過得逍遙快活。
可問題是,張永德是個見過大世面,又曾經享受過巨大權勢滋味的幹才,他哪裡耐得無盡的寂寞?
儘管張永德沒有明言,王養基卻看得出來,在張抱一看似平和的外表下面,隱藏著一顆噪動不安的心。
「抱公,古有雲,人挪活樹挪死,良禽擇木而棲,端看眼力如何?」王養基有意識的吸引了張永德的注意力之後,這才慢慢騰騰的繼續說,「不知抱公以為,韓通此人可成大事?」
張永德露出難言的苦笑,他就知道王養基是個膽大包天的傢伙,類似這種跡近謀逆之言,也就他王東山敢肆無忌憚的說出口來。
「韓通粗鄙少文,領軍作戰不過勝在一個勇字,這種人成不得大事。」張永德原本就是個足智多謀之人,他心裡很清楚,王養基先提韓通的目的,其實是想引出趙匡胤或是李中易。
如今的江華島,正是李中易的地盤,王養基八成是看到了什麼,張永德想到這裡,苦笑道:「如果是我仍為都點檢的時候,局面又不同了。」
王養基點點頭,笑道:「那是自然。抱公如今不過個富家翁罷了,頂著個虛爵度日,逢年過節之際,可謂門前冷落車馬稀啊。」
張永德的確頗有涵養,王養基吃他的喝他的,最終還要指桑罵槐,也只是一笑而過。
換作是李中易,類似於王養基這種狂生,即使不拿馬鞭子抽他,也要趕出去洗把冷水臉,讓他好好的清醒清醒。
李中易最大的特點就是務實,不玩虛頭巴腦的東西,他向來不喜那些仗著讀書很多,嘴皮子伶俐,峙寵而驕之輩。
總而言之,在李中易的面前,要麼用忠誠或是才幹換取賞識,要麼獻上大大的好處,讓他覺得你有資格獲得重用。
王養基的確戳到了張永德的痛處,他的臉色變了變,終究涵養極好,克制住了火氣。
王養基明明看見張永德變色,卻故作不知,依然一路滔滔不絕,「方今天下,周已失其鹿,群雄並起。問世間英雄,誰與爭鋒,惟使君與操爾。抱公,試問誰是使君,誰是操?」
張永德一時間竟然聽呆了,他痴痴的望著王養基,這種大逆不道的之話,也就面前的這位狂生敢說。
話雖大逆,可是內涵卻不容張永德不去正視,使君是誰?操又是誰呢?
見張永德默然不語,王養基原本也沒指望他會主動回答,便直接給出了答案,「使君者,趙元朗是也。此人禮賢下士,聲望甚佳,又有義社諸兄弟相挺,如果沒有曹操的存在,只怕是天下早已姓趙。」
張永德實在是忍不住了,脫口而出:「莫非那曹操姓李不成?」
王養基微微一笑,重重的點頭說:「李氏曹操北勝契丹,東征高麗,且財雄勢大,又是託孤重臣,取周室而代之,勢也時也!」
說到這裡,張永德算是全明白了,平日裡一直語焉不詳的王養基,如今十分的看好李中易。
「抱公,請推開窗子,你我共賞佳景。」王養基也沒等張永德發話,徑直走窗邊,雙手用力的推開了窗戶。
頓時,一陣寒冷刺骨的妖風,襲卷室內,順著張永德的領口灌入,令他陡然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