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韓拾正在和小滿說著話,突然一道白色身影出現在眼前,將小滿抱在了懷裡。

  他嚇了一跳,手裡的花盆都險些砸在地上。

  正要伸手去拉開二人的時候,江若若阻止了他。

  「這是太子!」

  江若若的話,如同一道驚雷炸在他頭頂。

  驚詫的不止是他,也有陵陽郡主和江所思。

  阿肆倒抽一口冷氣,用力眨了眨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眼花。

  姜二姑娘死去一年多,如今卻忽然回來了,竟還跟著江家的大公子一起?

  江所思始終端正的儀態也在此刻瓦解,瞪大眼望向二人,緊接著目光又投向韓拾。

  韓拾想都不想就知道,江所思這是在問他怎麼回事,小滿和太子怎麼會認識。

  然而他和周攻玉僅有一面之緣,若不是今日再見,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楚,更別提得知他的身份。

  他是如何也想不到……小滿的心上人會是當朝太子,是人人都稱讚舉世無雙的周攻玉……

  連陵陽郡主都沒見過這幅場面,在她心裡,太子一直是冷靜自持的模樣,從未像今天這般,大庭廣眾之下跑向一個女子,不顧外人的目光將她抱在懷裡。

  也並非真的不近女色,只是要看是誰。

  小滿被緊錮著,幾乎是被周攻玉按在了懷裡。

  冰涼的髮絲垂落在她臉頰,曾無比熟悉的懷抱和聲音再次出現,她卻覺得恍若隔世。

  察覺到懷中人的掙扎,周攻玉放輕了力道,卻沒有徹底放開她。

  「太子殿下。」

  韓拾面色微凝,實在忍不住先開了口。

  小滿有些喘不過氣,推了推周攻玉,他退後半步,清潤的眼眸微眯,看向韓拾的那一瞬,似有陰鷙漸漸從他眸中隱去。

  雖然結束了這個擁抱,他的手仍是沒有要鬆開的意思。

  小滿用力掙開,立刻跑到韓拾的身後,眼神戒備地看著周攻玉。

  韓拾面色緩下來,拍了拍她的肩。

  「沒事,別怕。」

  周攻玉面色微怔,看向躲開他的小滿,眼中還有幾分意外。

  「小滿?」

  陵陽怒瞪江所思,「這是怎麼回事,那個女人是誰?

  你們是不是故意找了個人來勾引太子?」

  江所思很是苦惱:「回稟郡主,在下是真的不知。」

  「你不知道?

  這是威遠侯府的人,你說你不知道!」

  陵陽郡主的吵鬧聲打破了詭異的沉默。

  小滿縮在韓拾身後,心跳飛快,生怕周攻玉將此事告訴姜家。

  韓拾心中焦躁,隨口胡扯:「太子殿下是不是認錯人了?」

  周攻玉笑意猶在,看向韓拾的目光卻猶如淬了毒,泛著陰狠戾氣。

  語氣也是輕飄飄的,好似冷凝的雪花飛進脖頸,讓人生出要打寒顫的衝動。

  「你覺得呢?」

  江所思心道果然,外人說的溫和好脾氣都是假的。

  為了韓拾不再說什麼冒犯的話,他趕忙上前阻止了韓拾,讓二人對周攻玉行禮。

  小滿低著頭從韓拾身後站出來,始終不肯抬眼看向周攻玉,只是聲音極低地喚了一聲:「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他咬字清晰,一字一頓,緩慢念出了這四個字。

  「你要裝作不認識我嗎?」

  她頭壓得更低了,恨不得縮進衣服里。

  江所思知道這兩人之間的事不是他們能解決的,將韓拾往回扯了一把,對小滿說:「小滿,不得無禮。」

  她憋紅了臉,看了江所思一眼,悶悶地「哦」了一聲。

  「去吧,既是故人,便去和太子殿下敘敘舊。」

  她更憋悶了,極其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周攻玉看她這副模樣,心中無比酸澀,不知是喜更多一點,還是悲更多一點。

  然而觸及到她眸光,那一瞬便豁然了。

  還是喜更多。

  只要她還活著,恨也好怨也好,都不是難以承受的事。

  韓拾憋屈至極,憤恨地看向江所思,剛要說些什麼,就見江若若咬著唇瓣,眼眶通紅泫然若泣。

  他愣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你哭什麼?」

  陵陽郡主看得出來周攻玉不對勁,也不敢這個時候去搗亂了,一直安分的站在江所思身側。

  聽到韓拾的話不忍冷嗤一聲,江若若好似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眼淚奪眶而出,哭著跑開了。

  韓拾睜大眼,又是疑惑又是氣憤:「我還沒哭呢她哭什麼?」

  「蠢貨。」

  陵陽郡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韓拾此時一點就著,怒氣沖沖地問她:「你罵誰呢?」

  江所思站到兩人中間,勸說道:「好了,如此吵嚷,成何體統。」

  陵陽:「你說我不成體統?

  !」

  「不是……」

  「好大的膽子,敢教訓本郡主……」

  「郡主請聽在下解釋……」

  小滿聽著身後人的聲音逐漸遠去,用力到幾乎要把袖子攥破。

  周攻玉輕輕掃過,全當沒有看到,輕聲問她:「小滿,當時的事,我並非有意。」

  她退後一步,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可能不好,又飛快抬頭看了他一眼。

  「沒事的,我不怪你。」

  話中滿是疏離,甚至還有些許恐懼……

  周攻玉眼眸微沉,直直盯著她的臉,似是要看出她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為什麼不怪我?」

  小滿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竟然見到了周攻玉。

  本來以為回京城一段時日就能再回到益州,往後應當是再也不見的。

  再也不見或許有些可惜……卻也不是什麼壞事。

  在巴郡這些日子她其實是很開心的,江郡守夫婦對她很好,府中的人也對她也很好,再也沒人會割開她的手腕放血,沒有人像看牛羊一樣看她。

  一切都讓她覺得舒心。

  只有偶爾想到周攻玉,她會覺得心裡酸酸麻麻,說不清的難過。

  都說喜歡一個人,是見到他就會笑,想到他就忍不住開心。

  可她想到周攻玉,只覺得難過。

  想開之後,就連難過也沒了。

  周攻玉看著小滿沉默許久,胸腔的好似有星火漸漸冰冷。

  小滿終於抬起了臉,望著他的眼眸仍舊澄澈,卻分明是疏遠躲避的。

  「我不怪你,我現在很開心的,真的沒事。」

  「你想我怎麼做?」

  涼風拂過,白色衣袍微微擺動,柔軟衣料勾勒出他清雋的身形。

  「什麼?」

  她疑惑。

  周攻玉的眼中蘊了苦澀無奈。

  「小滿,我沒有娶姜月芙,以後也不會娶。」

  她沒想到周攻玉會這麼說,神情仍是平靜,和她的眼神一般,看不出絲毫動容。

  「我知道。」

  可這與她又有什麼干係呢?

  「回來好不好?」

  「可我不想回姜府,我不喜歡那裡。」

  「你可以和我回東宮,我已經是太子了,不會有人拿你怎麼樣。」

  周攻玉仍抱一線希望,幾乎是在半哄半勸了。

  「殿下可不可以不要告訴姜丞相他們,當作今日沒見過我,我不想回去了。」

  她終於下定決心,說出了這些話,緊張地等待周攻玉的答案。

  和周攻玉再相見的時候,她一顆心始終緊吊著,生怕他會告訴姜恆知。

  姜府的人現在應當是過得很好才對,她一點都不想和過去再扯上什麼關係了。

  沉默了半晌,周攻玉答道:「好。」

  她眼睛亮起來,眉梢的那一點歡喜像枝頭的含苞的桃花,鮮活艷麗,嬌俏得讓人移不開眼。

  無論周攻玉如何說服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小滿的歡喜確實與他無關了。

  看到他的時候,她的臉上只有驚慌失措。

  可曾經明明……明明不是這樣。

  她會笑著喊「攻玉哥哥」,扯著他的衣袖問他要飴糖,有數不清的問題要問他。

  可方才,她喚的是「殿下」。

  對著另一個男人言笑晏晏,還叫他韓二哥。

  一時間,胸腔就像灌了冰水,帶來凜冽的刺痛,將他的理智不斷擠壓。

  小滿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努力讓自己不要看周攻玉的表情。

  「我想回去找韓二哥。」

  掩在衣袖下的手指收緊,指節用力到泛白,他卻好似感受不到指甲嵌進掌心的疼痛。

  想扯出一個笑來,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周攻玉生了一副極好的皮相,給人看去,只覺得他氣度深沉如遠山。

  臉上總掛著抹清淺虛偽的笑意,實在是迷惑人心。

  可如今,他也不笑了,連嗓音都帶著那麼一點脆弱低啞,像是朽枝即將被壓斷的悲鳴。

  「你喜歡他?」

  小滿被問到了,還不知道回答什麼好,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呼喊:「太子哥哥!」

  陵陽被丟下很久,兩人的敘舊還是沒能結束,在韓拾的再三挑釁攛掇下,她還是忍不住來打探情況了。

  周攻玉的心中橫著一根繃緊的弦,陵陽的突然出現,反而使他長吁一口氣,緊繃的弦也緩緩鬆了。

  問出那句話他便後悔了,與其得到不想要的答案,不如不要問,權當做不知道。

  小滿是第一個真心實意對他好,會小心翼翼將自己的一切都與他分享。

  在他稱得上寡淡無趣的人生中,這是僅有的慰藉,也是他能在晦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光。

  是他配不上小滿的好。

  「小滿,我不逼你,也不告訴姜府的任何人,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可他現在想抓緊這束光,困也好求也好,都不能再眼睜睜看著她離開了。

  陵陽不等走近,被周攻玉涼涼地看一眼,腳下步子立刻停住。

  ——

  韓拾等得焦躁至極,一心想將小滿立刻拉出來,然而江所思還堅持問個不停,他不勝其煩,抱怨道:「我哪知道啊,我也不知道小滿認識太子啊?

  你問我有什麼用?」

  說完後又是一陣沉默,江所思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此次進京只為取得春試榜首,不曾想過還會卷進這種事。

  方才見小滿的神情,倒像是害怕太子的接近,二人之前到底有多少牽扯,不是他們能胡亂臆測的。

  江所思臉色凝重:「那你想如何?」

  「你沒看到小滿剛才不情不願的嗎?

  反正她不願意,誰都不能強迫她。」

  韓拾說完,就見兩人的身影逐漸近了。

  小滿朝韓拾跑去,藕荷色裙邊如盛放的花朵,恍然之間讓他想起了不少舊事。

  不同的是,那時候小滿是向他跑來,此刻,卻是從他身邊離去,奔向另一個男人。

  光是這麼想,胸腔翻湧的嫉妒與不甘如潮水,恨不得將他整個淹沒吞噬。

  走到此處,周攻玉眼神依舊冰冷,面上卻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從容笑意。

  「方才是我失禮了。」

  韓拾一肚子火,也假惺惺笑道:「殿下說笑了,失禮的是我才對。」

  小滿瞥了二人一眼,悄悄問江所思:「若若去哪了?」

  江所思嘆息一聲:「她可能有些不好受,這不是你的錯,切勿放在心上,她定能想開的。」

  小滿一聽,頓覺不好,甩下他們就去找江若若了。

  院子裡的兩個婢女見小滿來了,都眼神奇怪地對視一眼。

  房門緊閉著,她叩了叩門,屋裡無人應答。

  小滿回頭問:「若若在屋子裡嗎?」

  婢女表情複雜:「在呢,也不讓任何人進去,小滿姑娘幫著勸勸吧。」

  威遠侯府這麼大點的地方,發生了小滿和周攻玉這等事,不消一炷香就傳遍了。

  現在都知道太子一見面就抱了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姐。

  小滿聽到屋子裡的壓抑的低泣聲,敲門的手停住。

  「若若?」

  屋子裡的人並不理會她,站了許久,她也不好再繼續惹江若若煩心,默默轉身離開。

  婢女小聲交談著,看著小滿遠去。

  「這小姐真是個了不得的,還以為是從哪撿來的孤女,竟然能一見面就勾了太子的心。」

  「可不是嘛,指不定是個有手段的,看著還乖巧本分,原是個事兒主……」

  門啪得一聲被打開,嚇得兩人一個激靈。

  江若若泛紅的眼眸還含著水光,面色慍怒瞪著二人:「非議主子,自己去請罰十丈。」

  說完後又啪得關上門,力度之大,驚起了枝頭的雀鳥。

  江所思得知了二人之間生出嫌隙,也不知該如何勸解,又怕韓拾心直口快,惹得若若更加不滿。

  「此事並非你的錯,若若並非不懂道理的人,你和她好生解釋,她不會怪你的。

  我和韓拾去了只怕她認為我們偏向你,屆時更難解決了。」

  小滿沒想到江所思竟然不問她是怎麼回事。

  「兄長都不問我和太子之間有過什麼嗎?」

  江所思嘆了口氣:「無論有什麼,那都是過去的事。

  韓拾也說過,初見你時,你在大雪裡被凍到僵冷,若不是他遇見你可能連命都沒了。

  想必過去也不是什麼值得回憶的好事,你若不喜歡,我自然不會提。」

  她低下頭,眼眶漸漸紅了。

  「好了,哭什麼。」

  江所思拍拍她的肩,安慰道。

  ——

  夜裡沒有月亮,漆黑寂靜,幾聲蟲鳴都顯得極為清晰。

  江若若沉悶了一整天,誰也不肯見,裹在被子裡好久才睡著。

  安靜的房中響起一陣悉悉率率的聲音,樹影透過窗戶照進來,像是張牙舞爪的妖怪。

  本來在睡夢中的江若若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忽然見到有個黑影正要爬上她的床,嚇得一個激靈猛地起身,尖叫聲被卡在嗓子眼還沒來得及出去,就被那一聲「若若」打斷了。

  「你別害怕,是我。」

  小滿心虛地低頭,聲音細弱蚊蠅。

  江若若一肚子火氣,氣得語無倫次,指著她的手抖個不停:「你要做什麼?

  你竟然……竟然敢深夜爬我的床!誰給你開的門!」

  小滿聲音壓得更低了:「窗子。」

  「你!」

  她氣憤地瞪了小滿一眼,咬牙切齒地露出幾個字。

  「你來做什麼?」

  「我睡不著……」小滿偷瞄了她一眼,又趕忙把頭壓低了,一副做錯事怕被罵的樣子。

  江若若緩過來,板著臉冷冷道:「你睡不著來我這兒做什麼?」

  嘴上這麼說,她又不禁打量起小滿單薄的衣衫。

  夜裡寒涼,小滿臨時起意到江若若屋裡來,冷得肩膀瑟瑟顫抖,身子也是疼痛難忍。

  被褥兜頭蓋下,她扯下,疑惑地看著江若若:「你不生氣了嗎?」

  江若若憤憤道:「生氣,你別跟我說話了!」

  說完後她就躺回被窩,背對著小滿。

  堅定決心今晚不看她不理她,就當做她不存在。

  小滿默默鑽進被窩,躺在江若若身邊,小聲地解釋:「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的,我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到太子了。

  我不想留在這裡,我想回益州。」

  江若若憋著不出聲,突然有一雙手伸過來環住了她的腰。

  小滿貼著她,話里都帶了點哭腔:「我不知道會看見他的,我以為和他再也見不到了……我可以明天就離開京城,再也不回來了……你別不理我……」

  話說到最後,成了小聲的啜泣,江若若眼眶也紅起來,蹭得起身,說道:「胡說什麼,太子一看就是喜歡你,別說益州,就算你躲到青州也沒用。」

  小滿蜷縮起來,終於忍不住捂著臉哭出聲。

  「我不是有意要見他……我不喜歡他了,你別生我的氣。」

  江若若本來的怒氣被她這麼一哭都散了個乾淨,無奈拍著她的背安撫起來:「我不生氣,你別哭了。」

  小滿還是抽噎個不停,眼淚將衣衫都浸濕了。

  「我都說不生氣了,你怎得還是在哭?」

  她這回是真的苦惱了,本就不是什麼大事,早知如此還和她生什麼氣。

  「我……我停不……停不下來了。」

  江若若:「……」

  小滿坐起來,扭著身子鑽到她懷裡,被輕拍了幾下才算停住抽噎。

  「你真的不生氣了?」

  小滿小心翼翼開口。

  「嗯。」

  江若若沒忍住,問她:「你是相府的庶女,太子是怎麼喜歡你的?」

  小滿搖搖頭:「他不喜歡我。」

  「怎麼可能,今日太子的模樣,分明就是心悅你已久。」

  江若若皺眉,不滿地說道。

  樹影從半開的窗戶映進室內,本來略顯猙獰的影子看著也不再可怖了,反而多了幾分清冷寂寥的意味。

  她捏著被角,嗓音哭到有些喑啞了。

  「太子不喜歡我。」

  「那你呢?」

  「我也不喜歡他。」

  ——

  第二日起來,小滿眼睛紅腫著從江若若的屋子裡出來,江所思看向江若若,眼神暗含了責怪。

  江若若不滿道:「此事非我所為,小滿自己要哭的。

  兄長你最好管管表哥,小滿總跟著他,都學會翻窗了。」

  江所思睜大了眼看向小滿,又斥責起韓拾來:「成何體統!小滿是女子,你胡鬧就罷了,怎能帶著她一起?

  若是傳出去……」

  「哎哎,知道了知道了。」

  韓拾打斷他的話,狀似不經意地看了小滿一眼。

  「徐太醫還在等著,先讓她為小滿診脈吧。」

  前一日發生的事,徐太醫也有所聽聞,為小滿診治時就不忍多打量了幾眼。

  小滿十分不自在,等人走了就和江所思說道:「我想回益州……」

  韓拾一口否決:「那也得將身子調理好了再說,徐太醫方才說了,你的舊疾也不是治不得,若真回來益州一拖再拖,你的身子可受不住。

  光是坐馬車都能要了你半條命。」

  她雖不情願,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反駁。

  江所思嘆了口氣:「現在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了。」

  離開威遠侯府後,徐太醫徑直去了東宮。

  昨晚回到寢宮的路上,周攻玉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阿肆能看出來,太子這是發自真心不帶半分虛情的高興。

  自從小滿姑娘死後,殿下寢不能眠已久,時常夜裡渾身冷汗的驚起。

  他想著小滿姑娘不僅沒死,還回到了京城,太子總算能睡個安穩的覺了。

  怎知等天光破開夜色,他起身去太子寢殿時,再一次望見了紫藤之下的身影。

  周攻玉坐在一片陰翳之中,身上沾染了寒露的冰冷,晨光無法照到他。

  依舊是形影相弔,煢煢孑立。

  為什么小滿姑娘都回來了,殿下還是會失落?

  徐太醫回到東宮向周攻玉稟報小滿的病情。

  周攻玉正在批閱奏摺,可在徐太醫來之前,他手中的摺子半個時辰未曾動過。

  即使坐在書案前,仍是難以凝聚精神使自己專注。

  「那位小姐曾用過寸寒草,如今身子被餘毒摧殘,天氣轉涼便會疼痛到難以入睡,我又開了幾副安神的方子……」

  「可有根治之法?」

  「只能慢慢調理,此事急不得。」

  徐太醫說完後,又想起了一件事,說道:「還有一件事,據江公子所言,小姐還曾患上雪盲之證,不能視烈光,亦不可雪天出行,若雪盲反覆,日後恐會失明。」

  說完後,他等了座上人許久,仍未聽到到應答。

  周攻玉神情怔忪,沉吟片刻後,將手中摺子輕輕放下。

  「你說……失明?」

  始終沉穩從容的太子,語氣里竟有幾分驚慌。

  徐太醫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什麼問題。

  「殿下不必擔憂,小姐的雪盲不算嚴重,只要多加注意,絕無失明的可能。」

  他的話剛說完,周攻玉起身朝外走去。

  「阿肆,出宮。」

  周攻玉昨日離開時,就已經安排了人守在威遠侯府,以免小滿再次消失。

  這些事威遠侯自然是注意到了,但既然是太子的命令,他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江若若的火氣剛上來就被小滿的眼淚澆滅,兩人依舊手挽著手好得密不可分。

  只有韓拾整夜睡不著,翻來覆去的想著小滿被太子抱在懷裡的情景,恍然間又記起了那年冬至,二人拉著手站在人群中,連小販都誇讚他們十分登對。

  韓拾越想越不甘心,又要去威遠侯府找小滿,他姑父命人將他堵了回來,義正言辭道:「既然你回了京城,就不能如往日一般胡作非為,我和張祭酒說好了,你過兩日就和你兩個弟弟一起入國子監,否則整日遊手好閒,再在京中給我惹出什麼禍事來。」

  韓拾抗拒:「我不去!什麼國子監,都是一群小屁孩,能學出個什麼?

  你讓我去軍營挨打也比去聽什麼之乎者也的好。」

  「胡說八道!你懂個什麼,連當今太子都在國子監受過教導,你還敢不從?」

  「那我表哥他怎麼不去?」

  他不忿道。

  「你也配跟他比?

  今年春闈江所思若能高中,去給你授學都是綽綽有餘。」

  被一通訓斥打擊得徹底後,韓拾再想離開,連府門都沒能跨出去。

  而威遠侯府中,江所思料到周攻玉會來,帶著江若若避開了。

  小滿的院子裡正在煎藥,苦澀的藥香瀰漫到了每個角落,絲絲縷縷的飄散過了院牆。

  在距離她的院門還有幾步時,周攻玉停下了。

  阿肆疑問:「殿下?」

  「無事,走吧。」

  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何,來之前幾乎是急切地想要見到小滿,等到了與她只有一牆之隔的地方,卻無端心生怯意。

  藥渣被倒在海棠樹下當做肥料,小滿擰著鼻子愁眉苦臉:「為什麼要在院子裡煎藥,花都被熏苦了。」

  垂絲海棠在枝頭盛放,墜在女子頭頂,嬌妍艷麗如同一簇粉雲。

  一時分不清花和人,究竟哪個更要引人目光。

  小滿上身穿了一件杏粉短衫,藕荷色的百迭裙有著瓔珞紋樣的刺繡。

  仍是舊時模樣,眼神卻比在姜府時生動明亮。

  周攻玉的目光停駐在她身上,直到有婢女出聲才讓她反應過來。

  小滿轉身時,習慣性地抬臂遮住光線。

  這一動作卻像是刺痛了周攻玉的眼,他瞳孔驟然一縮,幾步走到小滿面前,高大的身軀投下陰影,將光線遮了個徹底。

  突然靠得這麼近,小滿無措地退後一步。

  「殿下?」

  「小滿……」

  不知道是不是這日光晃人,她竟覺得周攻玉的眼中儘是沉痛。

  「殿下怎麼來了?」

  周攻玉的話沒能說下去,他想問她願不願隨自己回東宮,可話到嘴邊又被壓了回去。

  她定是不願,不用問。

  「公務處理完,來看看你。」

  周攻玉說完,小滿又是一陣沉默。

  面對周攻玉的時候,也是在面對過去那段蒼涼無望的日子,她不想這樣。

  她本可以只記得他的好,不帶一絲怨恨的記著。

  繚繞的藥香極苦,一直苦到了心裡。

  她直視著周攻玉的眼,平靜地說:「我現在很好,離開京城後也沒有什麼。

  我學到了很多東西,認識了更多的人,韓二哥他們都對我很好。

  我知道你當上太子了,在益州也經常聽到有人說起你的名字,他們都在誇讚你是個很厲害的太子。」

  周攻玉的笑意不減,眸光卻黯淡下來,猶如煙花盛放後冷卻的灰燼。

  離開了京城,她遇到了更多的人,也過得很開心,她不需要他了。

  其實從來都不是小滿需要他,是他離不開小滿。

  「小滿,留在我身邊可好,我可以讓你做……」

  「太子殿下!」

  小滿打斷他的話,目光是他未曾見過的堅定。

  「以後可不可以不要來了?」

  周攻玉呆呆的望著她,周遭分明是春光和煦,他卻覺得如置寒冬。

  此刻再想說些什麼,卻覺得嗓子乾澀,如鯁在喉。

  「這是你想要的嗎?」

  小滿撇開頭不看他,低聲道:「你就當作我已經死掉了好不好?」

  她說這話的時候還有些猶豫,出口都是小心翼翼的。

  雖然這麼說周攻玉肯能不會答應,但還是要試試的。

  萬一他同意了呢……

  他不是說過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到就肯定會做到吧。

  「若是我不願呢?」

  周攻玉扯出一個苦澀至極的笑來。

  「我若不願,你會傷心嗎?」

  小滿搖頭,誠懇道:「那也沒關係,不怪你,我不該這樣強求你的。

  反正過些日子我也是要回去的。

  你在京城好好的,我也很放心。」

  「你不想看見我?」

  他緩緩開口,又似自言自語一般。

  小滿半晌沒說話。

  阿肆快看不下去了,小聲叫了句:「殿下,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周攻玉身材頎長,離開時刮到了低垂的海棠枝,花瓣如雨般簌簌落下,貼在她烏髮,飄落在她腳尖。

  ——

  花朝節的這日,小滿本來和韓拾約好一起湊熱鬧,但韓拾在國子監和太尉的兒子打了一架,被姑父關在府中不許他出來。

  江所思本想留在府中研習自己的新書,得知江若若和小滿要出行,便不放心地跟了出來。

  街頭繁花似錦,男女皆在髮髻簪花。

  富商出了銀兩,奪得花王頭籌能得到五百兩賞錢。

  百姓爭著將最嬌艷的花搬上去評比,都盼著奪得花王名號,下半輩子能衣食無憂。

  江若若穿了柳青暗紋的交領上衫,珍珠白的裙子上墜了碧綠香囊,在一片嫣紅中格外顯眼。

  小滿穿得素淡,淡鵝黃的兩層長褙子,魚肚白的百迭裙。

  若是混在人群里,很快就融進去找不到了。

  江若若折了一枝海棠簪入她發中:「今日好不容易出來,你竟也不好好妝飾,可千萬要跟緊,不能走丟了。」

  「知道了。」

  江所思斜睨了江若若一眼,淡淡道:「女為悅己者容,在外妝飾得嬌俏艷麗又有何用?」

  「我看著好看就成!」

  江若若氣憤地回他一句,拉著小滿加快腳步。

  這一日的上京,人聲嘈雜,燈影憧憧。

  一瞬間,她好似回到了一年前。

  明明只過去了不久,她卻覺得十分遙遠,甚至想不起當時周攻玉拉著她的手都說過什麼,臉上是什麼表情。

  只有那句冰涼的「聽話」記憶深刻。

  四溢的花香伴著濃郁的脂粉氣,飄然散開籠了滿街。

  江若若從巴郡來,不了解街上的年輕女子為何都要手持花枝。

  「她們都拿著花,我們不拿是不是有些怪異?」

  江所思回答:「京城的花朝節和巴郡有所不同,他們不僅要祭祀花神。

  這一日,只要是未曾許配人家的小姐,在街上看到了喜歡的男子,都可將自己的花枝贈予他。」

  江若若驚訝:「這……這怎麼行,會不會太過輕浮了?」

  他一本正經:「這是京城的傳統,你大可不必理會,要是父親知道你在街上向人示愛,可能會讓你跪半月的祠堂。」

  小滿笑出聲,眼睛都眯成了彎彎的細縫。

  沒走多久,二人都注意到四周的目光,江所思生得也俊朗,自然能招來不少女子青睞。

  有幾個姑娘眉目含情,頻頻朝他看過來。

  向來不近女色,正直刻板的江所思遇到這種場面,緊繃著一張臉目不斜視,裝作什麼也不知道。

  很快就有大膽的女子將玉蘭花枝丟到他懷裡了。

  他臉頰漸漸染上了一層粉來,拿著花枝好像拿著滾燙的炭石,手足無措地看向江若若。

  江若若發出無情的嘲笑聲,他立刻惱怒地將玉蘭花枝塞給了小滿。

  「兄長要對我示好不成?」

  小滿笑盈盈地接過。

  江所思的臉更紅了,咬牙切齒道:「不可胡說。」

  玉蘭花的香氣沁人心脾,她低頭輕嗅,正欲開口,肩膀被人從後拍了一下。

  轉過身,韓拾喘著氣,語氣不穩,像是匆匆跑過來的。

  他輕挑眉梢,對她粲然一笑:「這花是送給我的嗎?」

  江若若冷哼了一聲:「料定你又是偷跑出來的,等回去了定又要挨罵了。」

  韓拾無所謂:「就算挨罵也不能耽誤了來見小滿啊。」

  他目光灼熱,毫不躲避地看著她的眼睛。

  「要不然你將花送給旁人了,我可怎麼辦啊?」

  小滿也無妨將花遞給誰,既然韓拾要了,她自然不會不給。

  正待她要伸手,突然有一人不輕不重地撞了她一下,花枝脫手掉落在地上,不待她去撿,又被急匆匆跑過的孩童踩了兩腳。

  嬌嫩的花瓣被踩爛,沾了泥灰上去。

  韓拾氣憤地瞪向那小孩,那小孩反而還回頭對他做了個鬼臉,他氣得七竅生煙:「這孩子怎麼回事?

  !」

  江所思嘆口氣:「看來你跟小滿的花沒緣了,來都來了,去西街看花會吧。」

  等幾人轉身離去後,一隻白淨的手將沾滿塵灰的玉蘭枝拾起。

  周攻玉站在人群中,周身的矜貴與清冷神情,都與街市的一切格格不入。

  偶有大膽的女子看向他,猶豫著要不要將手裡的花拋給他,都被阿肆幾個眼神給瞪走了。

  綾羅紗衫如雲一般聚集,人比花多的密集處,總是少不了渾水摸魚的人。

  小滿腰間掛了一個香囊,鼓囊囊的,看著像是裝了不少東西。

  韓拾正抱怨著「花王」不好看,小滿也應和了兩句,腰帶被扯著猛地一墜,她驚呼一聲,就見那賊子的身影跑遠了。

  「怎麼回事?」

  她些哭笑不得,指了指空空如也的腰際:「有個小賊偷走了我的香囊。」

  「裡面裝得不是花瓣嗎?」

  「誰會把那麼多銀子掛在腰上,不覺得重嗎?

  這小賊真傻,白偷了。」

  這一件小插曲並未影響到什麼,幾人還是高高興興地看花,時不時還盯著四周的年輕女子,看她會將花拋給誰。

  給韓拾送花的姑娘都被他拿小滿當藉口婉拒了,而她也不在乎這些,仍是與江若若擠在一起。

  煙花騰空升起,長鳴之後,在漆黑如墨的夜空炸開一朵絢麗的花。

  短暫的照亮天地後,冷寂後的煙火歸於黑暗。

  韓拾裝作若無其事靠近小滿,手指與她垂在身側的手越挨越近。

  他下定決心一閉眼,正要握上她的手掌時,背後被人猛地一撞。

  兩個小男孩笑嘻嘻地做了鬼臉,又要去扯他腰間的玉佩。

  方才的旖旎心思登時就被打破了,化為一腔火氣。

  韓拾覺得自己一定是天生和小孩相剋。

  小滿回頭看向他,「怎麼了?」

  煙火升空,又在剎那間照亮他微紅的臉龐。

  「沒……沒事,就兩個孩子……」

  天地重歸黑暗的那一瞬,周攻玉轉身,逆著人潮離去。

  阿肆將從賊子手上追回的香囊交予他。

  「殿下,我們現在要回宮嗎?

  都出宮了,當真不和小滿姑娘說點什麼?」

  「不用了,若見到我,她今日不會那麼開心。」

  周攻玉走了幾步後又停下,對阿肆說:「吩咐她周圍的人,看好韓拾。」

  「是。」

  ——

  入夜後的東宮寂靜無聲,惟有太子寢殿的一盞昏黃的燭火搖曳著。

  周攻玉鬼使神差一般,將掉落在地的玉蘭花枝拾起,也不在乎被踩爛的花瓣和沾染的泥灰。

  玉蘭枝孤零零地插在瓷瓶中,放置在他的書案。

  月白錦囊被拆開,曬乾的梔子花瓣落在奏摺上。

  淡雅香氣縈繞,混入空氣中難以揮散。

  他不禁想到重遇的那一日,男子抱著一盆梔子,俯身對她說些什麼,她盈盈一笑。

  涼風吹入殿中,拂落了冷卻的燈花。

  周攻玉以手扶額,低垂著頭看桌上的花瓣,驀地發出一聲諷刺至極的笑來。