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距離最終一役,屆已三年了。

  那一天,東部磁極與西部磁極一起發出絕對穩定的頻率,自此,怪物不再執著進攻人類基地,物質不再相互污染,人類在畸變中找到了不變。後來,那個頻率被稱作「鐘聲」。

  而發現「鐘聲」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瓊先生,被永遠載入了人類歷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樓。

  青綠的藤蔓爬滿窗戶和欄杆,一直守護研究所的那株變異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它的種子灑滿研究所的土壤,並在今年春天發芽抽枝。遠山覆蓋著一層雪白的薄霧,霧氣里是鬱鬱蔥蔥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平靜,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實驗室外的走廊上,一張輪椅。

  波利·瓊坐在上面,曠古的風穿過深淵,爬上山巔,最後吹拂他滿頭的白髮。

  在他身旁,陸渢站著。

  「2020年的時候,我15歲,在大學念物理系。」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後來,我經常夢見我回到那一年,站在講台,站在導師的辦公室,站在運動場中央。我大聲告訴他們,地磁就要消失了,我們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備。」

  他頓了頓,唇角浮現一絲無奈的笑意:「他們有時候信了,有時候沒有,但每天早上我睜開眼睛,看見的還是這個糟糕的世界。」

  「所幸,現在的世界還是那麼糟糕,甚至更壞,但至少不必數著日子等待滅絕。」

  波利·瓊低頭,他手中拿著的是一份《基地聯合日報》,封面上頭是日期和時間,2164年4月。

  災難發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後,人類好像終於融入了這個相互廝殺的世界。

  很多人都會提起最後那場戰爭,北方基地選擇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則,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堅持到解析出穩定頻率的時刻。地下城基地選擇援助東部磁極,否則,磁極將會坍塌淪陷,無從發出頻率。這兩個決定的做出都基於人類內心的仁慈,並且險之又險地得到了勝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個戰機編隊,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類走向滅亡的最後一次掙扎,不是一場波瀾壯闊的戰爭,而是一聲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進化、滅亡,在世界的變動里,雖自以為至關重要,卻一次又一次自證無力與渺小。

  是,人類這一族群,在事實上滅亡了。

  被「絕對穩定頻率」感染後,他們終於獲得了恆久穩定的免疫,有時候,一個概率,他們甚至能夠獲取怪物的基因,獲得那些強大的體徵和形狀,而意志仍然清醒。這可能是融合派的勝利——雖然所使用的並不是融合派的理論和方法。

  與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後,人類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強,不再那麼依賴數量有限的武器和裝備。他們開始用怪物的方式對抗怪物,用樸素的方法來攻擊和防禦。一部分人類選擇離開基地,回歸廢城,或在野外組建小型聚居地。

  總之,城市解體了。

  全球倖存者不到五千,他們再也組織不出宏大的社會結構,或是軍隊——這種東西。以東部磁極、西部磁極、高地研究所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對他們虎視眈眈,他們不再覬覦人類的基因,或者說活到了現在的怪物,大多數都已經獲取了人類的基因,換一種角度,那個覆蓋全球的頻率下,人類獲得了穩定,怪物也獲得了穩定。人類在智力上的優越早已終結,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鐘聲響起,人類活了下來,人類的時代宣告結束,他們好像開始作為一個普通的物種那樣,艱難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有人說是下落,我認為這是上升,」波利望著前方,道:「我們只是帶著新的成就與認知,重走一遍當年人類祖先走過的路程。」

  白樓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輕科學家在儀器間穿梭。

  忽然,一陣雀躍的喧譁聲,中間一個年輕的小伙高高舉起了一個盛滿清水的燒杯。情形顯而易見:通過對物質頻率的採樣和復現,他們成功地用蒸餾水的頻率感染了別的物質,將燒杯里烏黑的濁水變成了一杯清澈的純水。

  ——很多東西都在被重新定義,新的理論體系初現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確,但確實在緩緩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這些頻率到底是什麼,它代表一種物質的根本組成,還是只是一個指代物質性質的名詞。」波利·瓊的聲音因為蒼老而沙啞,「獲取特定物質的頻率,繼而能改變現實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們仍然渺小,只是用簡陋的手段獲取了真實世界一個浮於表面的投影,但僅僅是一個投影,也足以暫時庇護人類自身。」

  面對著無邊的曠野,他喃喃自語:「一百年,一千年後,我們會知道更多嗎?」

  陸渢將他的輪椅推到瀑布一樣的青藤旁。在這萬物復甦的春天,形狀奇異的藤蔓上開了細密的白花,這些花朵形狀不一,色澤有深有淺,卻同時存在於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過於樂觀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後,是否還有人類存在,都是一個難題。」

  生存依舊險峻,陰雲仍然環繞。生育與繁衍問題仍然沒有一個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法。

  波利·瓊手中因為經常翻動已經毛邊的《聯合日報》停在了第三頁,這一頁報導了兩件事情。

  第一則報導,一位機緣巧合與鳥類融合的科學家以鳥類的形態誕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鳥卻在一歲大的時候後突然變成了人類的形態。第二則報導,一位來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稱,當她生命來到盡頭的時候,願意走入辛普森籠,獻出自己的頻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了。」他合上《日報》,道。

  「一部分人終於活了下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詢問自己,我有沒有贖完自己的罪。」他說,「但我仍然無法面對當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後,讓上帝評判正誤。」

  陸渢道:「您當年就是為此離開了基地?」

  「是,我終究無法面對自己的內心,無法認同審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陸渢,「我比不上你。」

  「我沒做過什麼。」陸渢道。

  波利搖了搖頭。

  浩蕩春風吹過山巔,藤蔓花的清淡香氣散在風裡。

  「你們面對了我當年無法面對的一切,而你堅持了最長的時間,」他抬頭,握住陸渢的手,「人類利益高於一切,感謝你們讓基地與人造磁極堅持到了最後,這才是人類獲得勝利的最終原因。」

  陸渢道:「謝謝。」

  「我聽說他們開始編纂《基地編年史》了,一百年後,人們會怎樣評判審判庭?」波利望著東方發白的天際,那個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蘊含一種悠遠的寧靜:「有人會批判它,有人會讚揚它,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所有人都會記得它。」

  他繼續道:「更會記得你,孩子。」

  陸渢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絲絨狀花瓣上。

  陽光將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闔,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瓊方才所說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暉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銀的紐扣與鑲邊,他身形挺拔,著裝嚴謹,臻於完美的五官、異於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無一不給過路者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新生藤蔓纏繞晨曦中的迴廊,他就那樣站在一片涌動的春色里,卻又和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裡,走廊中,很多人都會悄悄轉頭打量他。最後一代審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結的仇恨與不解的謎團。北方基地里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死於暗殺,有人說他飲彈自盡,唯獨研究所的人知道,審判者永遠留在了這裡——卻沒有人知道緣由。

  「看著我,孩子。」波利輕聲道。

  陸渢看向他。

  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雖然渾濁,仍然明亮,那是太過澄明透徹的睿智、善良與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間一切表象。

  「有時候我覺得你解脫了,有時候卻沒有,」波利道:「三年過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發展,你仍不能面對往事嗎?」

  「不。」

  ——答案卻出乎意料。

  陸渢直視他,語調平靜,毫無猶豫:「我沒有罪。」

  「沒有一個審判者會說出這種話。」

  「人類利益高於一切。」陸渢微微側過身,無盡的晨暉里,一個背光的剪影,「我從未動搖過信念。」

  「你卻活在痛苦中。」

  「我曾經為審判痛苦過,」陸渢道:「現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從未見過那樣溫和平靜的孩子,」波利閉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從不可知之處來到人間,像是為了受難。但人間的苦難不會損傷他的任何本質。我時日無多,只想再見到一次活著的他。」

  長久的沉默里,他們看向背後的實驗室。

  一牆之隔的那個地方,年輕的助手在忙碌記錄著數據,他們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從窗戶望內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橫放一個透明方形櫃,像水晶棺。晶棺裡面盛放著淡綠色營養液體——在營養液體裡,雪白的菌絲肆意生長鋪陳,相互纏繞,結成一張雪白的繭,隱隱約約像一個人體的形狀。

  它長得很快,從一顆棗核大的孢子,變成長而綿軟的菌絲聚合體,也像那隻忽然變成人類嬰兒的幼鳥一樣,在某一天,它呈現出了人的體態。

  在無數個夜晚,陸渢俯身,透過層層疊疊的菌絲,看著那個熟悉的輪廓。

  「那是他嗎?」他問波利·瓊。

  「他是一朵無性繁殖的蘑菇,本體和孢子毫無區別。我只能告訴你,基因毫無差別,頻率永恆一致,它們在生物學的意義上是同一個。」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輕聲說:「你們古老的傳說中有鳳凰在烈火中獲得新生的故事,其實對於那些結構簡單的生物來說,確實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續生命的途徑。」

  「……他會記得嗎?」

  「我不知道,」波利搖了搖頭,「這取決於靈魂或記憶是否也是一種既定的頻率,一朵蘑菇從降生就知道自己應當汲取什麼樣的營養,它的記憶來自哪裡?我傾向於在宇宙那個未知的度量上,它們是同一個生物。你不必為此掛懷。」

  陸渢將目光移向遙遠的天際,一貫冷淡平靜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記。」

  「為什麼?」

  「我和人類基地只給他帶來過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遠感受不到這些。」

  波利搖了搖頭:「你又怎麼知道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是什麼樣子?」

  陸渢的嗓音輕輕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結果。」

  波利沒有說話,一片沉默里,實驗室里忽然發出儀器嘀嘀的響聲,實驗人員的呼喊聲,乒桌球乓的物體落地聲。那些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讓外面的人能夠知曉裡面發生著什麼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瓊蒼老的軀殼,像是終於了結最後一樁心事,他如釋重負,轉動輪椅,朝著實驗室的方向,目光愈發溫和。

  陸渢卻沒有回頭。

  「他醒來了,」波利·瓊道,「為什麼不看他?」

  實驗室里,一些紛亂的聲響。

  很久以後,陸渢開口。

  「您曾經問我究竟怎樣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從很渺遠的地方傳來:「我想過很多。」

  又是長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過東方連綿的群山,一輪紅日躍出天際。

  在風裡,他閉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聖者的畫像,每一個都像他,每個人都曾露出過這種神情,在審判到來前的那個晚上。

  他平靜道:「他是審判我的人。」

  一聲門響,輕輕的腳步聲停在不遠處。

  山巔,曦光、薄霧、微風裡,一道清澈透亮的軟綿綿嗓音。

  「陸渢?」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完結。

  明天安折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