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和張屠夫忙活著手上的活計,前院大門突然被打開,陸陸續續跑進來一群羊,羊群後面跟著兩個人,一個是剛才出去買酒的男孩,另一個看上去能比我們大上幾歲的少年。
張屠夫看到男孩手裡的酒,就像是蒼蠅見了血一般,一把奪了過去,擰開蓋子就朝嘴裡灌進了小半瓶,看了一眼滿臉驚愕的男孩表情訕訕地笑道:「嘿嘿,小半天沒吃飯了,喝點酒提提神。」
聽他這麼一說,李瘋子像是想到了什麼,趕緊張嘴問道:「那這孩子也跟你一起沒吃飯?」「吃啥呀,就等著吃你家羊肉呢!」聽著張屠夫的回話,李瘋子衝著那趕羊的少年說道:「根深啊,快去給這孩子擠點羊奶去。」那個叫根深的少年答應著向後院走去。
「李瘋子,哪只羊?」張屠夫一邊問,一邊瞪著血紅的眼睛掃視著羊群。「呵呵,這得問我們家的枝榮了。」說話間把目光轉向了小女孩所在的後院。
「扯什麼蛋啊,都是生產隊的,哪個肥就宰哪個。」張屠夫大聲嚷嚷著。沒等李瘋子開口,從後院轉回來的小姑娘已經急切地喊出聲來:「不行,不能殺大黑耳,它還有兩個羊羔需要照顧呢。」「那你倒是說說,該殺哪只?真是煩人。」張屠夫有些不耐煩地懟著小姑娘。小姑娘一時啞口無言,烏溜溜的大眼睛在羊群中四處尋覓,卻始終無法做出決定,顯然是每隻都不忍心下手。
這時,手捧著一小盆熱氣騰騰羊奶的根深走了過來,他語氣平和地向小姑娘說道:「枝榮,別鬧了,就把那隻摔傷腿的公羊宰了吧。」說著,將手中的羊奶盆遞給了我。我有些遲疑,不敢伸手去接,眼神不自覺地轉向了那邊面色陰沉的張屠夫。枝榮小姑娘似乎對根深有些敬畏,沒有再爭辯,只是氣鼓鼓地轉身回了屋子。
見我沒有接過羊奶,李瘋子便從根深手中接過了羊奶盆,遞到我面前說:「喝吧,涼了就膻了。」我小心翼翼地接過盆子,偷偷用眼角瞥了一眼張屠夫,見他並沒有反對,便端起盆喝了一口羊奶。
那是我記憶中喝過的第一口奶水,那香甜的滋味令我回味悠長,以至於在以後的人生中,我從未喝過牛奶,只喝羊奶,只為再品嘗到那份曾經的美好。然而,遺憾的是,我再也沒有喝過那般香甜的羊奶了。
在我喝羊奶的期間,張屠夫和根深兩人就已經把待宰的公羊綁到了屠桌上。
所謂的屠桌其實就是一張普通的四條腿桌子,只是把桌子後兩條腿用石頭墊起來,讓桌面形成一個陡坡,目的就是讓血和糞尿從桌面上淌下去。
把羊的四條腿分別綁在屠桌的四條腿上,整隻羊便成了一個「大」字型平躺在桌面上,再用一根繩子把羊脖子勒住,防止羊在受痛的時掙扎甩頭。
在桌子下面分別擺了兩個盆,一個對著脖子,這是準備接羊血的,一個對著羊的下體,這是準備接糞尿的。有的牲口因為受痛把尿呲到血盆里也都是經常發生的事,可農村人也不講究這些,視而不見的該怎麼吃還怎麼吃。
一切準備停當後,張屠夫從土藍子裡取出殺豬刀,特意用拇指擋了擋,滿意地點了點頭,轉向了待宰的公羊。此時,就見那個和我年紀相仿被喚作本固的孩子,緩緩移動著腳步,走到李瘋子身前緊緊靠在李瘋子身上,李瘋子則是關愛地用手將他摟在懷裡。年齡稍長的根深雖然沒有躲,但也把臉給別到一邊,眼神里流露著不忍。
我則不同,可能是與張屠夫一起生活久了,見到他殺豬宰羊的情景也多,眼前這殘忍的情形掀不起我內心一絲波瀾。或許是我天生就冷血,眼前待宰的生靈在我的眼裡那不是活生生的生命,而僅僅只是食物而以,和那土豆白菜沒有什麼區別。
「狗剩子,看好了,這刀怎麼捅。」張屠夫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殺豬刀從羊脖子底端插了進去。「記住,殺羊和殺豬不一樣,羊心靠後,手勁要猛。」張屠夫一邊向我解釋著,一邊忙著把手向我伸過來。我知道他要什麼,忙把手上已經喝乾了羊奶盆遞了過去。
張屠夫接過盆後擋在插刀處,隨著張屠夫拔刀,一股鮮血順著刀口噴了出來,盡數被羊奶盆擋住,片刻後鮮血不再噴涌。張屠夫才將羊奶盆移開,鮮血順著屠桌流到了下邊的盆子裡,公羊的四條腿也在急促地抽搐了幾下後,逐漸不動了,只是偶爾地神經反射般地抽動一下,羊尿則順著桌子的另一邊流到下面的另一個盆子裡。
「把羊血加上鹽端到屋裡去,一會凝了。」張屠夫一邊說一邊麻利地開始給羊扒皮。
估計李瘋子一家被眼前的場面嚇壞了,在聽到張屠夫的話後一時沒人做出反應。「還愣著幹什麼,等我給你們干啊!」張屠夫有些不耐煩地又催促道。「哎、哎。」根深忙不迭地應聲道,端起桌下的血盆向屋裡走去。
張屠夫的手藝真是沒得說,短短十幾分鐘,一張完整的羊皮就被他扒了下來。我甚至感覺到直到整隻羊皮被扒下來後,那隻羊還沒死透,我清楚地看到那隻被扒了皮全身都是粉紅色的羊偶爾地還抽動了一下四肢。
正當張屠夫準備給羊開膛破肚時,可能實在是受不了這血腥場面,李瘋子叫上一直貓在他身後的本固,兩人去準備支鍋燒水了。我則在他們兩人走後,用一隻大盆接住從羊肚子裡掏出來的羊下水,徑直走到正在燒水的李瘋子父子身邊。
「李瘋子,老規矩,四個羊蹄子歸我了。」那邊的張屠夫朝著我們這邊喊道。「行啊。」接過我手上的下水盆子,李瘋子應聲答道。「那就齊活了,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麼跟隊上說的,就不給你分割了。」張屠夫一邊說著,一邊開始收拾手頭的工具。
李瘋子這時走了過來,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五毛錢遞給了張屠夫。「張師父這是工錢。」「算了,你把剩下那半瓶酒給我帶上,就當是酒錢了。」說完,朝我喊了聲:「狗剩子,咱們走。」「這怎麼行,說好的怎麼能不算數呢。」李瘋子用著急切的口吻說道,同時將手中的錢塞到張屠夫的手上。
張屠夫見狀突然向屋子方向喊了句「小丫頭,可不是我想要錢啊,是你爸硬塞給我的。」自始至終沒再露面的小姑娘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張屠夫自顧自地說道「這小丫頭還真犟,將來肯定能有出息,我稀罕。」說著把手上的五毛錢又塞回到李瘋子的兜里,「這是酒錢,工費是那四個羊蹄子。」說完,也不待李瘋子推辭,撿起放在地上的酒瓶子便向門外走去,我緊忙拿起地上的土藍子和他一起走出李家院門。
太陽已經接近了晌午,天氣雖然沒有早上那麼凍得讓人受不了,但凜冽的西北風揚起的清雪面子在鑽進衣領子後,還是讓人覺得跟那針扎似的,早上到現在只喝了一碗羊奶的我,凍得有些抗不住了。
走在前面的張屠夫則是攥著酒瓶子一走三晃地哼著二人轉,一會啜一口,一會啜一口,還不時的舉過頭頂醉眼朦朧地瞄著酒瓶里剩下的酒,嘴裡叨咕著:「這要是鐵拐李的酒葫蘆就好了,咋喝都不沒。」估計他也知道,像他這樣喝法,走不到一半就得喝光了。
「那個李瘋子是幹啥的?」我和張屠夫說話從來都不帶稱呼,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從來也沒告訴過我。張屠夫也不在意我說話的語氣,又拿出他一喝酒就特有的神態,向我莫測高深地說道:「這個李瘋子可了不起,那可是個有文化的城裡人,這十里八村的沒有不知道他的。」說到這裡,趕忙又端起酒瓶子抿了一口,像是這口酒是對自己見多識廣的一種獎勵。
張屠夫這個人平時不怎麼愛說話,但是只要一喝酒,那就是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沒有他不知道的,也不管說的對不對,反正加上他自己的理解就開始胡說八道,至於說的真假,就由聽者自己揣摩了。
在張屠夫語無倫次的描述中,我對李瘋子一家有了大概了解。原來李瘋子不是本地人,是從大城市下放到農村的一名老師,是到農村接受勞動改造的「臭老九」。
李瘋子剛被分配到生產隊的時候並不瘋,大傢伙只知道他媳婦有精神病。據說,他媳婦原來在城裡的雜技團工作,在一次排練時不小心從空中掉了下來,雖然外傷不算嚴重,可是一下子把腦袋給嚇出病來了。打那以後,不管人前人後每天就是唱歌。剛得病那會還認人,丈夫、孩子都認識。可隨著時間推移,治療也沒跟上,現在是誰也不認識,不過她也不惹事,每天除了唱歌就睡覺。
李瘋子剛被下放那會,還積極配合紅衛兵的工作,站在批鬥台上讓說什麼就說什麼。可是後來他發現不論他怎麼積極表現,就是沒有要回城的跡象,於是,這無休止地批鬥慢慢地把他折磨得精神有些不正常了。
村民們逐漸地發現李瘋子總是在沒人的時候自言自語,有的村民還特意湊上前聽他在說些什麼,可是聽不懂。據村民講李瘋子說的都是「天書」,據此村民們判斷李瘋子瘋了。
不過李瘋子瘋得不嚴重,在外人面前或者干工作時沒有表現出精神不正常來。因此,紅衛兵認定李瘋子是故意裝瘋賣傻,對他的思想改造是一刻也沒放鬆過。被分到生產隊的李瘋子,因為之前沒有幹過體力活,是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藍,還拖家帶口的有個瘋媳婦和三個未成年的孩子。
村上的老支書是名老共產黨員了,據說參加過抗美援朝,在村里威望高,是個老好人。在看到李瘋子家裡的狀況後,實在是狠不下心來讓他去從事重體力勞動,於是就把生產隊裡的羊包給了他放,如果一年下來羊放的好的話,就折合成五畝地的工分給他,還額外獎勵他家一隻羊。
這個李瘋子也是爭氣,得益於他上師範學校那會讀過類似這方面的養殖技術,這些羊在沒有包給他之前都是長得又瘦又小,但自從李瘋子接手後,這羊長的是又肥又壯,隊上每年給他的五畝地工分誰也說不出啥來,一家人憑著這五畝地工分省吃儉用地可也夠生活。
原本,我正全神貫注地聆聽張屠夫在我後面喋喋不休地描繪著李瘋子的境況,可突然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這一變化令我感到奇怪,於是,我回頭向他望去。就見張屠夫以一種頗為滑稽的姿態,將那空空如也的酒瓶高高地舉起,瓶口朝下,他的大嘴張開,滿懷期待地等待著那最後一滴酒的降臨。過了許久,那最後一滴酒才悠悠飄落,滴入他的口中,他則回味無窮地砸吧著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