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安折是被陸渢踹開門,用制服外套裹住腦袋帶出去的。

  當然,詩人和肖老闆也被帶出去了——不過他們是自行裹住了腦袋。

  建築門口被陸渢調來了一個小型的超聲干擾儀,暫時清出了方圓十米的空間,安折被安全塞進了車裡,詩人和肖老闆也竄了進來,三人擠在后座上。

  陸渢回到駕駛座,道:「超載了。」

  安折莫名覺得審判者又在針對他了。

  肖老闆主動道:「報告上校,我不是人,沒超載。」

  「哦。」陸渢道。

  他撥了一個通訊:「超聲干擾儀救援方案可行,建議組織居民大規模轉移。」

  通訊器那頭傳來的是霍華德的聲音:「轉移去地下避難所?」

  陸渢道:「我先去8區避難所確認安全。」

  「有勞。」

  陸渢便發動引擎,他們的車子轉過一個彎,朝8區的方向駛去。

  一路上,陸渢的通訊器瘋狂連響,城務所剛剛發來求援信號,5區就請求增援,而5區剛剛得到增援後,審判庭又打過來說人手已經不夠。

  到後面,陸渢的回答已經變得非常機械。

  「請轉城防所。」

  「請轉城防所。」

  「請轉城防所。」

  「辛苦,請轉城防所。」

  「陸渢,你他媽的——」

  ——這次對面是霍華德。

  陸渢直接把通訊掛了。

  掛斷後,他卻微微蹙眉,對旁邊的研究員道:「我有接到6區的通訊嗎?」

  研究員:「好像沒有。」

  陸渢撥號:「6區?」

  「您好,這裡是6區城務處,請問您……」

  接線人語氣平穩,連安折都驚訝了。

  陸渢更是眉頭深蹙:「審判庭,陸渢。6區情況怎樣?」

  對面頓了頓:「6區一切正常,請問您有什麼——」

  陸渢再次打斷:「一切正常?」

  「是的。」

  陸渢乾脆利落掛了電話,看向研究員。

  研究員先是愣了愣,隨後,聲音難掩激動:「只有一種解釋,6區超聲驅散儀應急程序成功啟動了。」

  詩人:「哇。」

  陸渢繼續撥通訊:「審判庭,陸渢,請再次確認6區一切正常,請確認驅散儀正常工作。」

  「確認一切正常。」接線員的聲音甚至有一絲疑惑:「上校,是出了什麼事嗎?」

  「是。」陸渢的回答簡短直接:「立刻升起隔離牆,確認物資供應,準備應急收容。」

  「是!」

  「霍華德。情況有變,全城向6區避難。」

  「好。」那邊道:「城防所負責人員救援轉移。」

  「收到,」陸渢道,「審判庭負責人員篩查。」

  「有勞。」

  這則通訊掛斷後,陸渢再次撥打了一個號碼,安折注意到這串號碼格外短。

  「主城,統戰中心。您好,陸上校。」

  「審判庭,陸渢。請求全城審判權限。」

  「請給出預期死亡率與執行時長。」

  陸渢這沉默三秒,道:「百分之六十,五天。」

  「請等待。」

  「全程審判……」安折聽到身邊的詩人喃喃道:「這不就是……」

  肖老闆目光直直望著前方,道:「審判日。」

  五分鐘後,通訊器中傳來聲音。

  「允許執行。」

  「是。」

  車頭調轉,駛向6區方向。

  一路上,安折覺得陸渢格外沉默。

  當他們進入5區道路時,前方停了一輛城防所的巨大裝甲車——裝甲車頂臨時安了一個醜陋的超聲儀,正在救援建築中的居民。陸渢在裝甲車下停下,打開車門。

  「我去開會,準備審判日。」他道:「你們跟城防所。」

  安折只能盲目聽從審判者的命令,直到被城防所士兵塞進裝甲車裡,他才猛然響起,自己又忘記把衣服還給陸渢了,而陸渢居然也沒有要。

  來不及再出去找陸渢,一聲悶響,裝甲車車廂關閉,光線消失,朝6區方向駛去。昏暗中,周圍到處是人的肢體,詩人緊緊抓住了他的手,他另一隻手抓緊了肖老闆的袖子。車廂微微晃蕩,悶熱潮濕的空氣里,不知哪裡傳來哭泣聲。

  「你聽見了嗎?」詩人輕聲道:「這次審判日,預期死亡率是百分之六十。」

  安折道:「嗯。」

  「我有點害怕。」詩人道:「我們會活著的。」

  安折不知道,他確實有點緊張,但不是因為審判日,是因為被蟲子叮到的那一口。

  詩人似乎感到了他的僵硬,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別怕,先睡吧。」

  安折輕輕「嗯」了一聲,閉上眼睛,車廂的微微搖晃很容易讓人進入夢境。

  世界漸黑漸沉,他眼前忽然浮現一幕。

  大地,風,模糊但廣闊的視野,奇怪的波動,不是人類所能看到的。

  他在飛,周圍是風,他的身體很輕盈。

  在飛向什麼地方?

  他看見了,一座模糊的灰色城市,有溫度從那裡傳過來——

  一個激靈,安折猛地醒了。

  他茫然望著前方的黑暗,方才那一幕太過模糊,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相似的場景他遇見過,在深淵的山洞裡,當他的菌絲吸收了安澤的血液,紮根於安澤的內臟和骨骼——人類的知識就那樣浮現在他的眼前。

  安折輕輕喘了一口氣。

  *

  災難突如其來,也像這場突如其來的審判。

  夜深了,6區的門口,昏黃燈光寂寂亮著,黑色的人群沿著隔離牆排成一道長蛇,綿延到視線的盡頭。昆蟲的振翅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可以想像它們是怎樣虎視眈眈地注視著這座城市,如同注視一座能夠繁衍後代的溫房。與此同時,轟隆隆的車輪。履帶行駛聲與地板被重型裝甲碾壓的顫動也傳過來,軍方正在源源不斷從各個居住區域救回居民,同樣擔負起運送居民職責的還有軌道交通列車。有時候列車中會混進蟲子,但他們顧不得了。這些居民到達6區外圍後,就被排在隊尾,等待審判。

  隊伍是一條黑色的河流,數不清有多少人,他們緩緩向前移動,通過審判後,就可以進入安全的6區。

  機械廣播一刻不停強調著「請大家遵守排隊紀律」「請大家耐心等待」之類的話。隊伍中偶爾會有驚叫聲響起,一個活人在眾目睽睽下產生變異,隊伍周圍巡邏的士兵會立即將他擊斃。幾聲槍響後,人群也由最開始的躁動變為死寂。他們前進的速度非常緩慢,沒有人願意上前,然而士兵又在時時驅趕。

  但槍響最主要的來源並不是隊伍的中央,而是隔離牆的城門。

  「一百年了,」一位老人道:「審判日又來了。」

  老人牽著的那個九歲的男孩抬頭驚懼地看向自己的長輩,卻沒有得到任何一絲值得一提的安慰,老人眼裡全是空洞,只更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在外面,是蟲子在殺人,他們被從蟲潮中救出,到了6區,是人在殺人。

  上帝審判世人,尚且有善惡作為依據。

  夜色更深,遠處傳來蒼茫的風聲,像遙遠的海潮,6區是汪洋大海中唯一的孤島。

  一聲槍響,安折前面有一個人倒下了,兩個士兵把他的屍體拖走,每個居住區域都有一個巨大的垃圾焚化爐,現在它承擔起了屍體焚化爐的作用。

  又是槍響,又一個人倒下了。

  隊伍不斷縮短,被殺死的人比通過審判進入城中的人多。

  隊伍不斷前移,安折看見了這次審判的構造。

  首先是一個緩衝帶,由衛兵緊緊把守,假如這個人已經出現了肉眼可以辨別的變異特徵,士兵會首先將其擊斃。第一關通過後,是四名分布在隔離門兩側的審判官,每個人都有一票否決權,可以隨時開槍殺人——只要他認為這人不是人類,不論他的同僚的判斷是否和他一致。

  他們開槍所殺的人大概占所有死人的四分之一,被產卵和被咬傷不同,這個過程非常緩慢,很多人感染的特徵都沒有明顯表現出來。更多時候,他們對視一眼,放這個人通過。

  這時候那個人就會走到血腥最濃的地方,面對最後一個關卡。

  陸渢。

  ——並非是正襟危坐或垂手肅立的鄭重姿態,他依然是那樣略帶懶散地倚在門下,似乎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的槍,他就用那把槍行使最高,也是最終的審判權。

  又是槍響,他處決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那孩子倒下後,眼睛還在死死看著他。

  一個審判官臉色蒼白,喉口抽動,躬下腰去,努力抑制乾嘔。

  陸渢的眼神淡淡往那邊一掃:「換人。」

  審判官被士兵攙走,短暫的交替時間內,沒有人接受審判,穿著白色襯衫的城務所人員上前,給每位審判者拿了一瓶冰水,水裡泡著綠色的薄荷葉。但陸渢沒要。

  不到一分鐘後,新的審判官頂替上來,審判流程重新開始。

  肖老闆和詩人你推我扯,誰都不願意先上前,最後安折被推到第一個。

  士兵看了他一眼,打了個通過手勢,安折繼續往前走,四位審判官微一對視,也將他放走了。

  安折走到了陸渢面前,審判者那雙綠色的眼望著他,燈光下略帶晦暗,沒有任何感情色彩,仍然像他們初次見面的那天。

  安折微微垂下眼。

  說來也巧,他來到人類基地才一個月,但已經是第四次直面審判者的審判了。

  就在上午,他還被一隻蟲子叮了手,不過,除了腦海中短暫晃過一些奇異的畫面外,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如果陸渢也不能看出問題的話——

  他正這樣想著,就見陸渢抬起左手,然後微微下壓——是通過的手勢。

  他鬆了一口氣,走進去——陸渢的衣服和工作手冊還在他身上,但現在這種場景下,給那樣的陸渢還東西顯然不合適。

  他在通道口駐足。

  前面有軍方的大卡,用最節省空間的方式擠在一起,一輛車能夠容納五六十個人。通過城門的人可以選擇上車,車滿後軍方會把他們載去收容點——一些空置的居住建築,如果連空置的建築也滿了,就將他們分配到正常建築里,和原住民共處一室,總之,還算有地方可去。

  而如果來者本身就是6區的居民,或在6區有關係密切的親朋好友,則可以自行活動。

  不到一分鐘,肖老闆和詩人也陸續進來了。

  「呼。」肖老闆道:「我活了。」

  「我們被審判者從城防所救下來的時候就能確定之前沒被感染,中途又一直待在車裡。」詩人笑眯眯道:「通過是理所當然的事。」

  肖老闆斜他一眼:「那剛才不敢第一個受審的人是誰?」

  詩人道:「我忘了。」

  肖老闆拍拍安折的肩膀:「你家在哪裡?我得找地方睡覺,兩天沒睡了。」

  安折道:「我不回家。」

  肖老闆皺眉:「那你幹什麼?」

  安折指了指身上的衣服:「我等他有空,要把衣服還掉。」

  肖老闆拍了拍腦袋:「忘了,我不能去你家。」

  「算了,」他道,「我也找我姘頭去。」

  安折目送自己師父的背影離開,一時間不能理解他為什麼用「也」這個字。

  就聽詩人道:「肖老闆在地下三層經營那麼多年,基地里至少百分之九十的色情書籍和影片都來源他的店鋪。據說他年輕的時候,情人數不勝數。」

  安折發現自己的師父好像真的很有名。他道:「你們都知道他?」

  「基地就那麼大。」詩人笑道:「誰不知道肖老闆是做什麼的?」

  「不過,他年老之後,倒不是很風流了。」詩人道:「提到三層,我又想起杜賽了。你見過她吧?杜賽是外城最漂亮的女人。」

  安折點點頭。

  詩人嘆了口氣:「不知道她現在又在哪裡,如果她死了,我會覺得很遺憾……」

  安折沒說話。

  詩人被關在監獄,他當然不會知道,黑市三層的老闆娘已經死在繁殖季的前奏里。

  安折忽然明白了一點東西。

  一個人會因為另一個人的死亡而難過,這是人類獨有的一種情緒,這或許是他們比其它生物更怕死的原因之一。

  「你又露出那種表情了。」詩人道。

  安折低聲道:「什麼?」

  「這裡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和你無關,你好像只是看著。」詩人把手肘搭在他肩膀上,語帶戲謔:「你好像在觀察我們,或者在憐憫我們,剛才有一秒,我覺得你身上有一種神性。」

  安折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

  他或許真的是不像人的,他畢竟是一個異種。

  「現在沒了。」詩人在他耳邊吹了一口氣:「現在你像個小傻瓜。」

  安折:「……」

  詩人拍拍他的肩膀:「我也走啦。」

  安折:「你去哪裡?」

  「隨便吧。」詩人道:「城防所沒空管我,我要越獄了。」

  他對安折笑笑:「再見。」

  安折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詩人是城防所關押的犯人,沒有通訊器,也沒有id卡,他能去哪裡,安折不知道。

  或許他會去找他的男朋友,安折想。

  又或許,他去找別人講基地建立的故事了,然後,不出三天,城防所就會再次把他抓走。

  詩人走遠後,只剩安折一個人站在牆腳下,這是一片空地,他不是唯一一個逗留此處的人,旁邊還有許多人在徘徊議論,遠處也聚集了一些人,不知道在做什麼。

  臨時拉起的隔離牆不高,是半透明的,在這裡他能看見陸渢的背影。

  極光在天空旋轉變幻,每一晚,天空的顏色都和前一晚不同,不斷有屍體被從城門拖走,進來的人卻寥寥無幾,槍聲和死亡好像是唯一永恆的東西。夜風浩蕩,把血腥氣吹了進來,安折看不見陸渢的表情,他只是覺得這樣一個背影,很好看,很……孤獨。

  他身後傳來腳步聲。

  「你怎麼在這裡?」一道似曾相識的聲音。

  安折轉身,見是那名常跟在陸渢身邊的年輕審判官,他抱著一瓶薄荷水,臉色不好,但神色還很溫和:「不回去嗎?」

  安折點點頭。

  「我想把東西還給上校。」他脫下大衣,道:「您能替我轉交嗎?」

  審判官微微笑了笑:「不等他嗎?」

  安折想,他只是穿了一次上校的大衣,但所有人都好像默認他們有了某種關係。

  「我和上校……」他措辭:「我們不是很熟。」

  「我知道。」審判官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只是沒見過上校和別人在一起。」

  他伸手:「給我吧。」

  安折確認工作手冊和原子筆都在後,將大衣簡單疊了一下,遞過去,審判官的雙手托住了它。

  天上,極光陡然一變,像閃電猛地照亮了天空和地面。

  安折心臟重重一跳,一種難以抵禦的直覺席捲而來。他難以自抑地望向城門,陸渢的身影,夜色里那樣挺拔又孤獨的身影。

  他忽然有一種認知,如果他現在離開,那他一輩子都不會和這個人有任何關係了。

  他再次抓住了那件大衣。

  審判官看向他。

  「我……」安折道:「我等他吧。」

  審判官溫和地笑了一下,將大衣展開,重新披到他身上:「謝謝。」

  安折看回陸渢的身影,就在他們說話間,陸渢又殺了兩個人。

  他問:「他什麼時候會休息?」

  「我不知道。」審判官道:「上校連續工作很久了,可能再過兩三個小時吧。」

  安折:「謝謝。」

  卻聽審判官問:「你怎麼和上校認識的?」

  安折回想。

  「在城門吧。」他略過孢子那件事不提,道:「他懷疑我不是人,帶我做了基因檢測,我通過了。」

  審判官挑了挑眉。

  安折繼續道:「後來我被他抓了。」

  審判官彎起眼睛笑了笑:「我知道,你們的膽子很大。」

  安折:「……」

  「然後就是在城防所了,我有點怕冷,他把房間借給我住了一晚。」安折掰著手指往下數:「再然後我和朋友被困在房間裡,不知道要怎麼辦,打了他的電話,就來到這裡了。」

  講完,他問:「上校平時也經常幫別人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陸渢確實是個好人。

  「我不知道,他身邊沒有別人。」審判官卻說。

  過一會兒,他又道:「有時候我也想保護一些人,但沒有人會向審判庭求救。」

  安折抿了抿唇,道:「你很好。」

  末了,又補一句:「你不像審判官。」

  這位審判官的脾氣即使是在他見過的所有人中,都算得上是非常溫和的。

  審判官笑了笑:「很多人都這樣說,或許像上校那樣的人才是合格的。」

  安折:「好像是。」

  他想,陸渢冷淡的性格或許就是他能夠做出最正確的判斷的原因。

  「今年是上校為審判庭工作的第七年。」審判官道:「審判官做出的判斷,審判者能夠告訴他是否正確,但是對於審判者自己,已經沒有人能告訴他是對或錯了。他要對抗的是難以想像的龐然大物,潛伏的異種,他人的質疑……還有他自己。」

  「所以我想,支撐上校在審判庭度過七年的,除了冷漠,還有一些別的東西。」審判官道:「希望你能理解他。」

  這個審判官總是將話題導向陸渢,安折看穿了他。

  卻見此時審判官微蹙眉頭,看向了隔離牆的另一邊。

  那裡集結了很多人,比方才又多了。安折原本以為是城內的居民來看熱鬧,但他們神情卻都非常嚴肅,像是來參加一場大型的聚會。

  他們在說話,聲音很小,安折隱隱約約捕捉到幾個詞。

  「比例……可怕……」

  「四千。」

  「……開始。」

  他看見身旁的審判官蹙了蹙眉,朝遠處的衛兵打了個手勢。

  一隊衛兵走了過來,就在這時,集結在牆下的那些人散開了。他們足足有數百人,散開後的規模更顯得龐大,並且,不斷有新的人從城中走出,加入進來。

  人群中,有人揮了揮手,安折確認是朝著自己的方向揮的。他看過去,是一張熟悉的年輕面孔,是他進入人類基地的第一天,領他去了117建築的人。

  那時候,他們正在遊行。

  ——安折忽然知道這些人是來幹什麼的了,他睜大眼睛望著他們。

  為首的一個人從衣服里拿出一張對摺的白紙,展開。

  白紙上用紅色寫了七個大字「反對審判者暴行」。

  隨即,那人身邊的人也展開了自己的紙張「立即公開審判細則」。

  「請公布審判標準。」

  「拒絕審判日重演。」

  「給死者一個交代」。

  「不接受無理由殺人。」

  「拒絕以濫殺維護基地安全。」

  「請求定期評估審判者精神狀態。」

  「致審判庭:請為基地人口流失率負責。」

  「現任審判者殺人率遠超歷代,請給基地一個解釋。」

  極光下,這些白色的紙張像花朵一樣展開,它們匯在一起,像一片沉默流動的海洋,蒼白是海洋的底色,血紅的字跡是這片海洋掀起的浪花。

  牆外的人們聳動起來,他們伸長了脖子,目光穿過半透明的隔離帶看清對面的情形,死寂的氛圍被這突然而來的異動打破,他們小聲交頭接耳起來。

  安折卻望向城門。

  城門,陸渢的身影微動,側身往城內看過來。

  那只是平淡無奇的一眼,他仿佛什麼都沒有看見,回身,上膛,扣動扳機,又一個人倒在了血泊里,是個短頭髮的少女。

  如果安折沒有記錯,這是陸渢連續殺掉的第十一個人。

  輪到第十二個人了,是個古銅色皮膚的男人,他驚怖欲絕的目光在陸渢、審判官和地面上那攤深濃的血跡間來回猶疑,遲遲沒有邁出向前的腳步。

  持槍的士兵走上來驅趕他。他面部肌肉抽搐,死死看著對面靜立示威的人群,最後咬緊後槽牙,閉了閉眼,坐在了地上:「我不去!」

  這一舉動極大振奮了牆裡示威的人群,他們將標語舉得更高。

  牆外,第二個人坐下了。

  第三個。

  第四個。

  仿佛一股洪流席捲而來,短短五分鐘之內,他們像倒塌的骨牌一樣紛紛坐下,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踏入審判區,極光在天空狂舞變幻,他們靜默地看著中央的陸渢,用拒不配合的態度表達反抗。

  陸渢的神情卻沒有任何變化,他微垂了眼睫,低頭給槍換上新的彈匣,這人微斜的眉梢和薄長的眼角天生有一個上挑的弧度,正常時是凌厲迫人,而垂下眼的時候,那弧度就像極了冷漠的不屑和譏哨。

  輕輕一聲咔噠響,彈匣換好。

  他道:「帶上來。」

  城防所的士兵遲疑了片刻,場面足足靜止十秒鐘後,才有兩個士兵邁步上前,粗暴架起第一個坐下的男人。

  陸渢緩緩抬槍。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們。人群中傳來一聲女人的抽泣,隨即,抽泣聲像病毒一樣傳開。仿佛他們即將面臨的不是審判,而是屠殺。

  或許審判日本就是一場屠殺,一百年前是這樣,一百年後也是。

  就在此時,裝甲車的聲音打破了緊繃的氛圍。帶了一隊衛兵的霍華德從車上下來,對陸渢道:「怎麼回事?」

  陸渢語氣平淡:「居民拒絕合作。」

  霍華德環視周圍一眼,緊皺眉頭:「陸渢,你是不是殺人太過了。」

  陸渢語調不變,只是嗓音略帶沙啞:「沒有。」

  「今天情況緊急,」霍華德的副官給他遞了一枚擴音器,他對居民道:「事關基地安全,大面積感染隨時有可能發生,請大家配合審判庭和城防所的工作。」

  沒有人動彈。或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爆發的感染比起面前審判者的槍口,後者還更可怕些。

  霍華德顯然也注意到了大家的沉默,他目光在示威標語上略過後,思忖片刻,道:「我們彼此各退一步,審判庭公開審判細則,居民重新進入審判流程。」

  「霍華德。」陸渢的嗓音淡淡響起。

  人群忽然爆發出一片驚叫!

  ——因為陸渢的槍口,緩緩轉向霍華德的方向。

  霍華德一愣,隨即擰眉道:「陸上校,你這是做什麼?」

  霍華德的衛兵齊齊上前一步,一致抬槍上膛,槍口對準陸渢!

  僵持。

  只聽霍華德冷笑一聲:「陸上校,我今天沒有接觸過一隻蟲子。」

  陸渢:「你已經被感染了。」

  「我理解審判庭想接管城防所。」霍華德聲音低沉:「但現在是基地存亡的關頭,陸上校,你濫用職權,也要有個限度。」

  此話一出,人群立即騷動起來。

  陸渢的手指搭上了扳機。他沒有說一句話,但他的動作已經表明了他想做什麼。

  城防所衛兵同樣。他們的動作更大一些,顯然,陸渢只要向他們的霍華德所長開槍,他們也會立即將他亂槍打死。

  死一樣的沉默,冰一樣蔓延凝結開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里,牆內傳來一個人的高喊。

  「反對審判者強權!」

  他一呼百應,所有人——牆內的,牆外的,原本就在的,新湧入的,全部跟著這一聲口號喊了出來。

  「反對審判者強權!」

  「反對審判者強權!」

  「反對審判者強權!」

  聲音一浪高過一浪,而中央的陸渢始終不動。

  安折看著陸渢的背影,他幾乎忘記呼吸。

  他對陸渢了解不深,可就憑那麼一點淺薄的了解,他知道陸渢真的會開槍。

  會死的。

  他身旁的年輕審判官也喃喃道:「不要……」

  ——就在此時。

  遠方道路,忽然出現一道白色亮光,這亮光不斷閃爍著,同時響起的是刺耳的鳴笛聲,人群紛紛規避,一輛車身繪著紅色尖三角的白色機械車轟隆隆飛速駛來,駛到近前時車門打開,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年輕男人跳了下來。安折認得他,一個月前在城門,他的基因測試就是這位年輕博士做的。

  「我是燈塔檢測處負責人。」他拿了擴音器,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第一代基因耦合劑在一個小時前配置成功,能實現靶點快速顯像,只需要……」

  他上氣不接下氣,又喘了一下,才道:「……只需要五分鐘。」

  說著,他擰開一次性針管,走上前:「霍華德所長,如果您願意配合的話。」

  霍華德坦然卸掉全封閉式防護軍服的衣袖,接受抽血,然後看向陸渢。

  其餘所有人也看著陸渢,安折知道他們在等待一個結果——一個霍華德基因檢測正常的結果,以此證明審判者濫殺無度。

  他身後的示威群眾中有人道:「我們要改變歷史了。」

  他也看見陸渢壓下槍口,面無表情倚在壁上擦槍,他好像什麼都不在意。

  他會想些什麼?安折想。

  三分鐘後陸渢擦好槍了,他將它扣回腰間,目光淡淡掃過周圍人群。

  安折望著他,或許有那麼一個片刻,他和他短暫對視了那麼零點幾秒。

  安折立刻往審判官的身邊站了站,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場。

  陸渢好像勾唇笑了一下,他沒看清楚,因為這人下一秒就轉回去了。

  還有一分鐘。

  示威的人群更加騷亂,他們議論紛紛。

  半分鐘。

  十秒鐘。

  他們開始數秒。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檢測車車頂燈紅光大勝。

  不祥的警報聲穿透力極強,突兀響起:「嘟——」

  人群猛地陷入死寂。

  一聲槍響。

  不必陸渢動手,城門的衛兵開了槍。

  死寂在這裡蔓延開來,沒有人說話,最後,博士開口:「上校——」

  陸渢一言不發,轉身向城內走去,他徑直越過所有人,也越過安折。

  沉默的人群仿佛被凍僵的木偶,只在他走到近前的時候才反應過來,緩慢分開一條道路。

  他的身影在安折眼裡,和基地城門那一天轉身離開的背影重合。安折也只見過他轉身離去,而沒有見過他向什麼人走來。

  審判官忽然用手肘碰了碰安折。

  安折立刻反應過來了,他抱著陸渢的工作手冊,追向陸渢——審判者人高腿長,他得小跑才能綴上。

  「上校。」

  陸渢沒回應。

  「上校,您等一下。」

  陸渢還是沒回應。

  「上校……」安折喘了幾口氣,他本來就沒多大力氣,這一跑,聲音受到影響,更軟了一些,他蹙眉道:「您慢點,我跟不上您……」

  上校停下了,並轉頭看他。

  安折氣還沒喘勻,抬頭:「上校……」

  「好好說話。」陸渢淡淡看他一眼,冷聲道:「別撒嬌。」

  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