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周攻玉等了很久。
冬至的時候,他總會給東宮的宮人也留一段時間,讓他們不用在身邊侍候。
連阿肆也被他屏退了,偌大的宮殿中,空蕩蕩地只剩他自己。
明燈照亮了回來的路,可長廊的另一頭,始終沒有出現他想看到的人。
可出宮之前,她明明說好會早些回來的。
周攻玉坐在殿前的玉階上,望著被風吹得四處搖擺的花燈,心緒好似也隨著忽明忽滅的燈火,搖擺不定。
夜裡風很涼,他等了不知有多久的時候,開始回想小滿出宮前穿了什麼衣裳,會不會太過單薄。
小滿總是要回來的,晚一些也不甚要緊,他多等一會兒便是了。
一直等到阿肆出現,說是白芫從宮外傳回的消息。
周攻玉聽完後,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緩緩起身看著被風吹滅的花燈,自言自語地說:「燈滅了。」
阿肆心中不忍,連帶著對小滿也有了怨氣。
「夜裡風涼,還請殿下早些歇息。」
周攻玉「嗯」了一聲,卻沒有轉身走入殿中。
語氣依舊平淡冷靜,好似無事發生。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等阿肆離開後,便真的只剩周攻玉一人了。
滿天星河之下,枝葉婆娑作響。
白芫從宮外傳來了消息,韓拾今夜抵達京城。
其實已經過了宵禁,只是他不願相信,若小滿真的想回來,他便是違反禁令打開宮門也無妨。
但是她不想。
難怪,小滿不肯回來,原是因為韓拾回京了。
花燈被涼風吹滅了幾盞,周攻玉又一盞盞重新點亮。
不多時,他坐在玉階之上,將準備好的煙火點燃。
昏黑夜色中,焰火次第升起,將庭院照得明如白晝。
無論是婆娑樹影,還是冰冷石階,都像要是被這絢麗明亮的焰火點燃,只有一抹身影,即使在這絢爛的火花下,也依舊顯得蒼白冷淡。
這般多的煙火在東宮亮起,自然是極為顯眼的,許多宮人都忍不住停下,朝被煙火照亮的宮殿看去。
光影交替,忽明忽暗。
滿院的火樹銀花,璀璨得刺眼。
周攻玉平靜地看著,面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倒映著火樹的眼眸,仍是沉寂冰冷。
等著花火接連熄滅,短暫的白晝也過去了。
越是明亮奪目的東西,逝去的速度也越快。
只是片刻而已,東宮便又重歸黑暗,周攻玉的身影隱沒在濃稠到化不去的夜色中。
庭中浮著淡淡的硫磺味,地上還有些許多煙花冷卻的硝灰。
小滿應該不喜歡聞到這種味道。
腦海中出現這個念頭後,連周攻玉自己都短暫的愣了一下。
實在是有些難過,明明她為了韓拾將他拋下,他卻仍在擔心如何會教她不開心。
小滿時常和他說,人不能什麼都不想要,這不公平。
如今他才算明白了一些,她說的不公平是什麼意思了。
——
周攻玉坐在殿中一夜未闔眼,只是坐著出神。
每當他闔眼,腦海中儘是小滿和韓拾在外遊玩的景象。
他們二人會去哪?
做了哪些事?
他無法抑制地去想這些,甚至會在心中懷疑,小滿是否會像同他在一起的時候,去拉韓拾的手,又是否會和韓拾一起去月老祠,在紅綢上寫下二人的名姓。
周攻玉不敢再想,也不願闔眼,一直到晨光熹微時,寒風從殿門的縫隙吹進來,將冷卻的燈花拂落。
靜謐中,他好似聽見了些腳步聲。
周攻玉抬起發酸的脖頸,看向來人。
小滿起了一早趕回宮裡,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庭院中是被燃過的煙花,廊邊掛滿了各式精巧的花燈,而她走到周攻玉的寢殿,才發現殿門未關。
輕輕一推便推開了,入眼便是周攻玉坐在地上,臉色蒼白墨發披散,一動不動,安靜的像縷幽魂。
他抬起眼帘看向她,眸光好似微微的閃動了一下,卻又很很快寂冷。
看到小滿出現在面前,周攻玉還以為是自己真的瘋魔了,才會有這種幻像。
但反應過來她是實實在在地回來後,他又有些不知所措,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還是抿緊唇一言不發。
小滿蹲下來,直視著周攻玉的眼睛,臉上並無什麼愧疚,連說話時的冷靜都和他極為相似。
「你不想問我什麼嗎?」
周攻玉看了她一眼,開口才發現嗓音乾澀喑啞:「昨晚我備了煙火,你沒看到,下次再為你準備,不要失約,好不好?」
小滿的表情有些古怪,皺眉道:「我沒有回宮,讓你的心思白費,你不覺得生氣嗎?」
他搖了搖頭,冰冷的手掌觸到她溫軟的指尖。
有沒有生氣?
約莫是有的,卻只有那麼一瞬,更多的還是難過,滿腔都是酸澀,卻又無可奈何。
即便小滿不願回來,他又能如何。
本來這一切都是他在強求,得到什麼樣的結果,也都是他咎由自取。
是他將自己的心捧出去,硬塞到小滿的手上,她若不願要,想丟在地上踩兩腳,那也是他自己的錯。
小滿將自己的手抽回來,神情有些淡漠。
她昨晚本是極為惱怒,可一夜過後,心緒又平靜了。
周攻玉騙了她,也救了她的性命,以血化蠱本就是假的,他卻每一次都真的割出傷口放血。
為了騙她能做到這個地步,連她都有些想不通,周攻玉到底是怎麼想的?
「你騙我,其實蠱已經解了,也不需要你的血」,小滿頓了頓,接著說:「我確實是有些笨,如果不是遇到了從京外來的大夫,可能永遠都不知道自己被騙。
我也懷疑過你說的是假話,去找京城的大夫問過幾次,沒想到你竟然能將所有大夫都收買,讓我信以為真。」
周攻玉沒想到這件事會露餡,神情有些慌張,拉住她的手,想要解釋卻又無從開口:「小滿,你先不要生氣……」
「昨日韓二哥回來了。」
他突然沉默下去,忽然覺得一切話,在「韓二哥」三個字面前,都是如此蒼白無力。
而接下來,小滿又說:「我昨夜未歸,不是因為韓二哥。
只是因為你騙了我,有些生氣罷了。
可想了一夜,我今日一早便進宮來,就是為了想當面和你說清。
你我二人若只有算計欺騙,那確實是折磨,你費盡心思留我在你身邊,而我總要揣測你說的話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兩個人在一起,要真心真意,情投意合才好。
可我們之間確實假心假意,你對我很好,無時無刻不在為我著想,可我擔不起你的喜歡,也受不住你的恩情。」
她說得越多,周攻玉的心越是慌亂無措。
「不是這樣,你擔得起,這世上只有你擔得起。
我知道不該騙你,只是……只是我沒有辦法,不知道該如何留住你,我只是喜歡你。
我的情意從來不是假的,小滿你……」
「可是太子殿下……」小滿蹲在他面前,將發中簪著的玉簪抽出來遞到他手上。
「你讓我覺得,喜歡也不過如此。」
玉簪是周攻玉送給她,卻被她經由陵陽轉送回去的那一支。
後來又被周攻玉悄無聲息地放進了她的妝奩,其實她知道,只是一直沒有拆穿罷了,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偶爾還會取出來簪上。
小滿說完後站起身,再不看他一眼,朝著殿外走去。
周攻玉攥緊手中玉簪,看著她轉身漸行漸遠的身影,心中升起一種感覺,就好似他這次沒有抓緊小滿,往後就真的要失去她了。
周攻玉追上前,想要拉住她的手,卻又怕她厭惡,便改為扯住了她的袖子。
小滿腳步停住,回身看他。
「小滿……」
她走得那樣決絕,毫不遲疑,也絲毫沒有不舍,說走就走了。
周攻玉覺得自己如今的樣子,實在是卑微低賤,比那些遭受丈夫變心,苦苦哀求挽回的女人還要可悲。
他曾經不屑那些人困頓於情愛,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痛哭流涕,失態不說,還十分沒出息。
周攻玉突然就落了淚,扯著她的袖子不肯放。
「別走,不要走了。」
原來他才沒出息,比他瞧不上的人還要十倍百倍的沒出息。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嗓子干啞,像被石子卡住,酸疼得難受。
只管抓緊了她的袖子,用力到指節泛白,好像一鬆手,她就再也不見了。
小滿從未想過會看到周攻玉這副樣子,沒有半點太子該有的高傲矜貴。
擺出如此卑微的姿態,近乎乞求地說:「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她雖然有些驚訝,卻也沒什麼猶豫地回答:「是。」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說完後她去扯自己的袖子,奈何周攻玉抓得很緊,縱使眼眶都泛紅了,還是不死心的堅持,被小滿瞪了一眼,他又垂下頭沉默。
小滿正要掰開他的手指,忽然有什麼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沒什麼熱度,卻好似滾燙無比,讓她手指跟著一顫,動作忽然就停下了。
她有些無奈,又覺得好笑,只好說:「你是太子,怎麼還哭了?」
周攻玉大概也覺得很丟臉,垂著頭沒有理她的話,手上卻將她的衣袖捏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