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月老祠這個地方,對小滿而言意義非凡。
她第一次出府遊玩,去的就是月老祠。
周攻玉是牽著她的手帶她到來的,就像帶著她去領略凡塵煙火,感受人世的喧囂和真摯祈盼。
那是她第一次那麼想用力的活下去,甚至萌生怯意,想要逃離相府。
很多人都認為她死才是正確的,她卻始終留著一線希望,不甘願就這麼死了。
而那麼多人的冷言冷語,都比不上周攻玉一句「聽話」。
那個時候,她是真心覺得死了也好。
故地重遊,便會徒增傷悲。
江若若不知道這層過往,天色將暗就興高采烈拉著小滿出去遊玩。
江郡守在信里再三提醒江若若,要懂得禮義廉恥,不能忘記女兒家的矜持。
連江所思都在她面前說過多次,讓她不要和周定衡私下相會,還未成婚便把名聲敗壞了。
江若若反倒拿陵陽郡主來嗆他,幾次後連江所思也不管了,只讓小滿幫著看著,不讓二人的言行出現逾矩。
馬車早早備好,徐燕來京城不久,纏著小滿帶上她。
對小滿來說這也不是什麼難事,反正到了最後,都是周定衡和江若若你依我濃,她也不好湊到二人面前煞風景。
徐燕對小滿的身份和過去都很好奇,時常纏問個不停,被拒絕多次也不再鬧了,卻還是對此抱著強烈的好奇。
京城和益州很多風俗都不同,周定衡邊走邊和江若若說起這些,小滿慢悠悠地跟著他們,偶爾回答徐燕的問題,神情多有疲倦。
徐燕問了幾次,見她眉間隱隱的不耐,也變得興致寥寥起來。
走了不久,街市上的燈籠被依次點亮。
燈影憧憧,衣帶飄搖。
「夫子,我想買糖葫蘆。」
看著糖葫蘆走街串巷的小販從旁經過,包裹著糖晶的艷紅果實立刻吸引了徐燕的目光,扯著小滿的衣袖叫停她。
小滿轉身,落入眼帘的,除了那漸行漸遠的攤販,還有一個戴著崑崙奴面具的男人,即便是單看身形儀態,在人群中也是鶴立雞群,能被人第一眼注意到。
小滿轉身的時候,他也沒有動,只隔著人流與她遙遙相視。
「夫子,糖葫蘆!」
小滿反應過來,掏出錢袋遞給她。
「快去吧。」
徐燕喜滋滋地應了,立刻就去追那攤販,飛揚的裙裾如花瓣一般。
小滿放慢腳步,繼續朝前走,好等徐燕買完跟上來。
人流眾多,雖比不得冬至和花朝,卻也會一個不慎撞到行人。
徐燕去追攤販的時候,手中的錢袋被人撞落在地,不等她彎腰,一隻乾淨漂亮的手把錢袋拾起,細緻地揩去灰塵,然後才遞給她。
「拿好,不要弄丟了。」
待清潤悅耳的嗓音響起,徐燕立刻就認出了他是誰。
顧及到街上都是行人,她壓住心底的狂喜,克制住臉上的表情,小聲喚了句:「殿下?」
「是我。」
徐燕捏緊了錢袋,還想再問什麼,就見小販已經要走遠了,而太子也抬起頭看向前方。
「殿下來找夫子嗎?」
周攻玉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情緒。
「算是吧。」
雖然知道答案,但聽他說出來,心裡還是忍不住失落。
徐燕捏緊錢袋,還想再說些什麼,周攻玉就對她說:「你再不去,可就追不上了。」
徐燕應了一聲,又要提著裙擺去追賣糖葫蘆的小販。
剛走了兩步,身後人又叫住她,停下來的時候,她心臟跳得飛快,眼含希冀地望著周攻玉,等他開口說點什麼。
「多買一串吧,你們夫子以前……」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連本來冷清的眉眼都染上了溫柔。
「她以前也喜歡這些。」
「好。」
徐燕嘴上答應了,心裡止不住的發酸,方才去追小販的力氣都沒了大半。
——
夜色漸漸深了,又是最熱鬧的西街,聚集了許多女子在穿針乞巧。
小滿在相府的時候,府中的婢女也會一起玩樂,陶姒見她和婢女們混在一起會面色不悅,這些平常姑娘的玩樂,她從來沒有體會過。
後來去了益州,江若若帶著她和那些小姐們一起,她嘗試過了穿針乞巧,卻覺得無聊至極。
大抵許多事都是這般,曾經心心念念得不到,最後得到了,才發覺不過如此。
小滿停了一會兒,望著歡笑聲陣陣的人群發呆。
再一抬頭,江若若和周定衡就走遠了。
她就知道,江若若出來堅持要拉上她,分明是為了讓江所思放心。
「夫子等等我!」
徐燕喘著氣叫住她,手上還拿了兩串糖葫蘆。
小滿笑道:「怎麼耽誤了這麼久?
我還當你是被誰家的郎君給迷住眼,走不動路了。」
燈市的光暈照在徐燕臉上,看著倒真像是臉頰泛紅。
「夫子莫要這樣打趣我了,這樣說我,不知道還以為我是那種色迷心竅的浪子。」
「食色性也,哪裡浪蕩了,我也喜歡漂亮的人。」
想到方才的事,徐燕不禁有些羞惱,將糖葫蘆往小滿手裡一塞。
「給夫子的。」
小滿接過,對她道謝。
「夫子也喜歡吃這些東西,不都是小孩子才喜歡嗎?」
徐燕忍不住問了一句。
小滿咬了一口糖葫蘆,短暫的甜過去,便是讓人口舌生津的酸,讓她連眉毛都皺成一團。
「也不是。」
小滿咽下酸甜的山楂。
「只是以前我小的時候沒人會給我買,就心心念念著想要。
後來有人買給我,才發現糖葫蘆是酸的,所以我也不是很喜歡。」
只是那個時候,喜歡那個為她帶冰糖葫蘆的人。
每次托他為自己帶糖葫蘆,或是什麼糖糕,都只是想快些再見他的藉口。
這種酸到讓人想哭的東西,她並不愛吃,但後來每次看到,還是忍不住去買,就算不吃也會留著,連在街上遇到做糖人的小販,都會情不自禁的駐足。
連她自己都說不清個所以然來。
「奇怪……」
徐燕小聲嘀咕被聽見,小滿問她:「怎麼了?」
「沒……沒怎麼。」
因為是七夕,月老祠的人比冬至那日不見得要少。
還未及走近,就能聞到空氣中隱約的香火氣,越靠近越濃郁。
徐燕看到高大的月老樹,忍不住驚呼出聲。
「好高!」
垂落的紅綢幾乎將樹上的綠葉全遮住了,在樹下,小滿看到了江若若和周定衡。
因為曾經見過孫小姐,再看到這一幕,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夫子……」
聽到徐燕在小聲叫她,小滿扭頭。
「怎麼了?」
「你不去寫嗎?」
「我就算了,你要是想去,可以在內殿買紅帶,筆墨都有。」
像徐燕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有了心上人也不奇怪。
起初還以為沒了家人,她會很長一段時間都意志消沉,來京城後才知道是想多了。
小滿為她指了方向後,捂著鼻子朝香火味沒那麼濃的地方走。
小滿低頭往台階上走著,只聽一聲驚呼,一個姑娘腳踩空了,眼看著就要摔下去。
小滿反應迅速地伸手將人拉回來,自己也跟著踉蹌兩步才站穩。
拉著對方的時候,兩人身子撞在一起,挨得極近,除了月老祠空氣中瀰漫的檀香氣,她還聞到了帶著微腥的花香。
小滿抬頭,二人俱是一驚。
姜月芙愣愣地看著她。
「小滿?」
小滿忽然覺得手掌中的細腕瘦弱到像是有了稜角。
她鬆手,往後退了兩步,神情也變得疏離。
「姜小姐。」
姜月芙看著小滿,又看了看樹下一對璧人,問道:「你是跟江若若一起來的?」
「你不要靠近若若。」
小滿聽她提起若若,眼神忽然多了幾分凌厲。
姜月芙嗤笑一聲,「你確實變了不少,以前從不見你這麼說話,果然是攀上太子有底氣了。
就算太子喜歡你,又能喜歡多久,你沒有依仗,也不夠聰明,就算以色侍君也有容顏不再的時候。
我可是聽說,朝中最近都讓太子選妃,你拿什麼和其他人比?
即便今日得意,往後還會被人踩在底下。
草芥也永遠是草芥,做不來天上的雲霞。」
連說了好幾句句,小滿也沒有生氣,只是看她的神色複雜了許多,甚至還帶了憐憫。
小滿欲言又止,最後只說了句:「你也變了許多。」
姜月芙沒有惹怒她,而她輕飄飄的一句話,連同那憐憫的神情,都像是刀子插在姜月芙的心上,骯髒的膿血都從傷口流出,撕裂般的痛苦。
她瞪著小滿,眼中布滿血絲,眼瞼下泛著烏紫。
「我是因為你才成這樣的,是因為你!姜小滿,你都知道對不對,你是故意的,才讓她和我搶,你成心要毀了我!」
姜月芙的聲音壓低了,湊在小滿耳邊,像一條毒蛇吐信子時發出的嘶嘶聲,讓人背脊都跟著一涼。
小滿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語氣帶了幾分輕嘲。
「跟你搶?
姜小姐似乎誤會了什麼?
就算不是她,是任何人,都不會是你。
我以為你自己清楚,不是我故意害你,是你自己做的。」
從前在姜府,姜月芙只是不愛與她說話,從不像姜馳會主動招惹,除了要給她用血做藥引,兩人是沒有交集的。
怎麼看姜月芙都不是壞人,甚至沒有對她口出惡言過。
如果說過去她是偽善冷漠,那現在就是胡攪蠻纏撕破臉,都不屑與她面上交好了。
這將近兩年的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個人。
「姐!」
台階上忽然跑來一人,把姜月芙一把扯到身後,擋住了小滿的視線。
姜馳皺眉:「你在這兒做什麼,和誰一起?」
「與你何干?」
小滿看姜馳這種瘋狗一樣的人也來了,頓時沒了再糾纏的興趣,轉身就要往台階上走。
姜馳伸手要去拉她,被姜月芙給拽了回來,他望著遠去的人影,手指緊了緊,又緩緩鬆開。
——
民間道佛不分家,時常將神仙們混在一起供奉。
月老祠雖說主求姻緣,也有其他小殿,供奉各路神仙,比如財神和送子觀音。
七夕多是來求姻緣的年輕男女,其他殿裡人影寥落,小滿繞到了後院的小殿,也認不出供奉的是什麼神仙。
只是難得這裡沒有濃到讓人頭暈的檀香,反而是院子裡栽了棵桂樹,滿院都是甜香的桂花味。
嘈雜吵鬧的人聲都遠去了,偶爾幾聲清遠的鐘聲穿透了浮躁,一直傳到僻靜的小殿。
仰頭是漫漫星河,長夜千里。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星空,直到眼睛都有些發酸了,才將頭低下,開口道:「你還要跟著我多久?」
殿裡供著的菩薩寶相莊嚴,輕煙從爐中繚繞而上,香箸被燒得只剩點點火星,忽明忽滅。
最後的火星黯淡,身後的枯枝落葉被踩出輕微聲響。
「小滿。」
她轉過身,眼神平靜。
周攻玉手上拿著一個崑崙奴的面具,低垂著頭看她,眼睫顫了顫,又移開了目光。
那一刻,她竟然奇怪的覺得,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敢直視大人。
確實很幼稚,又十分地不可理喻。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周攻玉用指腹摩挲著面具粗糙的邊緣,好似這能讓他緩解一些心虛和焦躁。
「我想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