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沙沙。」

  這道聲波似乎在空氣中激起一道漣漪。剎那間安折意識到它並非靠眼睛,而是靠聲音來標定位置。

  無數條足肢蠕動,它朝這邊移動。

  「砰!」

  槍聲在夜空里響起,安折身邊有風颳過,陸渢以一種難以想像的速度登上高處的石頭,開了第一槍。

  沙沙聲停了。它身上的眼珠緩慢轉動,一種沉悶的斷續嘶嚎低低傳出來,它的氣管里一定漲滿了膿皰,安折想。

  第二槍打在右上方的一個眼珠上。

  嘶嚎聲放大,安折忽然睜大了眼睛。

  血。

  黑紅色的血在那處眼珠的傷口裡湧出來——不是涌,是噴出來。

  陸渢連開幾槍,破口逐漸潰爛變大,血水像噴泉一樣從那裡射出來,怪物的嚎叫聲放大無數倍,

  安折抬頭看陸渢,見這人目光冷靜,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看回那個怪物——它的翼翅顫動,但身體過於沉重,無法徹底飛起來——它瘋狂前撲,直直撞向陸渢所在的那塊石頭,一聲巨響,石頭顫動,灰塵和碎屑一起落下來,陸渢站在上面,卻絲毫不動——他居高臨下,俯視著那團巨大肉塊。

  撞擊石頭的動作讓它流血的速度更快了,它就像一個被打開口的水囊,安折看著這無法想像的一幕,他懷疑這個怪物的身體就是由無數液體組成的。

  第十下撞擊後,那聲音弱了下去,它龐大的身軀緩緩倒地。

  血液不是全部,組織塊、形狀怪異的器官從破口處流出來,心臟和肺部融為一體,是流淌的半固體,難以形容的腥氣瀰漫在整個區域內。即使是深淵裡的怪物,身體內部的器官也沒有這樣難以形容的構造。

  安折:「……?」

  他的認知出現了空白,抬頭朝陸渢望去,陸渢微挑眉,跳下來落到他身邊:「怎麼了?」

  安折:「……就這樣?」

  陸渢:「就這樣。」

  安折:「它死得好容易。」

  「嗯。」陸渢收槍,槍托在他冷白色的五指間輕輕轉一圈,被收回腰間的槍匣里。

  安折處在巨大的困惑中,甚至開始懷疑假如自己被槍打一下,會是什麼樣的情形,他感到有點害怕。

  陸渢看他一眼,眼裡有微微的笑意,然後轉身往外走去。

  這怪物的醜陋超出了安折的想像,倒下的速度也超出了他的想像。深淵中不乏巨大而醜陋的物種,但眼前這堆碎肉顯然不符合深淵中越丑的怪物反而實力越強的準則。

  怪物的屍體就那樣倒在沙丘上,它身體下流出黑紅交加的膿液,將那一片土壤都染成深色,同樣的膿液也沾在了旁邊的灌木叢上,先是像一滴露珠那樣緩緩垂下,一分鐘過後攣縮回收,與灌木的枝葉融為一體——被吸收了。

  陸渢看了一眼手錶,當怪物確認死亡三十分鐘後,他靠近了那個怪物,安折跟上——雖然他還是有點瘸。

  它奇形怪狀的身體在極光下反射出奇異的金屬光澤,身體所有的零部件雖然來自不同的生物,但都牢牢相接,是從身體的內部生長出來的。想著它之前吞食黑蜂的動作,安折意識到它吞掉一個生物的基因,就會立刻長出這部分基因主導的器官。

  陸渢觀察那個怪物很久後,對安折道:「走吧。」

  安折道:「去哪?」

  「這裡可能還有很多這種東西。」陸渢道:「找個安全的地方。」

  安折環視四周,他視野之內沒有別的,只有一片塵沙飛揚的荒漠,他道:「去哪兒?」

  「前面有遺蹟。」陸渢道。

  安折想我在天上飛的時候怎麼沒有見到遺蹟。

  但他又一想,他乘坐的是一隻蜜蜂,上校的交通工具則是飛機,視野當然會比他開闊一些。

  就聽陸渢問他:「能走麼」

  安折:「能的。」

  他其實不是個怕疼的蘑菇。

  ——雖然真的有點疼。

  上校淡淡看他一眼,道:「過來。」

  最後,安折還是回到了陸渢身上。他抱著他的脖子,把臉埋在陸渢肩上,他能感受到陸渢的呼吸,以及走路時起伏的丘陵地帶其實只適合四足的爬行生物走動,土地也並不堅硬,腳踩下去的時候,沙地微微凹陷下去,不適合骨骼與肌肉的發力,如果是無足的蛇類生物,或許也如魚得水,這個世界有很多地方不適合人類活動,他們走在這裡,要消耗額外的體力,而背著一個人要花費更多。但陸渢好像並不吝惜,他有限的記憶中,上校除了不愛說話,並沒有吝惜過什麼。

  一片沉默中,安折往後看,見無邊無際的黑暗天幕之下,雪白的沙地上,一行腳印深深淺淺,像什麼深刻的符號。

  他腦中忽然想起在伊甸園的那一天——那天他路過空曠的走廊,幾位白人軍官聚在無人的房間,念誦一首韻律優美的詩歌,為首的一位手持銀白的十字架。那時地磁消失,供電中斷,所有人都處在兵荒馬亂的恐懼中,他們的表情卻很寧靜,像是得到了一種能支撐他們繼續往前的力量。

  「我雖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他將這首寧靜的詩念給陸渢聽:「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杆,都安慰我。」

  陸渢的嗓音似乎在薄冷中帶了一絲溫和:「還有嗎?」

  安折努力回想:「我一生必有恩惠慈愛長久相伴。」

  「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

  「他們信教。」

  安折道:「上帝嗎?

  他記得安澤為基地所寫的稿件里,曾經出現或「上帝」或神靈這樣的字眼。

  陸渢淡淡「嗯」了一聲。

  安折又道:「那你呢?」

  陸渢沒回答。

  陸渢沒有說話,安折就把他在孩子的課本上、在其它什麼地方記下的詩一句一句念給他,簡單的,或者複雜的,到「不要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為止,背完了,從頭再重複一遍。他和陸渢沒什麼話可說,沒有天可以聊,他想說點什麼讓這個死寂無人的夜晚熱鬧一點,只能這樣。

  風很大,聲音很快被吹散了,但他們離得那麼近,安折知道他能聽到。

  他們走了很久了。

  安折不知道在軍方上校接受過什麼樣的訓練,但他也知道這段路,和這個夜晚都太長了。

  長到好像能走一輩子,走到這個世界的邊緣,或者他們生命的盡頭。

  他悄悄把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變成輕盈的菌絲,又怕這一點改變微乎其微,過一會兒,就悄悄再變一部分。

  終於,他聽見陸渢道:「你知道那頭怪物為什麼很容易死麼?」

  安折不知道陸渢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他停下背詩,道:「不知道。」

  「低級變異是基因污染,高級變異怪物分兩種,」陸渢道:「混合類和多態類。」

  「混合類食用基因後,就會擁有原來生物的一部分,很多生物的基因和特性都可以在它身上共存。但是它有一個緩衝階段。」陸渢往前走,繼續道:「原有基因與新捕獲基因有衝突時間,這段時間內它基因鏈劇烈變化,與原有器官功能衝突,身體內部一片混亂。所以聰明的混合類怪物食用基因的間隔很長,它要建立穩定基因。剛才那個……貪心了。」

  安折:「多態類呢?」

  「多態類是目前觀察到的最高級變異,數量不多,主要集中在深淵。變異方式不是基因共存,是自由轉換。比如從一隻蜜蜂變成一種植物……有時候也可以局部改變。」

  「多態類變異的基因序列比混合類穩定,」陸渢淡淡道:「但也不要一次性攝入過多,會對神智造成影響。審判庭曾經收集到一個案例,一個動植物多態怪物轉換不完全,全身器官纖維化,當場死亡。」

  安折有點害怕,默默抱緊了陸渢的脖子。

  但他總覺得上校話裡有話。

  作者有話要說:上校教你當異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