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與人類命運聯繫最密切的人。」
當陸夫人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她的母親這樣告訴她,那時候她的母親小腹微微隆起,裡面孕育著新的生命。
「我們是與人類命運聯繫最密切的人。」
當她長大後,也將這句話告訴了別的女孩。那時候她一邊承擔起為基地繁衍後代的職責,一邊投入到胚胎立體培養技術的研究當中,這項研究有極其寶貴的價值,所以她是有生育能力的女性中僅有的能夠自由出入伊甸園和燈塔的人。某一天,在雙子塔的連廊上,她遇到了一位面容英俊的綠眼睛軍官。
再後來她就擁有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的誕生與她的職責無關。
因為彼此的工作,她並不能經常和孩子的父親見面,只有偶爾才通過通訊器交流。
「我有時候會覺得……我背叛了《玫瑰花宣言》。」她道。
「為什麼會這樣想?」通訊器那頭是個沉穩的嗓音:「你不是正在培育一個生命嗎?」
「和自己的愛人生下孩子,這是宣言出現之前的女性才擁有的權利,」她手指輕輕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我在不違反規定,不對基地資源造成損失的前提下擁有了支配子宮的自由,我感到很……很快樂,雖然這種想法很危險。」
記憶時斷時續,只有一些關鍵的節點。
「他要去軍方了。」陸夫人道:「我之前建議他去統戰中心,現在分配已經完畢了。等你回基地,就會遇見他。」
「他長得像我嗎?」
「有一點,不是很像,他的性格也不像你。基地不允許大家知道自己的親緣關係,但只要你們一見面,就能知道對方是誰。」
「我很期待見到他。」
「你會見到的。」陸夫人道:「在野外要注意安全。」
「我會的。」那人說:「這次我們收回了非常重要的科研資料,其中有一部分還和你的方向有關。」
她笑道:「辛苦啦,我的研究最近也很順利。」
「我想你了。」對面那男人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昨晚我夢見人類徹底度過災難的那一天,我們都還活著,還有我們的孩子,我們就像所有普通人一樣永遠快樂。」
她的聲音也同樣溫柔:「早點回來。」
一切都充滿了希望,但他她生命中有限的、與歡愉有關的記憶就到此為止了。
十天後,她無法再撥通愛人的電話,也得不到任何與他相關的消息,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打定主意去統戰中心查詢愛人下落的那一天,她在連廊上遇見了自己的孩子。
她不常見到他,仿佛是一眨眼,那個會從6層偷偷溜上22層來見她的孩子就長成了獨當一面的成年人,一個俊美的年輕軍官。
雖然心裡滿是憂慮,但能見到他,然是讓她寬慰了一些:「你也在這裡。」
陸渢低聲道:「母親。」
這時她看到了他黑色制服的紋飾,還有胸前別著的那枚銀色徽章。
「基地不是把你分去了統戰中心麼?」她微微疑惑。
「我在審判庭。」他道。
「為什麼去了那個地方?」她憂慮地看著他,問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很少有人願意加入審判庭。
「我自願的。」年輕軍官冷綠的眼瞳里似乎有複雜的情緒,但最後歸於理智的平靜:「我在審判庭,比在統戰中心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她想說什麼,最終還是無奈地搖了搖頭,誰都知道審判庭是怎樣一個瘋狂,所有人都不得善終的地方。
當他們分別時,陸渢卻從背後叫住了她:「母親。」
陸夫人回頭看他,陸渢望著她,聲音似乎微微沙啞,問:「您去做什麼?」
「沒什麼,」她無意讓孩子知道那些,只是笑了笑,道:「照顧好自己。」
——於是她去了,並敲開了統戰中心信息管理處的辦公室門。
「信息管理處。您想查詢什麼?」
「統戰中心直屬第一作戰序列指揮官,高唐中將,他還在野外麼?」她問。
對面傳來幾聲鍵盤的敲擊聲。
「抱歉,」工作人員道,「中將已經確認死亡了。」
她手指冰涼,但仍然能維持平靜,為基地獻身是每一個軍人的宿命。
「在……野外麼?」
「在入城處,」工作人員道,「審判庭記錄顯示,高唐中將被判定已感染。」
她眼前恍惚,幾乎無法站住。
「夫人?」工作人員喊她。
「審判庭……」她喃喃重複那個名詞,「他們的判斷準確麼?」
「大概率是準確的,審判庭每一屆學員的正確率都可以控制在百分之八十,今年正式加入審判庭的學員平均正確率在百分之九十……夫人,您需要幫助麼?夫人?」
記憶像空白的潮水,面目模糊,她失去了自己的愛人,而且,從那一天起,她和陸渢漸漸疏遠了,她也近似地失去了他。
——其實她每天都在失去自己的孩子。
外城被炸毀的那一天,聽著遠處傳來的震響,莉莉鑽進了她的懷裡。
「他們在為什麼炸掉了自己的城市?」
「為了讓人類更安全。」
「可那裡的人也是伊甸園的孩子。」莉莉道:「如果孩子不重要,為什麼要把我們關在這裡呢?」
「他們有自己的理由,為了更高遠的目標,他們要做出一些抉擇,」她抱著莉莉,輕輕道:「主城和外城都是我們的孩子,孩子有時候會任性,有時候會反過來傷害他的母親,也會傷害他的同胞,我們只有理解他們,才不會感到痛苦。」
說這話的時候,兒時門縫裡滲出的血跡、陸渢胸前審判庭的徽章與遠方升起的蘑菇雲一起重疊在她眼前。
莉莉也問出了同樣的話:「那夫人理解了嗎?」
她沒有回答,用額頭抵住莉莉的額頭,閉上眼睛:「我真希望你們永遠不要再經歷這種痛苦。」
像一曲哀傷的音樂到了尾聲,安折緩緩睜開眼睛。
他發現自己倒在玫瑰花壇的旁邊,視線往上,深紅碧綠的花葉搖曳,玻璃碎片星星點點閃爍其間。一個黑影掠過他眼前,於是他目光再向上,穹頂上那個原本只能容納蜂后進出的窟窿變大了,空洞占據了穹頂的四分之三,它殘破的邊緣閃著光,一隻有人的胳膊那麼長的蜂正通過它飛到外面。
那波動已經消失了,穹頂上也沒有了蜂后的蹤影,但玻璃有被擊碎的痕跡,外面的夜空上,炮火像煙花一樣炸開——是人類的軍隊開始戰鬥了,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殺死蜂后。但在夜間廣闊的空間裡擊中一隻蜜蜂是很難的,安折看見那隻小型蜂漸飛漸高,在月亮銀色的光輝下消失不見了。
隨即又是幾片黑影,伴隨著翅膀震動的嗡鳴聲,五隻、十隻、無數隻蜂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有的蜂身上還帶著白色的布料殘片,安折看向它們的來處,22層已經空空蕩蕩,不見人影,所有人都化成了蜂,它們鋪天蓋地向外飛去。
蜂——
另一段飄忽不定的畫面出現在安折腦海中,
它是一隻蜂,一隻平常的,不吃人,只採花的蜂。
那是一個夏天,蜜蜂繁殖的季節,它卻誤打誤撞飛到了人類的城市裡,這座城市刀槍不入,人們門窗緊閉,它只是想找到可供食用的花粉,卻始終無法做到。
最終,它看見了——在玻璃的後面,有一枝鮮紅的、盛放的玫瑰。
一個女人在照顧這朵花,她站在窗台邊,看向那支玫瑰的目光含笑,良久,又悵惘地望向外面的天空,她好像很想推開這扇窗戶,觸碰到外面的天空。
於是這隻蜂等了很久,等到那個女人離開又回來,等到她望著外面,怔怔流下一滴眼淚。
她好像終於做下了什麼決定,推開了窗——外面的風、自由的風灌了進來,她閉上眼睛,仿佛能隨著風飛起來。
蜂已經飢餓很久了,它附上那朵玫瑰的花蕊,花粉沾滿了它毛絨絨的後肢,它將細長的口器探入這朵花的中心。
——但它很快被發現了。
那個女人伸手向它,手指微顫,眼神也微顫,甚至有一些瘋狂,仿佛這是她畢生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生命,她的速度很慢,並不像是要把它撣開,但蜂的本能註定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當她的手指只差幾毫米就要觸碰到它的時候,蜂下意識蟄了她。
蜂死了,它的身體離開女人的手指時一部分內臟被扯出來掛在刺的末端,一隻蜂一生只能使用一次自己的蟄刺。
但它又好像沒有死,它的身體落在玫瑰花叢里,它的意識好像成為了這個女人意識的一部分,它就那樣長久地蟄伏了下去,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連那個女人本身都以為她僅僅被蟄,而沒有被感染。
——直到它的那部分意識被遠方奇異的波動漸漸激活。
蜂的記憶很簡單,除去這一段經歷後,甚至乏善可陳。安折再度睜開眼睛時,那些東西逐漸淡出他的腦海,眼前的玫瑰花仍然鮮艷著。而當年那株花是誰送給陸夫人的?
只有兩個人會送給她花種,她曾經的愛人,或者陸渢,他們送花的理由無非是想讓她開心一些。
於是在玫瑰開放的時節,這美好的景象打動了她的內心,她進而想要沐浴外面的陽光與空氣,也與那隻追逐著花朵而來的蜂相遇了。
外面的風灌了進來,安折逐漸清醒,他從地上坐起來——周圍空空蕩蕩。殘破的衣服,通訊器和人們隨身攜帶的雜物落了一地。他可以想像,當他被那股強烈的波動影響,墜入夫人和蜂記憶中的畫面時,在場的所有人也都受到了波動的感染。成千上百的人化成成千上百的蜂,穿過穹頂上的洞口飛往天空。
他卻是個例外,仍然維持著人類的軀體,就像那次被昆蟲叮咬,他也沒有發生變異。
就在這時,一種危險的直覺從安折心裡升起,他抬頭看穹頂上方,三架小型軍用直升機懸浮著,是方才向蜂群開火的人所在的地方,安折眯眼向那裡看去,卻發現此時此刻直升機的窗戶里伸出一個黑洞洞的炮口,正對著他。
與此同時,雜沓的腳步聲從門口處傳來,警報聲響成一片,應急燈和紅色的報警燈瘋狂明滅,地板在顫動,全副武裝的應急反應部士兵湧進門內,安折被他們牢牢圍住——每個人都持有重型武器,每一支槍都指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