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徐燕可怖的死狀,讓小滿連著做了好幾日的噩夢。
這世上最經不起揣測的就是人心,而深宮更是無限放大了陰險醜惡的一面。
這裡有至高無上的權利,有無數人夢寐以求的榮華富貴,也是最有希望躍上枝頭的地方。
她對徐燕說的話,也不僅僅是說給徐燕,同樣適用於自己。
有周攻玉庇佑的時候,徐燕可以仗勢欺人,等到被周攻玉扔開,她的下場就是被餓犬分食。
那件事過去後,小滿做了一個夢,夢到籠子裡的人是自己。
周攻玉就那麼遠遠的看著,見她伸出手,便溫柔地笑了笑,晦暗幽深的眼眸如同冰原,冷漠到讓她不寒而慄。
周攻玉薄唇微啟,隔了一段距離,她卻能清晰地辨出他的口型。
他說。
小滿,聽話。
從夢中驟然驚醒,身上已是冷汗涔涔。
周攻玉如前幾日一般,恰到好處地出現,掌著昏黃的燭火來到她身邊。
而這次小滿卻條件反射般往後退離,縮著身子避開他。
周攻玉的手頓住,看到她驚慌不定的表情,耐著心思問道:「怎麼了?」
小滿望著周攻玉的臉,好半晌才從夢裡回過神來。
可心悸感仍是無法消除,她緩緩地平復呼吸,努力將那些虛幻的夢魘從腦海驅散。
「我沒事……」
即使她緩過來了,方才面上的驚惶與恐懼,仍是被周攻玉看的一清二楚。
驚惶是因為噩夢,可恐懼,是因為看見了他。
周攻玉也不知道她夢見了什麼,只是見她臉色蒼白一片,也不好多問,只能說些別的轉移她的注意力。
分明前幾日她還會淚眼朦朧地撲進他懷裡,怎得今日就露出這副模樣。
周攻玉也有些無可奈何,每當他認為彼此的距離拉近了,小滿又很快讓他看清,一切都是錯覺。
「你明日還有政事,還是早些去睡吧。」
「我陪你一會兒,等你睡著了再走。」
周攻玉坐在小滿床榻,平緩低沉地說著些什麼,想如同前幾日一般哄她睡著。
可就是這溫柔卻又清冷的聲線,漸漸和夢裡的周攻玉重合,讓她越聽越精神。
忍不住回想徐燕慘死的一幕,呼吸也好似沉重了些。
「我真的沒事,太子殿下還是回去吧。」
床榻邊的人影沉默著沒有動,良久後伸出手為她掖了掖被角。
「小滿是覺得我很嚇人嗎?」
小滿覺得他語氣有些奇怪,便往被子裡縮了縮,將自己裹緊後才答道:「沒有。」
見她把自己裹得像個蠶繭,周攻玉啞然失笑,說道:「你果然有。」
她以為周攻玉會生氣,於是就不再說話了,誰知他竟用一種十分可憐,十分委屈地語氣說:「雖然不知為何,但你下次莫要用那種眼神看我了。
我寧願你怨我怒我,也不想見你害怕我。
你這般,我的確是有幾分難過。」
周攻玉也會因為她的一個眼神而傷心難過嗎?
小滿愣了一下,還未說什麼,周攻玉便俯身摸了摸她的額頭,說道:「我走了,你早些睡,莫要胡思亂想。」
「嗯。」
等周攻玉走了良久,小滿依舊無法安睡。
想了許久,才後知後覺明白,自己恐懼的並非他。
而是被人掌控,無力擺脫的窒息感。
她害怕自己的一切都被人緊握手中,每一步都走得身不由己,無法選擇。
最害怕的是她交付身心,只能依附於周攻玉,最後卻被放棄。
周攻玉是儲君,心裡裝了那麼多東西,她又有多少的分量。
一想到這些,她便會忍不住害怕,自己會成為次要的那個。
姜恆知愛程汀蘭,愛得全京城皆知,二人年少夫妻,最後落得個互相怨憎的結局。
連時雪卿都和她說過,皇宮是吃人的地方,富麗堂皇之下,掩埋了無數的屍骨。
如今這屍骨里,又多了一個徐燕,這裡不是她該待的地方。
在周攻玉心裡,也許她是有些分量的,可是不會有很多。
同樣的,在她心裡,周攻玉的分量也不多。
與其為所謂的情愛,被一個皇后的名頭壓得喘不過氣,困在深宮中身不由己,她寧可孤身去遊歷河山著書立說,也能算作是不虛此生。
——
自收到韓拾說不日回京的信後,小滿再沒有他的消息。
而她又帶著藥方又去找了其他的大夫,皆沒有更好的化蠱之法。
這蠱毒到底怎樣才算解了,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每次看到周攻玉流血,她就忍不住地心軟,便更加無法對他冷硬心腸。
在東宮的那些日子,似乎時間也過得飛快。
姜恆知稱病,已經許多日未上朝了。
而姜馳也許久沒有消息,連國子監也未曾去,後來才從周攻玉口中得知,他是被送到遠離京城的宗族長輩那裡教化。
而面對這些事,周攻玉永遠都是淡然不驚的,連姜馳親口說出自己隱秘的心思後,他也未曾有過一絲一毫的驚詫,甚至沒有過問她隻言片語。
好像周攻玉什麼都知道,但是又什麼都不告訴她,只要不問,他永遠也不會主動說,便是說了,也是亦真亦假。
因為江郡守夫婦都遠在巴郡,長兄如父,江所思便擔起了照顧江若若的責任。
因為威遠侯是個閒散侯爺,時常和自己的老友去遊山玩水,整日不見蹤影,為了避免周定衡與江若若私下會面太頻繁,江所思就讓她住到了自己的府邸。
小滿去找江若若的時候,猶豫了許久,才開口問了有關韓拾的消息。
江所思告訴她,今年從邊關回京的人馬,至少要十日才能到京城。
十日,可後天就是冬至了。
韓拾和她說過不日回京,還是無法趕回來陪她一起看花燈。
這一年的冬至,宮中有個小宴會。
周攻玉想推去當日的政務陪小滿出宮。
可這個想法,卻在他心中輾轉數次,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兩年前,是小滿第一次出府。
如今再想起來,竟覺得恍若隔世。
當時的小滿像只飛出籠子的鳥雀,看到一切都覺得新鮮,拉著他的手問個不停。
去年冬至的時候,周攻玉正與朝中舊派世家互相抗衡,心中愁緒難解。
沒有讓阿肆跟在身邊,孤身穿過人流,燈火輝映,光影斑駁交錯。
街市上是來來往往的行人,喧囂吵鬧不絕於耳。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月老祠,那裡都是成雙結對的眷侶,偶有幾個也是陪著友人前來。
這樣一個相貌非凡的公子孤身在月老祠,被人打量也是難免的事,只有一個賣花的老嫗,看他的目光和旁人都不同。
周攻玉走去,態度和善地問她為何這樣看著自己。
那位老嫗白了他一眼,說出的話,讓他記了許久,以至於每次回想起來,都會感到心口處隱隱作痛。
「我記得你,去年的時候,你身邊還跟著個漂亮的姑娘。
如今果然是不在了,想必也定是傷透了她的心。
那麼嬌滴滴的小姑娘,公子竟也不知珍惜,當時她就抓個兔兒燈,坐在河邊哭得好生可憐。
我一問啊,才知道她的情郎不喜歡她,見她那般難過,想必是十分歡喜你。
如今可不就是,把人弄丟了吧。
說起來,這般好看的一對,我還是頭一次見,哪有人在冬至的時候把姑娘惹哭……」老嫗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話,周攻玉卻不敢再聽下去,轉身便走了。
直到邁入香火氣濃郁的月老祠,看著滿樹的紅綢時,偏偏那麼巧,一陣涼風吹過,紅綢嘩啦作響,翻卷飛舞著。
只是無意中的一個抬眸,便在這千萬條紅綢中,看到了「周攻玉」三個字。
下面跟著的,是「姜小滿」。
人聲鼎沸的月老祠,一瞬間萬籟俱寂。
似乎割裂出了兩個天地,人聲和繚繞的香火都與他無關,只有翻滾的紅綢映在他眼中,將眸子染得猩紅,如同被到劍劃傷了一般。
良久後,喧囂聲又重新出現在耳邊。
方才出現的紅綢怎麼也看不見了,似乎只是他的錯覺,周攻玉眼底發熱,雙目莫名疼痛。
他伸手欲觸,才發現不知何時,面上已經冰涼一片。
看著自己濕潤的指腹,他霎時間感到從未有過的寂冷,如同被寸寸寒意侵蝕,僵立著無法言語。
憶起往昔,他才發覺失而復得,是多好的一個詞。
上天何其仁慈,竟給了他這個機會。
——
小滿並不願意讓周攻玉陪同,也沒想過去什麼月老祠。
對二人來說,冬至都有些特殊的意味,彼此都不願觸及這個心結。
周攻玉知道她要陪著江若若去看花燈,雖然想親自陪在她身邊,可既然她說了不願,強求也只是壞了她的興致。
到江府等候的時候,江若若為了見周定衡,自然是好一番打扮。
細細地勻了脂粉,還要仔仔細細地描眉,小滿等了許久,忍不住說:「看花燈都是在天黑的時候,你畫的再好看,平南王也看不見呀?」
江若若不滿道:「便是有一絲一毫地機會,我也要他看到我好看的樣子。
你生來就漂亮,哪裡需要妝飾,我就不同了,今日定有好多美人,我不能被人比了下去。」
與陵陽相處的多了,江若若的性子越發活潑,沒有江所思照看的時候,全然忘了江家的家規是什麼。
「那你呢,太子殿下怎麼也不陪你出來?」
「是我不想。」
江若若皺起畫了一半的眉毛,疑惑道:「奇怪了,難不成你還是不喜歡太子殿下,哪有人不想和自己情郎一起游燈會的?」
小滿想起了往事,說道:「其實我與太子是看過燈會的,那是我第一次出府。」
「那你為何不想和他一起,是燈會不好玩嗎?」
「燈會很好。」
小滿笑眼微微垂下,憶起了當時的場景。
「我第一次見到那樣多的人,都擠在一起,還有青面獠牙的面具,和賣糖人的攤販。
花燈也很多,有的還會做成兔子,我很喜歡那個兔子燈。
當日還有人誇我好看,我還高興了很久。」
「你居然記得那樣清楚?」
江若若驚訝地說。
小滿停頓片刻,笑意漸漸消失,自言自語道:「對啊,我怎麼記得那麼清楚?」
周定衡來接江若若的時候,江所思也去找陵陽了。
小滿看著若若跑向周定衡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忍不住笑出聲。
她站在府門前,仰頭望著滿天的夜星,想到韓拾此刻,應當和她在同一片星空下。
兩年前的這個時候,也是他們二人的第一次相遇。
小滿低下頭,提著裙擺下台階,想快些走幾步,好趕上江若若他們。
身後忽然傳來馬蹄聲,駿馬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小滿以為有人借過,也沒回頭,就往邊上挪了幾步。
半晌後沒聽見馬蹄的動靜,似乎是不準備走了,她正要回頭看一眼,就聽背後傳來一人的聲音。
帶著幾分無奈和戲謔的笑意,說道:「真是個傻丫頭。」
她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人故作傷心地嘆口氣,又說:「這麼久不見,也不回頭看一眼韓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