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你這麼討厭我,恨不得我去死,又為什麼來找我?」
小滿才發現,整個姜家,她最看不懂的是姜馳。
他不是程郢,對自己的姐姐愛護到了極致,寧願傷害別人來換得她的安穩。
也不是姜恆知這種高高在上,心狠手辣偏裝作情深的偽君子,更不是姜月芙這種從小被心疼,用旁人的血供出來的大小姐。
姜馳並非從小就這麼討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或許是總跟著程郢的緣故,他就開始對她口出惡言,處處讓她不痛快,像是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厭惡她到了極點。
但這些惡意究竟是怎麼來的,她也不在意了。
「你跟我到底有什麼仇?
明明我們什麼關係也沒有?」
姜馳本如青松筆直的身形,站在她面前總是顯得高大,此時再看,卻又不覺得了。
低下的脖頸如同松枝被雪壓彎,一點點地沉下去。
片刻後,他吸了一口氣,仍是低著頭沒有看她,語氣帶著咬牙切齒,壓抑著複雜的情緒:「姜小滿,你說得對,我確實討厭你。」
他抬起臉,面上滿是淚痕,卻露出了當初在姜府一樣的笑,滿是惡意,又莫名悲涼。
「我就是要你不痛快,我就是要纏著你,你又當如何?
你就算死了,也是姜家的人。」
白芫看著姜馳,覺得他實在是不對勁,然而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對又說不出來。
小滿不想再理會,只當他是被寵壞了,轉身走進書院。
姜馳沒有攔,他來這趟,就像是在威遠侯那次一樣,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然而不等他離開,就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轉過身。
韓拾扛了杆銀槍,披著落日的餘暉,橙黃的光暈映在身後。
他皺眉,掛上了一個挑釁的笑。
「怎麼著,特意來這兒找打?」
姜馳握緊了拳,眼中滿是戾氣。
白芫送小滿回屋,聽到了院子外的動靜。
小滿疑惑:「好像有什麼聲音?」
白芫不想多管閒事,淡淡道:「你聽錯了。」
「哦。」
她聽話地點了點頭,繼續向前走。
韓拾比姜馳的年歲要大,又是從小習武的,很快就把姜馳揍得毫無還手之力,放了兩句狠話就走了。
等回了書院,他正有話想和小滿說,站在她門外思忖著如何開口時,門突然就打開了,嚇得他一抖,呆呆地看著她。
「韓二哥?」
韓拾輕咳一聲。
「小滿,我有事想告訴你。」
—
二人並肩坐在堂院的地板上,燈籠的光照在他們身上,光影綽約,生出了幾分落寞來。
「韓二哥你真的要走嗎?」
她雙手放在膝上漸漸收緊,語氣也漸漸變得低落。
韓拾深吸口氣,堅定道:「是啊,我必須走,邑人又在邊關侵擾百姓,妄圖侵占我們的城池,我要保家衛國,守住我爹娘守住的國土,他們黃泉有知,一定會誇我是個好兒子。
我姑父他們不讓我參軍,是為了我好,可我不能聽。
男子漢大丈夫,為守住河山拋頭顱灑熱血,是我心甘情願,即便有朝一日戰死沙場,也是死得其所。」
小滿怔怔地望著他,只覺得今夜的韓拾,眼裡就像是裝了星空,是最最好看的模樣。
可她還是覺得眼眶發酸,眨了眨眼,便有熱淚滾落。
她沒想到會這麼快,然而再一想這些時日他和周定衡走得那樣近,整日整日的不在,一時間都好解釋了。
以前她看那些話本的時候,也經常看到講行兵打仗的,卻只覺得想像不出是何種模樣。
雖不曾見過真正的戰場廝殺,她也知道是要死人的,滿是殘肢斷臂,血流成河。
之前在姜府的時候,她就聽說一個副將被敵軍劈成了兩半。
小滿身子顫了顫,話裡帶了哭腔:「我……我害怕。」
害怕他回不來,害怕這個拉她重活一次的人不見。
韓拾無奈地摸著她的腦袋:「怎麼還哭了,這麼捨不得我?」
她點頭,眼淚流的更厲害了。
「你要完完整整的回來,一根指頭都不能少,我不要你拋頭顱灑熱血,你好好回來……」
韓拾突然笑了一聲,伸手將她摟到懷裡拍了拍,認真道:「我保證完完整整的回來。」
「這次不會去多久,也沒有那麼嚴重,再說了,又不是立刻就走,哭什麼,我還要陪你捉魚呢。
等邊外的事解決,冬至的時候我會回來看你,可一定要等我啊。」
少年的玄袍融於夜色,而眼中閃著的光,她畢生都不會忘。
那是將她從雪地里撿起來,給她一個家,給她親人的韓拾,是世上最好的人。
——
林菀產子的時候,姜月芙再次病發。
西街的一個小院是女人痛苦到嘶啞的呻吟,相府中是喪失理智的哭喊和絕望的悲泣。
姜恆知在姜月芙的院子外站了許久,聽著裡面亂糟糟的聲響,思緒都纏成一團。
他不由地想起了小滿,他想讓小滿救救姜月芙,卻又過不了太子那關。
此刻真是知道了什麼叫作繭自縛,若一開始沒有動過這種心思,他也不會害了一個又一個的人,可現如今,一切都無可挽回,無法停下。
直到屋中的哭喊聲漸漸小了,姜恆知長嘆一聲,踏步走進院子,守在門外的婢女一見到他,臉色都煞白一片。
他頓了一下,意識到不對勁,步子猛地加快,用力將門推開。
姜月芙因為掙扎,衣衫都凌亂了,蒼白的臉上帶著淚痕,眼下是一片遮不住的烏青。
輕煙從爐中絲絲縷縷地攀升,緩慢如一尾遊走的小蛇。
她就伏在香爐邊,表情近乎迷醉,手指都在微微發顫。
程汀蘭慌亂地撲過去,想擋在她身前,將香爐也掃到地上,卻被姜恆知用力扯到了一旁。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似是花香,又帶著腥氣的味道。
而姜月芙知道他進來了,卻還是不多不避開,貪婪地嗅著爐中的輕煙。
姜恆知混跡朝堂這麼多年,自己也是出身權貴,對這味道並不陌生。
靖國的不少文人為了尋求快活激發詩情,會用一種名為「百花泣」的薰香,這香聞了使人飄飄欲仙,甚至能忘記疼痛不知所以。
本是一個江湖大夫用來輔助治病的東西,是會使人成癮的毒藥,卻從文人傳到了京城貴門子弟的手裡。
直到去年,太子殿下下令將「百花泣」列為禁藥,製藥者殺頭,買藥賣藥都是同罪。
起初他親眼見到自己一手提拔的學生,竟在下朝的時候藥癮發作,口吐著白沫從白玉階上滾了下去。
回府後,他氣憤至極,還對程汀蘭說起了此事。
當時她神色怯怯,他還誤以為那是對「百花泣」這種髒物的排斥厭惡。
如今想來,竟是早就開始給姜月芙用藥,他以為的排斥,是她對事發的恐懼!
姜恆知又想到了那個學生癮發後在地上扭動掙扎的模樣,心中半是驚駭半是震怒,只覺得眼前一片黑,站在原地久久都不再動。
屋裡的香氣讓他胃中一陣翻湧,等終於緩過神來,他猛地回神抽了程汀蘭一個耳光。
程汀蘭摔倒在地,髮髻散亂,捂著發紅的臉嚶嚶哭出聲,邊哭邊怨恨地說著:「你說過會一輩子對我好,現在卻動手打我,說只要我一個人,先是有了陶姒,如今又在外養了個賤人!現在成這模樣都怪你!月芙痛得要死,我能怎麼辦,她是我的女兒,只要讓她好過,我什麼都管不了!你有辦法,那你就治好她,跟我發什麼脾氣!」
姜恆知目眥欲裂,被氣得面目都有些猙獰了,指著姜月芙說:「讓她好過?
你以為自己是為她好?
無知婦人!你這是害她,是要毀了她!誰給你出的主意,是不是又是程郢,是不是?
!」
他未曾有過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厭惡程汀蘭,他認為她溫婉懂事,是世上難得的好女子,是委屈下嫁給了他。
程汀蘭雙目也泛著紅,嘶啞道:「毀了她?
你根本不在乎她!你早就不想要我們了,你說自己不曾對那賤人對心,卻三番兩次去她的住處。
月芙痛得死去活來,你卻和旁的女人卿卿我我,你眼裡早就沒有月芙了。
你想讓月芙死了,再找旁的女人為你生兒育女!死了這一個,你還可以再找旁人,是不是!」
「你混帳!簡直胡說八道,我何曾對不起你,我做了那麼多,你就只看得這些……」
兩人爭得面紅耳赤,猩紅著雙目互相指責謾罵,將過去的恩愛和溫情都撕裂開,言語化成鋒利的刀劍,挑開傷疤,流出深藏的膿血。
愛意在一次次口角中被摧殘,就像被蠶食的樹葉,乾枯後輕輕一捻就碎成渣子。
爭論漸漸停息,二人皆是疼痛狼狽,沒有一方感到勝出的快感。
姜恆知扶著桌子喘息,看向趴在桌前昏睡過去的姜月芙,她本該嬌艷的面容,如今像瀕臨凋謝的花,一寸寸發黃枯敗。
他猛地一顫,奪門而去。
一走出院門,為他傳話的小廝急匆匆跑近,喘著氣說:「相爺,杏花巷那邊出事了,快去看看吧,夫人才剛生產,這程郎君就趕去了。」
——
林苑蒼白著臉坐在屋裡,孩子正在穩婆手中哭泣,被鎖在門外程郢正不耐煩地拍這門,朝她叫喊:「不要不識好歹,這是先前說好的,如今變卦,我……」
她低頭估摸了一會兒時間,便將門栓抽去,開門和程郢對上。
程郢見著她衣衫單薄,因為產後虛弱腿還在發顫,就往後退了一步,冷笑出聲,對穩婆招招手:「把孩子抱過來吧。」
這個時候林菀突然就扯出一個笑,說道:「程郢,你和你姐姐可真是噁心,你們全家都該去死。」
程郢臉色一變,頓時暴怒地罵了一句。
林菀聽到了車馬聲,猝不及防跪了下去,抱著他的腿哭泣出聲,聲聲都柔弱可憐。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帶走我的孩子,我不能沒有他……」
「你他娘的說什麼屁話,滾開!」
程郢正要扯開她,就聽身後一聲怒喝。
「程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