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易聽見韓通在殿外的鴰噪聲,不由暗覺好笑,韓通真是個不動腦子的莽夫,難怪,當初他手握京城重兵,卻被趙老二給算計到了骨里,最後死無葬身之地。
老話說得好,勞心者制人,勞力者制於人,從韓通和趙老二的最終結局來看,簡直是一目了然。
性格的確是決定著命運,李中易一邊暗自感嘆韓通的悲劇性結局,一邊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神態安祥的喝茶。
李中易這個第八相,可以不出頭,范質這個政事堂的首相,卻必須主動站出來。
「韓通,陛下龍體不適,你如此大鬧內廷,想幹什麼?」范質緩步踱出偏殿,冷著臉厲聲喝斥韓通。
李中易沒有離開座位,范質既然獨攬大權,相應的麻煩事,也就必須出面解決。
當官要當副,副手沒多大的實權,相應的,也沒多大的責任,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子頂著。
也許是范質的積威震懾住了韓通,半盞茶的工夫,偏殿外面便沒了聲息。
又過了一會兒,一名小內侍急匆匆的趕來,顫聲稟道:「范相公,諸位相公,陛下召見。」
遺命?李中易的腦子裡立時閃過這兩個字,以他的從醫經驗,一般患者臨死之前,都會有一個迴光返照的過程。
唉,在一代雄主,即將撒手人寰之際,偏殿內的諸位相公們,不由自主的暗發感嘆。
殿內的眾人,全都受過柴榮的恩惠,撇開范質這個格外受寵的首相不提,王溥、李谷、魏仁浦等人,在先帝主政時期,大多只是中高級官員罷了。
李中易這個第八相,更是柴榮親手提拔起來的朝廷重臣,按照道理來說,他應該格外的感激柴榮的知遇之恩。
問題是。柴榮的兩面性格,尤其是寢宮那天,令人驚悚的安排,讓李中易更深刻的領悟到一個道理:伴君如伴虎!
客觀的說。自從追隨了柴榮之後,李中易一直盡心竭力的奉獻著他的絕世才華,結果換來的卻是,柴榮對他的嚴重猜忌。
李中易此時此刻的心情異常之複雜,一言以蔽之: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從柴榮對後事的布置,李中易分明感受到了深深的涼意,若要細細的探尋,可以大致看出柴榮的意圖。
李中易雖然被擺上了第八相的位置,實際上,對於朝局的影響力,異常之薄弱。
大權盡入符皇后與范質之手,李中易被約束在了開封府衙之中,動彈不得。
李中易跟在諸位相公的最後,一邊邁步去今上的寢宮。一邊心想,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啊!
柴榮的布局很完美,可是,結果卻異常出乎意料之外,由於種種原因疊加的綜合性效果,柴家的江山竟讓趙家天子,輕而易舉的篡到了手。
說白了,李中易不想當打第一槍的亂臣賊子,這個惡名就留給趙家兄弟去背吧,如果他們還有膽量圖謀篡位。
東漢末年。黃巾起義之後,各路諸侯其實早有異志,就看誰先最先擅自稱帝。結果,袁術那個傻蛋。以為漢室已亡,當了出頭鳥,他最先被幹掉出局。
再說遠一點,陳勝、吳廣的絕地反擊,打響了反抗暴秦的第一槍,最終摘了桃子的卻是劉邦這個大流氓。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李中易想做的是:黃雀背後的九天雄鷹!
這個時代的輿論控制權,一直掌握儒門弟子的手上,李中易必須予以高度重視。
趙家天子的與士大夫共天下的那一個老俗套,李中易註定不可能去學,事實早有明證,那絕對是死路一條。
漢人老百姓娶個媳婦,新婦的第一夜,居然要歸蒙古老爺們享用,這叫神馬事啊?
李中易進寢殿的時候,隱約聽見裡邊傳出極低的輕泣聲,那聲音像極了柴玉娘。
嗯,倒也是,親哥哥要走了,親侄兒登基之後,對她這個親姑母是個啥態度,還真是個未知數。
更何況,符皇后看柴玉娘這個小姑子,一直不怎麼順眼,兩人私下裡的齷齪不斷。
「陛下,相公們都到了。」符皇后哀淒的聲音,把李中易走了神的意念,又拉回到了現實之中。
「臣等恭請陛下金安。」范質率先跪倒在了地下,有了他這個表率,李中易即使不想跪,也不敢免俗。
「諸卿,憶往昔,你我君臣相得,實在是緣分至深吶。」柴榮突然顯得紅光滿面,說話中氣十足。
知情的人,尤其是李中易,一看見精神重新抖擻的柴榮,心說,最後的生離死別,顯然快到了。
「范卿,想當初,你我相知於桃園,痛飲美酒無數,可還記得?」柴榮居然說起了閒話。
在場的宰相們,其實心裡都有數,這大約是柴榮最後一次打出感情牌的機會了。
范質以頭觸地,哽噎道:「陛下待微臣恩重如山,知遇之德,臣沒齒難忘。」
柴榮忽然哈哈一笑,說:「文素,莫要如此的兒女情長,臣民們總是山呼萬歲,但是,朕何嘗不知,那些不過是想討朕喜歡罷了。」
李中易心想,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即使駕鶴西行的柴榮,終於大徹大悟,知道服丹藥的害處了。
只可惜,為時已晚。準確的說,如果不是符皇后阻撓李中易正確施治,柴榮至少還可以多活數月。
「惟珍,你家後院的梅花,快開了吧?」柴榮把目光聚集到了李谷的身上。
李谷念及柴榮對他的重用,不禁觸景生情,淌著熱淚,顫聲說:「回陛下,快開了。梅兒酒,也準備多釀幾壇。」
柴榮撫摸著龍床的扶手,笑道:「唉,可惜呀,朕恐怕再也無福嘗到你家的梅兒酒了。」
「陛下……」李谷鼻頭猛的一酸,柴榮待他確實不同於一般人,因為,他是個有污點的傢伙。
當年,李谷中了進士之後,同窗托他照顧妻兒,他卻照顧到了床上。
東窗事發之後,李谷很長一段時間都抬不起頭來。如果不是柴榮不記前嫌,一直予以信任和重用,李谷至今恐怕還是個微末小官。
柴榮的視線掠過李谷,落到了王溥的馬臉之上,輕聲嘆道:「齊物,你的脾氣比較急,少了些許靜氣,所以,朕有心讓你去樞密院,多多歷練一下,你不會怪朕吧?」
此前,王溥眼看就要坐到范質的首相寶座之上,卻被柴榮猛的推了一掌,貶去了樞密院。
若說,王溥沒有怨氣,那才叫見鬼。只是,王溥此人,心機原本就異常之深沉,此時此刻,自然不會說出心裡話。
「陛下待臣之恩天高地厚,臣一定不辜負陛下的期望。」王溥耍了個小滑頭,故意把話說得比較含糊,但是,偏偏大家又都聽得懂。
李中易不動聲色的瞥了眼王溥,這傢伙不愧是塊老薑,說的全是柴榮最想聽的內容。
李瓊的位次在李筠之前,他本以為,柴榮臨崩前,怎麼著也要和他說幾句熱乎話,誰曾想,今上居然越過了他和李筠,直接點了李中易的名,「無咎,你到朕的身邊來。」
李中易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在他的班次之前,尚有李筠、魏仁浦、李瓊以及吳廷祚。
只是,礙著柴榮親口喚他,李中易只得硬著頭皮起身,站到柴榮的龍床邊上。
「無咎,朕對不住你呀。」柴榮一時感傷,竟然流下了幾滴眼淚,「玉娘求了朕許久,朕始終沒有答應。今日,既是臨別在即,當著眾卿面,朕就成全了你們,把玉娘許你為妻。」
「臣……」李中易做夢都沒有料到,柴榮臨終之前,竟然施了個天恩,把他最喜歡的親妹妹,嫁入了逍遙郡王府做正妻。
「唉,無咎啊,朕對不住你啊。」柴榮察覺到李中易的發呆,心裡非常滿意,抬手喚過哭成淚人一樣的柴宗訓,「我兒,快給李姑父見禮。」
李中易就算是鐵人,此時,也給感動得淌了淚,柴榮待他真心不薄啊。
可是,誰都沒有料到,符皇后忽然插話說:「皇太子地位尊貴,認親之禮,絕對不能馬虎大意。」硬扯住了要行禮的柴宗訓。
柴榮聞言後,當即拉下臉,震怒異常,可是,就在喝斥聲即將出口之際,他的視線掠過年幼的柴宗訓身上。
也許是一刻鐘,也許僅僅是一個呼吸之間,柴榮有些頹喪的別過頭去,冷冷的說:「都是一家人,何必要分彼此呢?」
符皇后岔話之後,李中易原本激動的心潮,陡然冷涼了下來。柴榮待他再好,卻也即將撒手而去,將來垂簾主政的卻是符皇后。
再怎麼說,現在的符皇后,將來的符太后,才是正兒八經的帝國新主人。李中易這個所謂的姑父,無論名分、權勢還有地位,都與其相差太遠,如有天壤之別。
「無咎,那方古印,朕就賜你了。」柴榮喘了粗氣,立即找到了補救的方法,用來安撫李中易。
李中易的懷裡就揣著那方柴榮的私印,這玩意確實有些威力,但是,和皇太子當眾認親比起來,其中的意味就差得很遠很遠。
柴榮喝了碗參湯之後,打起精神,親口吩咐范質,當眾宣讀早就準備好的遺詔。
李中易暗暗一嘆,柴榮為了保住柴家的萬里江山,可謂是煞費了好一番苦心吶。
哪有今上還未崩,就當面宣讀的遺詔的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