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大周這邊君臣之間的彼此算計,南唐這邊也出了大問題。
據閩地發來的緊急軍報,盤踞於福州的李仁達起兵造反,已經攻占了泉州等地,聲勢日益浩大。
南唐滅了閩國之後,考慮到北邊大周的威脅,選擇了妥協,委任閩國大將李仁達為威武節度使,並賜名李弘義,駐節福州。
前段日子,南唐的泉州刺史王繼勛,因為一點點小事得罪了李仁達,誤將李仁達的小舅子給宰了。
這就等於是給李仁達發出了一個極其錯誤的信號,讓他以為李璟終於要對他下手了,索性起兵偷襲了泉州,王繼勛兵敗自殺。
中主李璟接到軍報,躊躇萬分,看來又是一場惡戰。不過,他好不容易才把兩個兒子的軍權收回,是萬般不願意交還給他們的,該派誰去呢?他猶豫不決。
中主李璟十分清楚,軍報一旦讓群臣公議,那麼幾乎所有皇子都會插手,即使皇子自己去不成也會推薦親信大將掌握軍權,這也是他萬萬不想的事情。他還年輕,今年才五十多歲,至少還可以做三十年皇帝。他不登天成仙,即使是親兒子,也休想染指至高無上的皇權。
中主李璟只召見了幾名重臣,總共五位大臣卻有五種意見,兩人分別推薦漢王和楚王,一人推薦太子出征,還有一位則唯唯諾諾不知所云。張居玉則說,吾皇聖明,肯定會派最優秀的大將統兵破敵。
中主李璟暗罵道:「破他娘的頭,老滑頭一個。」不過他轉念一想,這些人平庸點也好,若權欲之心過大,反而會形成尾大不掉之勢。
正在相持不下之時,剛才含糊其詞的馬如龍忽然說:「陛下,臣以為此等規模的戰爭,必然是惡戰,那麼我們需要派出身經百戰的勇將出征,臣倒覺得有一人可以勝任。」
「誰?」
「安化節度使何敬洙,可以擔當此任。」馬如龍恭敬的說。
中主李璟仔細思索了一下,馬上就明白了馬如龍的深意。讓本來是楚王帳下的大將去統領漢王的老部下,可以起到進一步分化瓦解漢王在軍中的勢力的作用。而且何敬洙和南楚作戰多年,深通兵法韜略,屢屢取得作戰的勝利,是位難得的虎將。
中主李璟也不想為難馬如龍,他下詔說:「命安化節度使何敬洙為征閩招討使,統領建州兵馬迎擊逆賊李仁達。」他頓了頓想到了一個人,馬上補充道:「令高清塵為監軍,建州刺史兼兵馬都總管。」
漢王府。
賈真嘆息道:「也難為陛下了,居然能把勢力平衡搞得如此圓滿,臣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再無話說了。」
青年時代的中主李璟勇冠三軍,曾經不下十次親自率領軍馬出擊周邊的鄰國,而且勝多負少,具有很豐富的作戰經驗。
漢王李世勤苦笑著說:「父皇的猜忌之心也太重了,若是我領兵去征討,根本不需要如此興師動眾。你看,統帥是老五的心腹何敬洙,我們的程虎卻要去管轄寧國節度轄內兵馬,而後勤政務又是陛下寵信的高清塵,這算什麼事啊?」
賈真笑著說:「王爺不必多慮,最近一年多來,您的韜光養晦策略還是十分成功的,倒是楚王活動得十分厲害,所以陛下才會讓程虎去鉗制住楚王的寧國軍。只是高清塵這個人的心機雖然很深,但從未處理過軍務,他要是亂出餿主意,何敬洙若是抵擋不住的話,恐怕咱們這幾萬精銳就要斷送在他的手裡了啊。」
李世勤不由得一凜,手上的幾萬兵馬可是他的老本啊,要是全部喪失在何敬洙手裡,那就完全不用在繼續混下去了,乾脆一頭撞死得了。
就在他著急上火的時候,曾任行軍長史的杜翰從外地解職回到王府,李世勤趕緊找他來問計。
杜翰聽了賈真的分析後,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必須要派個心腹之人跟在高清塵的身邊,以便及時掌握軍機。」
賈真可以根據事情的表象分析出其實質,但分析出來後,該怎麼辦,他就不敢自作主張;而杜翰雖然是文官,卻是一副武將的作派,性子直率且膽大包天敢作敢為,所以杜翰有善斷之名。一個善謀,一個善斷,賈杜二人正是漢王李世勤身邊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二者缺一不可。
杜翰又說:「臣雖然在外地,但殿下您總是及時的把朝中的消息通知給臣,所以臣對於朝中之事也大致有所了解。這個高清塵做事十分老辣,雖然才二十五歲,但行事卻比五十二歲的老官僚還要老練,我觀察他做事,老謀深算不說,更重要的是舉重若輕,明明已經被逼到了牆腳,卻每每可以化險為夷。」李世勤連連點頭。
杜翰分析道:「他做事還十分注意分寸,絕不一條道走到黑,時時刻刻都站在中立的立場上說話,讓人看不出他的任何傾向,這才是最可怕的一點。」
李世勤問杜翰:「那你覺得派什麼人去最合適?」賈真插進來說:「清公主最適宜。」杜翰重重地點頭,並補充道:「看來清公主要出外遊玩一段時間了哦。」幾個人相視而笑。
賈真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他急忙說:「清公主沒有軍職,怎麼可能混進高清塵的軍營呢?」這一問,三個人都傻了眼,商量了半天,原來進入了一個死胡同。
一提到軍旅之事,李世勤的頭腦就特別靈活,他一拍腦袋說:「閩地多蠻子,清妹恰好學過閩語,這麼一來不就可以……」
賈真猛一跺腳道:「馬如龍不正好管著兵部的這檔子事情麼?」李世勤喜悅地大聲呼喊道:「拿酒來,我們一醉方休。」
當一身戎裝的李清出現在高清塵的眼前時,他的眼睛睜得溜圓,驚得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他仔細揉了揉雙眼,終於確定眼前的李清並非是幻影,他緊緊拉住李清的雙手說:「真沒想到,你我兄弟竟然有這個緣分一同出征,來,和大哥同乘一車。」
高清塵是個隨遇而安之人,人家不說,他也不追問。他曾猜測過李清是王公顯貴家的公子,但他在京城做官一年多,卻從未見過李清這個人出現在社交場合。
因為閩地軍情緊急,所以何敬洙行軍的速度很快,高清塵卻不會騎馬,他只能坐在馬車中跟著往前沖。
何敬洙很有些奇怪,他胯下的寶馬可以日行百里,高清塵的馬車居然也迅捷異常,一直跟在他的馬後沒有掉隊。
何敬洙有意識地加快速度,一轉眼就把馬車遠遠甩在了後面,可是,馬速稍稍一緩,高清塵的馬車又緊跟了上來。何敬洙仔細打量著拉車的駿馬,看清楚之後,自嘲道:「我說呢,我這大半生都是在馬背上度過的,卻連『白銀蓋雪』都不認識,老了啊。」
車輪在飛馳,車內的高清塵沒受顛簸之苦,他盤膝坐在厚墊之上和李清執子對弈。車馬都是從家中帶出來的,車夫是小武,他有什麼好擔心的?
李清有些心神不寧,高清塵的棋藝本來就高出李清不止一籌,結果她被殺得慘不忍睹。高清塵一推棋盤說不下了,他將四肢伸展開來,順勢一躺,準備舒服地小憩。
高清塵問道:「清弟,咱們抵足而眠?」李清秀臉一片暈紅,低聲說:「我不困,想看會書。」高清塵也不勉強她,閉上眼睛休息。
他們行進的速度很快,只七、八天就已經達到了邊境重鎮——建州。
與程虎交接完畢,何敬洙馬上召集軍事會議,與會的都是高級將領,何敬洙在正中的帥椅就座,高清塵坐在正中偏左的監軍位置上。
斥候營校尉匯報說:「李仁達在攻破泉州城後,沒有直接來打建州,而是分兵去襲擾南州,現在其主力在距離建州五十里外紮營……」
何敬洙聽完報告,問諸將道:「諸位將軍的作戰經驗都十分豐富了,大家覺得咱們這一仗該怎麼打?」
現場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大家的眼睛都盯在副帥蒙田臉上,蒙田半閉著眼睛,一副仔細思考的模樣,中軍帳里死一般的沉寂。
何敬洙早就預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他也很理解,可以肯定程虎去了他的大營必定也會遇到同樣的問題。
何敬洙坦誠地說:「本帥知道各位將軍都不希望我來這裡,而我呢,也確實不想來建州,原因麼,我不說大家肯定都很清楚。但是皇命森嚴,我沒有辦法不來,既然來了,我渴望的是勝利而不是內鬥。我向各位將軍承諾,絕不用我的抵人替換大家,即使有將軍不幸陣亡,也只會在建州軍中產生繼任人選。」
何敬洙大聲喝道:「我不需要你們從內心中聽我的,只需要按照我的軍令行事即可。另外,你們即使不為我著想,也需要為漢王一手建立的精銳考慮考慮吧?」
高清塵適時站起身,威嚴地說:「陛下授我為監軍,凡膽敢不遵何帥軍令者,定斬不饒!」他掌握了一支不大的部隊,也就是獨立於戰兵體系之外的監軍營,人數大約一千人,都是精銳騎兵。
在場的驕兵悍將們都從漢王傳回來的信息里了解到,高清塵不僅是陛下身邊的紅人,而且更是擁有生殺大權的監軍,後一種身份具有使將帥低頭的無上權威。
何敬洙的攻心術取得了明顯的效果,蒙田半閉的眼睛猛地睜開,他微一點頭,驍騎營指揮使黃泉馬上站起身說:「既然何帥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那末將就說兩句。末將當年在漢王殿下的率領下,與閩軍作戰不下上百次,深知閩軍鐵騎的特點,無論是箭術和騎術我軍都遠不如閩軍。」
何敬洙鼓勵道:「那漢王為何能屢戰屢勝?」
黃泉驕傲地說:「漢王殿下每次作戰都身先士卒,衝鋒在整支軍隊的最前沿,將士們也都跟著拼死殺敵。」高清塵觀察到在座的所有將領都面現崇敬之色,看來漢王的崇高威望在已經深入建州軍中將士們的骨髓。
何敬洙畢竟是久經殺場的老將,他十分欣賞這種士氣,在寧國軍中同樣有這樣一種視死如歸的鐵血風範。
高清塵含笑看著將帥們商量軍務,他不時用手指輕輕叩擊桌案,卻絕不開口說話,何敬洙感激他剛才仗義執言,他沖高清塵施禮道:「高公有何高見?」高清塵搖搖頭說:「我的職權是監軍,眾將不聽何帥的軍令就輪到我出面了,何帥不聽陛下的詔命,我也會當場將你拿下。」
自古以來,統兵大將絕難與監軍的文官搞好關係,常有掣肘之患。高清塵卻十分開明,不干預軍務,何敬洙暗暗鬆了口氣,帳中所有大將也都覺得這位監軍氣度不凡。
何敬洙初來乍到敵情又不明,所以他決定不輕舉妄動,一面集中兵力,採取以靜制動的策略,一方面派出大量的斥候收集閩軍主力的動向。
高清塵吩咐小武道:「小武,你必須記得每天檢查一遍馬車的狀況,發現問題要及時檢修啊。」李清就坐在帳中。
「是,先生。」
「小武,你還必須記得,除了咱們從家裡帶來的那兩匹寶馬外,還要多準備幾匹千里駒。」
「是,先生。」
「哦,我還忘記了一件事情,馬車的備用件還需要精心保養。」
「是,先生,請您放心。」小武鄭重其事地說。
「那好,我們出去轉轉吧。」高清塵帶著李清上了馬車,沿著建州城轉了一整圈,然後轉道向南行去。
李清十分不解地問他道:「先生,你這是為何?」高清塵摸摸脖頸,笑著說:「打仗有勝有負,可命只有一條,我是提前觀察好地形,以備逃命之需。」李清瞪大了眼睛,傻看著他。
高清塵詭秘地說:「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在兵荒馬亂的時節,不注意保護自己,到了性命攸關的關鍵時刻誰會來管我?」李清作夢也沒有想到,高清塵還有如此陰暗的一面,簡直就是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
李清嗔怪道:「你既然怕死,為何還要來做監軍?」高清塵的回答簡直有些驚世駭俗,他說:「這場征戰打贏了,少不了我高某的大功一件,升官發財指日可待。若是打輸了的話,我只是個不懂軍事的監軍,好象沒有我什麼事情吧?只有保住了小命,才可以享盡榮華富貴。」李清聞言差點昏倒在榻。
李清轉念一想,氣也消了點,她覺得高清塵不是那種膽小如鼠的人,他這麼做肯定是有什麼特殊的目的,只是她一時想不明白罷了。
高清塵手裡一共有一千多名監軍營的兵馬,他撥了一百多名官兵,派到各營去負責執行糾察任務,另外的一千兵馬則被他牢牢掌握在手裡,沒有他的手令,誰都不許調動。
何敬洙懶得管高清塵的這些閒事,他覺得只要高清塵不干預軍務,其他的事情就任他去做,高清塵也樂得逍遙自在。
高清塵自從來到了建州後,就下令編練民壯,簡單來說就是組織起民兵隊伍。他是建州的最高行政長官,所屬的州縣都不敢怠慢,紛紛派出精明強幹的人來負責訓練民壯,因為高刺史說了,三個月後要到各地巡查訓練情況,以此作為政績考核的第一要素。
高清塵安排跟他來建州的苟名高和趙勇各訓練一支民壯,苟趙二人都是粗人,根本不適應京城的安逸生活,高清塵臨來建州之前,他們苦苦哀求,高清塵也就同意了。
飯是搶著吃才香,苟名高和趙勇本就互相不服氣,這次算是逮著了機會。於是都卯足了勁,使出十八般解數,把憋在胸中的一口惡氣全都撒在了民壯身上,高清塵暗自偷著樂。
戰爭進入到僵持階段,看樣子需要曠日持久的對峙下去了,銀錢象流水一般往外撒,糧草源源不斷地運來建州大營。中主李璟有些坐不住了,屢次發來嚴詔,追問為何還不出擊。
何敬洙的壓力很大,但中主李璟的壓力更大,有「金陵熟天下足」之稱的北部產糧區,遭遇到了五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無數良田被淹,漕運被阻斷了,整個唐國北方的糧食供應頓時告急。
高清塵剛到建州的時候,就下令鼓勵百姓存糧,時逢軍運的糧食接濟不上,高清塵就下令打開州庫,拿出了十幾萬貫去市面上購買糧食,但民間無餘糧,手裡有錢也難買到糧食,糧食基本上是每過一個時辰一個價格,不斷地在上漲,沒有絲毫跌落的跡象。
何敬洙十分焦急,往軍營送來的糧食一天天地減少,米也越來越糙,軍中造飯由一天三頓,變成兩頓,又由一天一斤八兩米,減為現在的一天一斤米。
建州地區連降暴雨,道路泥濘難行,北邊的糧食運不進來,建州的糧價比原來上漲了五倍不止,給本就陷入困境的建州軍帶來了更大的困難,糧食逐漸接濟不上,軍心開始不穩。
高清塵知道天氣問題只是一個方面的原因,重要的是,中主李璟最寵愛的華妃的生父——華忠就住在建州城。由於華忠消息靈通在遭遇天災之前,他就開始囤積居奇,暗中操縱糧價飛漲,獲取暴利。
高清塵沒有出面找華忠借糧,那是與虎謀皮,華忠手裡有糧也不會借,反而會哭窮。高清塵派人打聽清楚了,這個華忠貪婪成性,萬分摳門,連他最寵愛的小妾都沒有多少金銀首飾,找他借糧自然是沒門。
何敬洙實在忍不住了,跑去求高清塵,他說:「高公,軍營中缺糧的情況,我不說您也肯定知道,現在實在沒有辦法了,糧食再要是供應不上來,部隊就要挨餓了,請您務必想想辦法以解燃眉之急。」
高清塵嘆息道:「我身為刺史,怎麼會不知道軍中缺糧呢?而我又是本地的刺史,地方上也無糧可買啊!」何敬洙知道他說的都是實情,但軍隊不可一日無糧,否則必出大亂子,他再三懇求高清塵想辦法。
高清塵職責所在,自然不可能推辭,其實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何敬洙一天不來求他,他就穩坐釣魚台。
現在何敬洙上鉤了,也該他高清塵出手了。
高清塵附在何敬洙耳邊嘀咕了好一陣子,何敬洙的臉色隨著他抑揚頓挫的聲調而不斷變幻,最後何敬洙一咬牙,狠聲道:「只有如此了,否則沒等閩軍打進來,我軍倒先譁變了,那就把天給捅破了,你我都逃不了干係。」他下去依計而行。
當晚,建州城就謠言四起,說李仁達率三十萬大軍已經突破尤口關,屠關之後,正向建州殺過來,一傳十,十傳百,結果不到天明,全城都傳遍了,一時間人新惶惶不可終日,說什麼的都有。
華忠接到消息大驚失色,他趕緊親自到建州兵馬都監張國梁那裡詢問詳細的戰報。張國梁和他日常關係十分密切,就說了老實話,他說:「國丈,下官暫時還未收到前方的戰報,不知道這件事情的真假,不過,我想的話,如果前方有消息了,我會第一時間通知國丈您的。」
華忠放心了不少,正準備離開,忽然聽見門外傳來嘈雜的聲響,牙兵帶著前方的軍使進來。那軍使渾身血污,一見張國梁馬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閩軍騎兵偷襲建州,城門即將失守。」華忠聞言差點急昏過去,他沒想到先保住性命,而是先考慮囤積的那幾十萬石糧食,那可是財富之源啊。
他六神無主地對張國梁說:「我那裡還有幾十萬石糧食,這可怎麼辦啊?國梁,你可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啊。」
張國梁也一時無法,跟隨華忠一起來的帳房先生忽然想起了一個萬全之策,他趕緊說:「老太公,咱們不如先把糧食借給張都監,等閩軍被擊退後,張都監再還給我們不遲。」
華忠雖然很有些不捨得,但畢竟借給軍方,他不至於虧掉老本,若是閩軍打進了建州,那他就真的是血本無歸了。
華忠無奈之下,只得讓張國梁寫了個借據,加蓋了都監的官防之後,他帶著幾大車金銀細軟,匆匆出城,逃往京師,去投靠他的女兒華妃。
華忠前腳離開建州,何敬洙後腳就帶了一萬兵馬,一次性把華忠的糧倉全部搬空了。
當白花花的大米運回時,軍營里一片歡騰,督糧官報告說,拉回來的糧食足有八十萬石之多,足夠將士們吃一年的,何敬洙眉頭大為舒展,他暗暗佩服足智多謀的高清塵。
閩唐交界處的暴雨一直下了一個多月,建州軍的糧食很充足,但民間的糧食逐漸消耗得差不多了,周邊逃難的老百姓逐漸聚集到建州附近。
北部的洪水始終未退,漕運時斷時續,建州的糧食供應很不及時,數十萬飢餓的老百姓如果不安置好的話,恐怕會激起民變。
高清塵只得讓府庫開倉放糧,設立了數百處粥棚救濟災民,聽說建州放賑的消息,方圓數百里內的災民都扶老攜幼趕了過來,饑民實在是太多了,為免民變,高清塵和何敬洙商議之後,決定調撥一批軍糧出來。
這一下,稍稍有些寬裕的軍糧又面臨不足的局面,好在因為連續的暴風雨,閩軍也無法北下,高清塵只需要處理內憂,而暫時沒有外患。
高清塵無奈只得又去打那些富商們的主意,這次他還是不想親自出面,於是把建州知州劉文靜找了來,訓斥他道:「我看你這個知州也快當到頭了,城裡城外的災民這麼多,糧食一天天減少,一旦鬧出民變,我看啊,你丟官事小,恐怕連腦袋都保不住。」
沒想到,劉文靜根本不理會高清塵的虛言恫嚇,他拱手道:「高公,下官已經冒死打開了州庫,建州城中也實在調不出糧來,您就是殺了我,我也搞不到糧食啊。」
高清塵見劉文靜這麼回答,不禁有些好笑,開導他說:「市面上的糧食還有好多,只是很貴啊,我這裡沒錢給你。」他攤攤手。
劉文靜狡詐地一笑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大人整治華國丈的手段,下官可是早有耳聞。」
高清塵越發覺得有趣,他故意說:「華國丈是什麼人?我一個小小的建州刺史怎麼敢得罪他老人家?」
劉文靜說:「華國丈到了京師以後,得到高人的指點,覺得不對,已經給下官來信了。」他從袖中抽一封信,交給高清塵。
高清塵沒有接信,不耐煩地說:「我不看什麼信,只知道若是饑民鬧事,你劉文靜第一個脫不了干係。」劉文靜面無表情地說:「大人既然定要置我於死地,我現在就辭官不做了。」他把帽子摘下來,輕輕放到地上。
高清塵絲毫沒有放鬆,他說:「你就算辭官,新官上任之前,你還得留守,激起暴亂的重罪你無論如何也脫不開的。」他穩坐釣魚台,不怕魚兒不上鉤。
劉文靜怒道:「高公定要將文靜置於死地不成?」高清塵淡笑道:「我不過是讓你想辦法去搞到糧食罷了,何出此言?」
劉文靜火了,也不顧什麼官體,他豁然站起身,大聲道:「下官可不象張國梁那麼糊塗,高公您若只想著明哲保身,下官可就要全家倒霉了。」這個傢伙脾氣真是火爆,高清塵十分懷疑,他這樣的脾氣怎麼可能混到建州知州的位置呢?
高清塵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他說:「這個嘛,誰叫我是你的頂頭上司來著?你有本事就做我的上司?」刺史居然是個無賴,劉文靜一時間氣得說不出話來。
高清塵加重語氣說:「前方即將開戰,本官身為刺史,明日就去督軍作戰。這裡是你的地盤,為官一任便要維護一方平安,出了問題惟你是問。」他使出了剎手鐧,他的主要職責是供應大軍的後勤補給,地方的政務不過是附帶著處理罷了,真鬧出事情來,劉文靜絕對逃無可逃,必定會被朝廷嚴懲。
劉文靜被逼上架之後,反而冷靜下來,換了副笑臉說:「高公的高瞻遠矚,下官實在是佩服,剛才口出狂言,您雅量高致,饒了下官這一遭吧?」
高清塵眉花眼笑,說:「你暫時沒犯錯,我是無法懲處你滴。」潛台詞則是,等你犯錯誤了再來收拾你。
劉文靜被逼無奈,只有服軟道:「那下官去辦差了。」高清塵提醒他說:「我一直在外籌糧,從沒回過建州,更沒有見過你,幾萬大軍都可以給我作證,你自己好自為之吧。」這句話徹底把劉文靜整治得一點脾氣都沒有了。
劉文靜反而不想走了,他仔細打量著高清塵,好半天才說:「難怪漢王殿下說你是只老狐狸。」高清塵吃吃笑道:「老狐狸談不上,以勢壓人還是會滴。」
劉文靜也笑了,說:「漢王殿下說我鬥不過你,我原先還很不服氣,現在算是徹底的服了。」
高清塵神秘地一笑:「外面肯定有不下五百名民壯等著我吧?」劉文靜吃驚不小,瞪大了眼睛,大張嘴巴,楞了!
高清塵悠閒地說:「其實啊,我還知道,你早就從一些富商手裡收了不少糧食,只是都囤積在那些商人的糧倉裡面,是也不是?」劉文靜傻上加傻。
高清塵漫不經心地說:「你劉文靜可真是膽大包天啊,竟然敢假借我的名義去敲詐勒索那些糧商,回過頭來還要讓我替你背這口黑鍋,這世界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劉文靜傻了眼,開始悔恨沒聽漢王的話,他想給高清塵一個大大的難堪,為漢王出一口惡氣。
高清塵喝了口茶說:「出氣事小,給漢王惹了大禍才是你的罪過,不給你點教訓,還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限你三日內將糧食運到何帥的大營,否則的話,別怨我翻臉不認人。」他拂袖而去,劉文靜本想算計這隻狐狸,卻反被他給套了進去,現在真是悔恨嫌晚。
高清塵帶著小武悄悄出了城,馬車就在城外三里舖等著,他上車後,十分放鬆地順勢一躺,酣然入夢。無事一身輕,他可不想給自己找事情做,現在地方政務有劉文靜處理,軍務有何敬洙,糧食攤到了劉文靜的身上,無事可做最舒服。
馬車沿著建州至尤口關的官道向前疾馳,高清塵輕輕撩起窗簾,江南壯麗的山河盡收眼底,貼身侍衛嚴密地守護在馬車四周。高清塵自己嘆息著,兩年前他雖然有弟子,有錢財,但卻不象現在大權在握一呼百應,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
他正在心馳神往之時,車廂外傳來急促地敲擊聲,小武的聲音應聲而至:「先生,恐怕情況不妙,前方沙塵四起,象是大隊騎兵衝鋒而來。」
高清塵心中一驚,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老何那邊出事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那裡有數萬大軍鎮守,關隘若被破,他肯定會接到戰報。
高清塵思索片刻,趕緊令小武掉轉馬車往建州城退去,然後他吩咐身邊的三名侍衛趕緊快馬返回建州報警。
這乘馬車不是高清塵特製的那輛,車軸根本受不了劇烈的震動,「咔嚓」一聲,輪軸忽然斷裂。此時,後面的追兵越追越近。
小武焦急地說:「先生,的確是閩軍的騎兵,我帶您上馬。」前面正好是個三岔路口,他背著高清塵乘馬脫離車隊,向左邊疾馳而去。
侍衛們都知道高清塵若是有閃失,他們這些人全都得滿門抄斬,也都拼命奮力吸引開閩軍的追兵。
閩軍騎兵追到三岔路口時,為首的一位戴著青銅面具的將領輕勒韁繩,指示親兵搜查倒在路旁的馬車。
親兵仔細搜查過後,報告說:「啟稟將軍,這是找到的東西,請您過目。」那將軍看了看親兵遞過來的一卷東西,順手交給身邊的一位儒生裝束的中年男子,那男子翻看之後,雙目同時一亮,大叫道:「咱們運氣真好,前面的是唐國的建州刺史高清塵,我們若是捉住了他,可真是奇功一件,哈哈!」
左邊是條小路,可以去沁州,右邊是大路,直指建州,李文天問道:「趙先生,我們該向哪邊去?」
「我覺得我們應該兵分兩路了。」趙先生笑著說。
「趙先生,咱們的主要任務可是襲擊建州的第一重鎮建州。」狼牙將軍李文天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趙先生輕輕一笑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觀察到右邊的這群人奔跑之間雜亂無章,很顯然監軍高清塵並不在他們這邊。」
李文天一心想的是奇襲建州,那可是蓋世奇功,他正在猶豫不決,趙先生看出了他的心思,於是說:「要不這樣,你去襲擊建州,我去捉那個監軍。」
狼牙將軍李文天能夠被李仁達派來偷襲唐國的後方,也是位靈活機變的大將,他稍微盤算了下,對趙先生說:「那就麻煩先生你帶上一千兵馬去追左邊,我按照既定計劃去襲擊建州,得手以後我們就在建州會合。」於是,兵分兩路分頭行事。
趙先生聞言大喜,他自從投了閩軍後,還從未單獨領過一支軍隊執行任務,他心說,非要生擒活捉了高清塵不可,讓李仁達看看他張無妨的本事。
狼牙將軍李文天是李仁達最信任的心腹大將,作戰勇猛,難得的是極富智慧,是位文武雙全的虎將。
因為何敬洙防守得滴水不漏,李仁達只得另想辦法,趙無妨正好熟悉建州邊境的地形,知道一條獵人小道。李仁達大喜,接受了他的意見,派李文天帶領一萬精騎,從小路越過山脈,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殺到了一馬平川的建州平原,途中非戰鬥減員達到了三千多名,馬匹的損失更是可觀。
先生真名叫趙無妨,原本是幽州人氏,後來因為一些原因與唐國讎深似海,逃到建州躲了幾年,後來實在無法,把心一橫乾脆投了閩軍。
趙無妨身懷驚世雄韜,不過短短几年就受到了李仁達的欣賞,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
高清塵心中暗暗叫苦,他萬沒想到,第一次遇見敵軍,就身陷險境。他過慣了舒適的生活,突然被小武背在馬背上逃命,這個滋味可是極不好受,可是眼下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只有留得青山在,什麼都好說。
閩軍馬快,他們則是一騎雙馱,追兵越來越近,小武急得直冒汗,他大聲說:「先生,你騎馬先走,我來斷後。」高清塵被狂奔的駿馬顛簸得頭昏腦漲,痛苦地呻吟道:「小武啊,你狠狠刺一下馬的屁股,讓這個畜生跑得再快些。」小武化手為刀,斬去一小半馬臀,駿馬吃痛,狂嘶一聲,奮蹄疾馳,一下子就拉大了與追兵的距離。
趙無妨瞥見路上的滴滴馬血,心中不由一陣狂喜,受傷發狂的駿馬雖然跑得快,但不能耐久,待得馬力衰竭的時候,就是高清塵束手就擒之際。
高清塵雖然熟讀兵書戰策,但這畢竟是第一次遇到強大的敵人追擊,所以被小武抱上馬背時,腦中竟然是一片空白。至逃了一段路途之後,他漸漸醒過神,開始思索救命的對策。
附近都是丘陵,即使有山也不高,看煙塵就知道,追兵至少有數百人,搜個把小山頭,完全不成問題。
怎麼辦?
高清塵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身處絕境的艱難,死亡離他竟然如此之近,他晃了晃頭,力圖排除雜念,集中心思考慮逃命之法。
小武感覺到身下的駿馬明顯在減速,四隻馬蹄雖然拼命地奔跑,但失血過多的健馬肯定支持不了多久。
突然胯下一軟,駿馬再也控制不住平衡,倒向地面,小武抱住先生,騰空而起。
就在上升勢頭逐漸衰竭之時,小武無意間發現路邊有個十分隱秘的山洞,離地大約十丈,洞口被藤蔓自然地遮蓋著。由於角度問題,只可能從洞口上方看到,而下方則是無法發現的。他來不及多想,身形一轉,右手已經已攀在洞口上的藤蔓上,微一用力,兩人藏進了山洞。
趙無妨帶著追兵沒用多少時間就趕到了駿馬倒地的位置,他沒看倒地的馬,而是十分專注地打量起四周的地形。
趙無妨心中有數,沒有馬,目標肯定走不遠,剩下的事情只是如何儘快地將他們搜出來。
道路兩旁是一片規模不大的樹林,道旁立著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面爬滿了青藤,厚厚的苔蘚布滿整塊大石,絲毫也沒有被人攀爬過的痕跡。
趙無妨指揮部下四面散開,把那幾片樹林給圍得水泄不通,趙無妨親自巡視了一遍,最終確信敵人無法逃出包圍圈,他才放下心來。
敵人已經入網,插翅也難逃。
趙無妨始終覺得那塊巨石透著幾許古怪,他走到石下仔細向上觀察,突然手一揮,一名閩軍騎兵馬上彎弓射出一箭,箭如流星穿月,「叮」的一聲擊在巨石上,墜落於巨石之下。
趙無妨還是有些不放心,伸出五指,重重地指向巨石,一時間亂箭齊發,利箭如雨。趙無妨睜大了眼睛緊緊盯在巨石之上,他沒有發現任何異樣,手輕輕放下,箭雨隨即停止。
趙無妨讓人進樹林去搜,他吩咐,最好是捉活的,五百名騎兵紛紛下馬,一個挨著一個往樹林裡搜去,另外五百名騎兵則將四周包圍起來,一旦發現有人突圍,馬上予以追殺。
山洞不大,有些潮濕,大小正好容下兩人,多一個人都藏不住,小武捲曲著身子護在高清塵身前。
高清塵喘息稍定,看清楚了洞內的情況,不由暗道僥倖。他透過藤蔓的縫隙看見趙無妨全神貫注地觀察巨大石,心情十分緊張,生怕他看出破綻。他十分清楚,以他的官方身份,完全沒有被俘的可能性,一旦脫不開身,必須以身殉國,否則萬古罵名必將伴隨他流傳後世。
突然,身後的高清塵渾身一陣劇震,他中箭了!
也許是巧合,一支散射的利箭,從不可思議的角度,狠狠地扎進高清塵體內。
高清塵對於劇痛沒有絲毫抵抗力,張大了嘴巴就要呼痛,小武的熊背死命頂住他的咽喉,令他無法發聲,才一會高清塵就疼暈過去。
小武心如刀絞,身子卻紋絲不動,若是再漏幾支箭進來,先生恐怕就很難說了,他不敢多想。
眼看著死神獰笑著逼近,箭雨卻忽然停了,小武癱軟在洞內,若趙無妨再堅持一會,一個奇功肯定唾手可得。
世事真是難料,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小武稍微緩過勁,馬上轉身照顧先生,他一看見傷口,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我的老天,那支冥王之箭從先生的肋下射入,鋒利的箭頭斜著透出,箭杆倒有小半在先生體內,鮮血汩汩地淌了一地。
小武含著熱淚用棉布堵在傷口處,掏出懷中的一粒黑丸,塞進先生的嘴裡,讓他咽了下去。
趙無妨帶著親兵把整片樹林搜了個底朝天,他邊搜邊採取心裡戰術,自報姓名,並稱只要高清塵出來投降,一定不會為難他。
但趙無妨始終沒有發現獵物的蹤影,他仰起頭發現天色已經不早了,這裡是唐朝的腹心之地,隨時都有可能遭遇到大股唐軍。但他又不希望已經到嘴邊的獵物逃出生天,把心一橫,準備下毒手。
趙無妨帶著大隊人馬撤出樹林,然後吩咐身邊的親兵說:「準備火把,從東、南、西三面放火。」不久,熊熊大火已經在樹林中升起,趙無妨帶著人牢牢地守在了北面,只要獵物出現必然逃不過他的毒手。
刺鼻的濃煙飄進山洞,小武大驚,游目四顧,只見三面火焰漫天,濃煙四起,空氣中飄散著濃厚的硫磺氣味,石洞正好處於樹林的中心地帶,烈焰沖天的大火,遲早會燒到這裡來。
小武不敢怠慢,悄悄溜出,順著藤蔓爬下巨石,然後手腳並用攀上一棵參天古樹,仔細觀察後,他發現,趙無妨真是惡毒,三面放火不說,居然四面都埋伏了弓箭手。
若是他獨自逃生,那肯定沒有問題,可是小武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死神再一次逼近,而這次與剛才相比,形勢更加險惡,連九死一生的機會都沒有,面臨的是個死局!
明知必死,小武反而鎮定下來,他正準備從樹上下來,突然發現了一隻山猴蹲在不遠處,滿是恐懼地看著他。
小武嘆息一聲,看來命中注定要喪身此地,連野猴都難以逃生,何況他現在已經是賊去樓空的狀態。
小武順著枝幹往下滑,那隻野猴狂吱幾聲,竄上了主幹,竟然再也看不見蹤影。
這個驚人的發現使小武眼中狂冒綠光,他手腳並用,馬上爬到剛才野猴消失的地方,乖乖,他發現樹幹居然是空的,而野猴也早已不見蹤影。
小武靈光一閃,當即將高清塵緊緊綁在身上,又爬到古樹之上,從山猴剛才下去的地方縱了下去……
趙無妨在樹林外等了很久,眼看著烈焰已經封鎖了北面的出口,卻還沒見到高清塵從裡面出來投降,他嘆息一聲,心說,如果唐軍都象這個高清塵一般英勇,那麼李仁達恢復閩國的圖謀必將成空。
如此大火肯定會驚動附近的駐軍,趙無妨遠遠看見一名斥候拼命狂奔而來,心知唐軍來了,他乃是剛毅果決之人,翻身上馬,帶著幾許遺憾快速撤離險境。
小武跳下樹洞之後,雙手雙足支在洞壁,緩緩下行,足足爬行了半個時辰之多,還沒到底部。小武心說,這古樹只怕活了幾千年都不止,樹大根深,何處是個頭啊?
腳尖終於挨到了硬物,小武已經精疲力竭,右膝一軟,跪倒在地上。
小武坐在地上直喘粗氣,過了好半天,他才緩過勁,仔細打量起四周,他發現,右邊有個洞口,裡面漆黑一團。
小武心說,真是倒霉,上面是沖天大火,下面是深不可測的地底,老天可真會招待人。
小武順著洞口往裡爬,甬道實在很漫長,足足爬了一個多時辰,終於達到最盡頭,一旁有個破口。小武估計那隻野猴就是從這個破口處逃生的,因為一路上並無其他的出口。
小武將先生輕輕放下,度了一口真氣過去,先生緩緩醒來。高清塵剛睜開眼睛,就瞧見小武焦急的眼神,他覺得肋下疼痛萬分,似刀扎又似針刺,他呻吟一聲,用手撫住患處,喘息著問道:「小武兒,我們這是在哪裡?」
小武歡聲道:「先生,我們現在已經脫險。」高清塵覺得胸悶難受,忍不住咳嗽一聲,一大口鮮血狂涌而出。小武趕緊替他紮緊了傷口,高清塵覺得好受多了,他緩慢轉過頭,看見了小武蒼白無血的臉色,心如刀割,他說:「武兒,咱們得趕緊離開這裡,等出去後找個安全的地方,我再仔細檢查下傷勢。」
小武向來不敢違拗先生的意志,他抱起先生穿過洞口往前走。當重見天日之時,小武禁不住仰天長嘯,萬死之局變為劫後餘生,實在是令人快樂。
高清塵也是喜笑顏開,他初次掌兵就被敵人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教訓實在是十分慘痛,他調侃道:「昔日有個落鳳坡,如今這裡險些成了落塵坡了啊。」小武咧嘴笑道:「先生,吉人自有天象,過個八九十年再落塵不遲。」
高清塵愛憐地看著小武,有徒如此,何其幸甚?
師徒二人開過玩笑,高清塵分析目前的局面,閩軍騎兵竟然能夠深入建州平原,那麼首屈一指的目標便是建州第一重鎮——建州。
小武重新把先生負在背上,如風馳電掣般奔向五十里外的柳興堡,那裡駐有三千常民壯,守將是高清塵從京師帶來的參將苟名高。
苟名高看見渾身是血的高清塵,嚇得七魂出竅,他一邊吩咐親兵去召軍醫,一邊親自把高清塵扶上擔架,抬進了他的將軍府。
高清塵的馬車內本來帶有常備的藥物,可惜逃命的時候沒來得及拿,隨軍郎中姓胡,他手上治療外傷的藥物十分齊全。在幫高清塵清洗了創口之後,高清塵拿出幾顆黃色的藥丸,讓胡郎中用少量的溫水化開,敷在箭傷患處。
高清塵又服下了大量丹散,然後蓋上被子,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苟名高從小武的口中得知閩軍騎兵居然出現在建州平原,他的第一反應是肯定邊境地區出現了秘密通道,他在建州從軍多年,熟知尤口關地形之險要,防禦體系堅固異常。只要不出內亂,絕對不可能被以騎兵為主的閩軍攻破。
行軍打仗的事情小武不懂,他輕鬆地坐在床邊閉目養神,先生的醫術高明,他十分放心。
苟名高屬於粗中有細的將領,他敏感的察覺到滲透進來的閩軍騎兵是想偷襲建州,一旦得手必然會造成建州大營一片大亂,何大將軍肯定要派兵回援。
第二天一大清早,高清塵從熟睡中醒來,他下意識地摸摸傷口,輕輕按壓,患處已經不如昨日那麼疼痛。
小武那張清秀的臉龐出現在他眼前,問他道:「先生,感覺好些了吧?」
高清塵點點頭說:「扶我起來。」小武抽出一床被子墊在他的身下,讓先生舒適地靠在床頭。
高清塵腦中十分的不平靜,可以說是驚濤駭浪風起雲湧,真實的也是殘酷的戰爭,使他深刻領會到精銳騎兵的巨大殺傷力和破壞性。
他第一次觸敵,就差點壯志未酬身先死,能夠活過來,多虧了忠心耿耿的小武兒,但好運氣不可能時刻光顧。他輕輕搖搖頭,戰爭必須要親身經歷過之後,才會知道兵無常形,水無常勢的真正含義,教訓深刻啊。
他問道:「小武兒,你把昨天所有發生的事情都告訴我,記得要一字不漏。」小武的記憶力出眾,他把昨天的事件整個的還原了一遍。
高清塵的眼中不時閃出異光,他聽說趙無妨居然從三面放火,卻要四面設伏,不禁扼腕嘆息道:「此人的心機之深,心腸之狠毒,真是世所罕見,我們能活著逃出那片樹林真是僥倖啊!」小武也覺得很有些運氣成分。
高清塵把苟名高叫來,問他:「這裡離建州多遠?」
苟名高回答說:「一百餘里。」
「那麼咱們這裡距離尤口關多遠?」
「一百五十餘里。」
「尤口關距離我和小武受到襲擊的地方多遠?」高清塵故意考驗苟名高。
「具體的地名我不清楚,但應該大約是一百餘里地。」
「好,我們繼續駐紮在這裡恐怕難以立功,那麼怎樣給猖狂的閩軍以迎頭痛擊呢?」
「高公,末將以為定是閩軍發現了邊境的不明小道,從那裡滲透過來了。」
「那麼你知道怎麼找到那個缺口麼?」
苟名高搖搖頭說:「邊境線綿延上千里,末將一時還沒想到是那裡出了問題。」
「你可願意跟隨我去殺敵?」苟名高渾身一震,眼冒殺氣,大呼道:「末將早就憋出病來了。」
高清塵又問:「本城共有多少兵馬……」
苟名高未等高清塵問完,他就搶著說:「本城共有四千五百兵馬,其中騎兵五百,步軍為一千,另外還有我訓練的三千民壯。」高清塵十分欣慰,平時訓練的用來抓強盜的民壯,現在居然派上了大用場。
高清塵下令道:「苟名高,你率領本城的所有兵馬,記得多帶弓箭、乾糧以及放火之物,跟我去收拾閩賊。」
苟名高跟隨漢王作戰多年,別看年紀不大,也算是建州大營的老人,他早就盼望著上戰場,也從沒有停止過作戰的準備工作。
小武一手控韁,縱馬狂奔,高清塵舒服地靠在他的懷中。苟名高派了四名精通騎術的親兵,每名親兵都是一人雙騎,一旦馱著高清塵的馬跑累了,就會隨時有一匹渴望狂奔的駿馬接替上來。
高清塵非要親自前來收拾趙無妨,小武拗不過他,高清塵心想,此等深仇大恨若不親自報復,怎麼能夠消除心頭之痛?
高清塵知道大唐的騎兵整體素質趕不上閩軍,而且苟名高的騎兵偏少,即使去救援建州,也恐怕擋不住趙無妨逃走,所以他乾脆決定來個釜底抽薪,直接帶人埋伏到趙無妨摸進來的那條小道上。
苟名高無意中看到了閩軍騎兵的蹄印,馬上恍然大悟,高清塵真是高明,現在只需要順著蹄印一路尋過去,肯定可以找到目標。
高清塵把手一揮,大隊人馬一擁而上,占領這座不大也不小的山谷。這座山谷真是隱秘得很,若非小武在前面打頭陣,只怕大隊騎兵早就被趙無妨留下的閩軍給發現了。
高清塵還是小心翼翼地下令道:「苟將軍,你安排所有的官兵,務必從頭到尾把這座山給我整個地搜一遍,尤其要注意那些長滿青藤的所在,以及大樹之上,山洞之內。斬首一名者,賞錢十貫。」苟名高心中大喜,待在後方的他們根本沒有立功受賞的機會。
高清塵心說,趙無妨啊,趙先生,這次我看你往哪裡逃?
不出高清塵所料,捷報接二連三地傳來,畢竟小武一個人不可能把這麼大一座山給搜個遍,高清塵心知肚明,狡兔尚且三窟,何況趙無妨這種奸雄呢?
李文天的鐵騎接近建州之時,高清塵的侍衛們都被他一一追上,被殺得一乾二淨,沿途遇到的所有唐人也都被屠殺殆盡。斥候去偵察建州城的時候,居然發現城門緊閉,城上士卒林立,一副如臨大敵的景象。
李文天心說,我這麼隱密地偷襲,難道都已經被唐軍發現了不成?他開始猶豫起來,建州城可不比一般的小城,城高十八丈,護城河都有五丈寬,何況城內至少駐紮了不下五萬唐軍。他手裡的人馬才一萬多人,而且還都是騎兵,根本沒有攻城的器械。
李文天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沿途所經之地,凡是能說話的動物都被殺光了,他知道,現在發起強攻肯定不可能拿下建州,必須等到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摸上去,才有一絲可能性。
他這一耽誤,苟名高派來的六位信使就分別從東、北、西三門進了城,而從南門過來的兩位信使都被李文天給截殺了。
李文天手裡捏著苟名高的軍報,暗叫僥倖,他說,幸虧老子是繞到了南門,否則,這一次深入建州平原,只怕有來無回了。
何敬洙接到信使的警報時,大驚失色,額頭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往下淌,連手上的軍報全部濕透了,他都搞不清楚。
他猛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老子真是吉人自有天象,若不是劉文靜那個王八蛋又是送禮,又是作揖,老子才不會裝出這副兵臨城下的模樣。沒想到,居然真的有敵人來偷襲,真是萬幸啊。」他傳令下去,全軍緊急集合,上城備戰。
李文天聽見城內的集合號,心知不好,正好趙無妨趕來與他匯合。趙無妨聽說了目前的局勢後,建議道:「為今之計,我們只有趕緊撤退,否則一旦被唐軍合圍,我們就要全軍覆滅了。」李文天十分沮喪地帶著人趕緊往回撤。
李文天跑快了一步,何敬洙親自率領的五萬精銳,已經從四面壓了過來。趙無妨派出的斥候搶先一步發現了唐軍的主力,他們倉皇地從即將合攏的包圍圈中逃出。
黃泉率領的兩萬唐軍死死咬住了李文天,李文天覺得必須要反擊,他帶領五千精銳鐵騎,突然掉轉馬頭,殺了一個回馬槍。兩支銳利無比的鋒矢對撞在一處,狹路相逢勇者勝,雙方糾纏在一起,死戰在一處。
李文天兵精,黃泉兵多,一時間難分勝負。趙無妨真是膽大包天,他帶領的一千騎兵不但沒有逃跑,反而率軍繞到了黃泉的陣後,打了他個措手不及,但是唐軍並未就此潰敗,而是咬緊牙關拼死力戰,一心只想拖住他們。
黃泉根本不在乎部隊的損失,他心中只想著一件事情,拖住敵人就是勝利,趙無妨面對如此強悍的唐軍,不由得長長嘆息一聲,派人通知李文天,趕緊脫離戰鬥。
如果有人在半空中俯視大地的話,那麼就會發現地面上煙塵滾滾,喊殺聲震天,萬馬奔騰如雷,刀槍相擊之聲如鏗鏘之樂曲,閩軍騎兵的唿哨聲,垂死者的哀吟聲,交織成一曲人間地獄的真實寫照。
殺得興起的李文天,一刀將一名唐軍校尉連人帶馬劈作兩半,四周的唐軍面露怯色,李文天故意把彎刀上的鮮血抹在臉上,那副模樣簡直就是魔神下凡,唐軍攻勢稍稍一緩,李文天趁機帶著人脫離了糾纏不休的唐軍。
李文天邊撤邊埋怨著,要是李仁達能給他三萬鐵騎就好了,那麼他就根本不需要撤退,會轉而去襲擊唐軍腹地的村莊、城市、糧倉,定要鬧得懦弱的唐人雞犬不寧惶惶不可終日。
在出發前,何敬洙的屠殺令已經下達到了各級將領手裡,對侵入建州平原的閩軍務必一網打盡,絕不受降。無論閩軍從誰的防區脫逃,該軍主將一律軍法從事。
監軍營也分成了許多支,他們彎弓持刀守在各軍的身後,膽敢臨陣脫逃者,不須審問,一律就地正法。
李文天畢竟人少,大隊唐軍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可以讓李文天騰挪的空間越來越小,但他們離趙無妨命名為「鷹愁澗」的山谷也越來越近。
趙無妨率先來到谷口,他打了個響亮的呼哨,谷頂傳來一長三短的布穀鳥叫聲,他心中一松,指揮大軍進谷,但山谷道窄只能並行二騎,他馬上改變策略,命令以三騎並排為隊列,快馬揚鞭撤離險境。
此時此刻,時間就是生命,李文天見撤退的速度太慢,就對趙無妨說:「先生,看這樣子,我們要全部撤退很難,請先生帶人守住山谷,我先去衝殺一陣,爭取時間。」時間不等人,趙無妨只得同意。
李文天聚集了兩千騎兵,掉轉馬頭又殺向唐軍,趙無妨則把全軍的弓箭都集中起來,他帶著一千人,駐守在谷口,以便接應李文天撤退。
閩軍騎兵在如此狹窄的山谷中縱馬奔馳,竟然如履平地,站在谷頂的高清塵不由得嘆息一聲,心說,這才是精銳,照這個架式,若非山谷已經被他布下重重陷阱,那麼趙無妨只需要堅守一至二個時辰就可以帶著全軍安全撤離。
唐軍如一把大傘,從幾面圍了上來,何敬洙也已經發現閩軍想溜,他毫不猶豫地下達了總攻擊令,只有兩千人的李文天馬上頂不住了,他不敢戀戰,撥馬就撤。
閩軍官兵們都知道,落在唐軍手裡肯定沒有好果子吃,有眼尖的士兵早就發現,包圍上來的唐軍只要發現閩軍的傷兵,當即就會補上一刀,絕不留活口。
李文天衝到趙無妨身邊,他發現絕大部分的士兵都已經衝進了谷口,不由暗暗鬆了一口氣,他翻身下馬,站在一塊大石頭上,接過親衛遞過來的水壺一飲而盡,虎掌一抹嘴角,粗豪的說:「他奶奶的熊,這些唐軍只會以多欺少,老子若是有三萬鐵騎,非踏平了這些傻蛋不可。」
趙無妨也覺得這次能全身而退,實在是奇蹟,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捉住那個高清塵。
不大的工夫,唐軍已經近在眼前,李文天留下了五百名弓箭手墊後,然後一躍上馬,和趙無妨兩人並肩衝進山谷。「鷹愁澗」地勢險要,夾在兩座大山之間,易守難攻,即使唐軍人多也占不了絲毫便宜。
何敬洙看到閩軍快速離開,心急如焚,除了嚴令前方將士衝鋒外,只能幹瞪眼。
苟名高帶的人馬都隱蔽得很好,趙無妨一直都沒發覺,山谷上居然有唐軍的伏兵。
閩軍已經全部進入了山谷之中,唐軍也到了谷口,高清塵一看時機已經成熟,下令道:「攻擊!」
閩軍的一名俘虜被小武推下了山谷,悽厲的慘叫聲響徹「鷹愁澗」,趙無妨一驚,大呼不好。
無邊的滾木巨石象瀑布似的直落而下,一眨眼的工夫就堵住了出口,斷絕了閩軍逃生的最後一絲希望。火箭如雨點般射下,狹窄的山谷中完全無法躲避,那根本不是箭,簡直就是死神奪命的魔爪,不斷吞噬著閩軍勇士的生命。
整座山都在不停地顫抖,谷中濃煙滾滾,燃起滔天的復仇烈焰,一陣狂風吹過山谷,地獄之火在將這裡變成火海後以更快的速度蔓延開去。
滔天的烈焰匯聚成一條巨大的火龍,肆意收割著閩軍鐵騎的生命,山谷中成了人間地獄。慘叫聲,哀號聲,呼救聲,哭泣聲,聲聲入耳,過慣了鐵血生活的苟名高,也從沒見過此等慘景,手裡的火藥桶緩緩放下。
趙無妨十分熟悉山谷中的地勢,他一發現形勢不妙,趕緊拼命往前沖,他在心中默默祈禱:老天啊,賜給我時間吧。他知道如果出不了山谷,必然會被燒死,他必須趕在火神徹底發怒之前趕到目的地。
李文天在隊伍的尾部,前面剛一亂,他就清晰的感覺到,死在這裡將成為他的宿命。他想與其被燒死,不如殺回來多賺一些人命做本陪葬。
可惜,這已經成為痴心妄想,守在山口的唐軍弓箭手分為十幾撥,箭雨如川流不息的滔滔江水般綿綿不絕,任李文天如何勇猛,也終於被射成了箭球,殺身成了仁。
趙無妨一路劈死無數擋住去路的閩軍,眼看就要到達他的目的地,前面卻是一片熊熊烈焰,血肉之軀莫說衝進去,就連稍稍接近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趙無妨凝聚起來的全部精氣神在剎那間渙散殆盡,他仰天長嘆,吼叫道:「天要絕我趙無妨啊!」
漫山遍野的烈火即將吞噬整個山谷,火舌已經開始舔拭趙無妨的衣襟,他雙目垂淚,把眼一閉,等待最後時刻的來臨,英雄也有窮途末路之時。
突然,天空中劈下一道閃電,緊接著瓢潑大雨如水銀瀉地,鋪天蓋地而來。趙無妨張大了嘴巴,任雨水灌入喉中,心中一陣狂喜,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烈焰雖猛,但也不敵傾盆暴雨,火勢漸漸消退,終至完全熄滅。
趙無妨奪路而逃,他跑進一堆怪石之間,轉眼就不見蹤影。
高清塵站在山頂上,袖手而立,雨後的山頂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新,但令人遺憾的是,山谷間充溢著焦糊難聞的惡臭。此時此刻,他深切的體會到戰爭的無情與殘酷。一把大火燒光了樹木,也替死神收穫了無數生命,給他的震撼實在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